任 燦
(中共衡陽市委組織部 湖南衡陽 421001)
“尚賢者,政之本也。”縱覽中國歷代封建王朝政治得失,與封建帝王選官擇吏的成敗密切聯系,“得其人則有益于國家,非其才則貽患于黎庶”。史學家班固高度贊頌漢宣帝選賢任能之功,“是故漢世良吏,于是為盛,稱中興焉”。漢宣帝在詔書中提及,“朕夙興夜寐,以求賢為右,不異親疏遠近,務在安民而已”,在君臣議政時也指出,“選用賢良,固欲安之也”,是歷朝歷代中,極其鮮見的一位真正把“選賢安民”思想融入政治實踐的封建帝王。《漢書·循吏傳》中記載的循吏大多出自漢宣帝一朝,還有很多官吏如蓋寬饒、杜延年等,雖然沒有列入循吏傳,但也都是“居不求安,食不求飽,進有憂國之心,退有死節之義”“所居民富,所去見思,生有榮號,死見奉祀”的清官良吏。
漢宣帝選賢安民思想的形成,一方面,是與漢宣帝本人出之監獄、起自民間的特殊成長經歷有關;另一方面,是自漢武帝一朝遺留的社會矛盾沖突下,從維護封建統治的現實需要出發,避免重蹈亡秦舊轍,延續漢祚而進行的撥亂反正,具有特定的歷史前提。漢武帝盡管“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實則“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外事四夷,內興功利,役費并興,而民去本”,治國以嚴酷的法家思想為主導,導致階級矛盾異常尖銳,社會經濟瀕臨崩潰,西漢王朝出現了空前的危機。而后漢昭帝在位8年,秉政的霍光主張“黃老之學”,采取“與民休息”政策,雖然稍有緩和,但也沒有能夠從根本上扭轉“盛極而衰”的頹勢。漢宣帝“起自閭閻,知人疾苦”,即位后承襲了“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仁政思想,又不全然主張“無為而治”,力挽狂瀾地開啟了卓有成效的統治階級自救運動,有力推動西漢王朝進入繁榮時期,出現了“政教明,法令行,邊境安,四夷親,單于款塞,天下殷富,百姓康樂”的中興盛世。這場自救運動的核心內容之一,正是“選賢安民”思想及其實踐。
漢武帝主張“外儒內法”,外表推崇仁德,在選官擇吏上卻重用酷吏,施行嚴刑峻法,一時官吏作風刻薄,甚至弄虛作假、濫殺無辜,逼得百姓走投無路、苦不堪言,“官亂民貧,盜賊并起,亡命者眾”。漢宣帝一出生就因衛太子“巫蠱”冤案牽連,遭受牢獄之災,后又在民間生活了18年,“具知閭里奸邪,吏治得失”“知百姓苦吏急也”,知曉百姓“嘆息愁恨”最集中的是酷吏苛政。因此,漢宣帝下詔道:“獄者,萬民之命,所以禁暴止邪,養育群生也。能使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則可謂文吏矣。”在位期間,一以貫之地提倡文治,選用了一大批善于治國理民的文吏。比如廷尉一職,位列九卿,是最高司法審判機構主官。漢宣帝選用了“決疑平法務在哀鰥寡,罪輕從輕,加審慎之心”的于定國,“于定國為廷尉,民自以不冤”。為了平獄緩刑,力戒嚴酷,漢宣帝“初置廷尉平四人,秩六百石”,負責對酷吏、峻法造成的冤假錯案“務平之”,選用了持法公平、明察寬恕的黃霸為廷尉平。同時,經常性地派遣官員“循行天下”“舉冤獄,察擅為苛禁深刻不改者”,要求各級官吏“務行寬大,而禁苛暴”,確保百姓“安其田里,而無嘆息愁恨之心”,對那些“用法或持巧心,析律兩端,深淺不平”“奏不如實”的官吏,要求“二千石各察官屬,勿用此人”。漢宣帝一朝,文吏往往屢受褒獎,而酷吏大多受到了嚴懲。比如河南太守嚴延年,號曰“屠伯”“為治陰鷙酷烈,眾人所謂當死者一朝而出之,所謂當生者詭殺之,吏民莫能測其深淺,戰栗不敢犯禁”,最終“坐怨望誹謗政治不道棄市”。
《漢書·刑法志》曰:“以兵定天下,此刑之大者。”刑罰起源于兵,刑罰刑內,誅伐刑外。春秋戰國時期,管仲、子產、商鞅等思想家提出法治、重刑思想,經韓非子總結綜合,形成了法家學派,又名刑名之學。秦朝時期法家思想得以全面實踐,雖然秦朝短促覆亡,對法家思想造成了一定負面影響,但后世歷朝歷代都延續了對秦代法治的繼承。漢宣帝闡釋自己的政治理念是“以霸王道雜之”,以“德”治國謂之王道,以“刑”治國謂之霸道,即“德”與“刑”雜而用之,強調德治與法治的相輔相成,道德教化和刑罰制裁的相互配合,具有鮮明的齊法家思想特質。
若僅從承襲“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仁政思想,提倡文治,選用文吏等線索,就認為漢宣帝的選賢安民思想,已然摒棄了漢武帝“外儒內法”的理念,是集儒家與道家思想于一體的思想體系,是偏頗片面的。漢宣帝反對“純任德教,用周政”,認為“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在位期間,楊惲、蓋寬饒等儒官“坐刺譏辭語為罪而誅”。史家也評價漢宣帝“不好儒”,是一位力行法治的帝王。從漢宣帝一朝傳世名臣的知識結構來看,丙吉“治律令”,杜延“明法律”,黃霸“少學律令”,尹翁歸“曉習文法”,于定國“少學法”……大致可以判斷,漢宣帝在選賢任能時,既注重傳統儒學背景,對法令條文的掌握,也是為官理政的基本素質。漢宣帝承襲“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仁政思想,提倡文治,選用文吏,是立足西漢王朝的長治久安,對無為或酷吏、峻法均不能“安民”,且勢必危及封建統治的清醒認識,也是對漢武帝“外儒內法”、漢昭帝“無為而治”理念的充分借鑒與有益修正。漢宣帝選賢安民思想的突出特點在于“雜”,不僅只是“以霸王道雜之”,而是儒、法、道等諸子思想相濟互補的思想融合。
西漢時期的官吏體系基本沿襲秦制,中央政府設立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是政府組織的最高官;“三公”之下,分設太常、光祿勛、衛尉、太仆、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九卿”,總管庶政,又稱“中二千石”。地方政府分“郡”“縣”兩級,郡太守與九卿地位平等,也是二千石。“太守專郡,綜理庶績,勸農振貧,決訟斷辟,興利除害,檢察群奸,舉善誅暴,誅討兇殘”。郡太守一級不僅處在承上啟下的關鍵環節,同時手握重權,管轄的地域廣闊,貼近百姓,直接關系著西漢王朝統治根基的穩固和長治久安。漢宣帝對郡縣官吏的良否給國計民生帶來的福禍有親身體驗,也深知他們在國家政權中的極端重要性,“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無嘆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惟良二千石乎!”這里所說的“良二千石”,正是指代賢良的郡太守。因此,漢宣帝高度重視郡太守一級官吏的選任,史書記載,“及拜刺史、守、相,輒親見問”,又經常派遣官員“察吏治得失,舉茂材異倫之士”。在選任導向和標準上,“用吏多選賢良,百姓安土,歲數豐穰”,極力倡導“安民為本”,重視郡縣官吏的安民之術、安民之能,蔚為風氣。比如南陽太守召信臣“好為民興利,務在富之”“躬勸耕農,出入阡陌,止舍離鄉亭,稀有安居時”“開通溝瀆,起水門提閼凡數十處,以廣溉灌,歲歲增加,多至三萬頃。民得其利,畜積有余”,在他的治理下,南陽郡“百姓歸之,戶口倍增,盜賊獄訟衰止”。渤海太守龔遂到任前,“渤海左右郡歲饑,盜賊并起”,通過采取安撫疏導之策,“開倉廩假貧民”“躬率以儉約,勸務農桑”“民有帶持刀劍者,使賣劍買牛,賣刀買犢”,數年后,“郡中吏民皆富實,獄訟止息”。漢宣帝重視郡縣,選用良吏,意在“安民”,順應了百姓思安的強烈愿望,在當時也確實取得了“百姓莫不耕稼力田”的安民實效。

商鞅廢除“井田制”后,自耕農群體大量涌現。西漢時期推行“名田”制,對自耕農的土地所有權予以承認,自耕農經濟進一步蓬勃發展,在封建社會經濟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漢武帝一朝連年征戰、興師動眾,土地兼并盛行,自耕農經濟橫遭破壞,產生了新的流民階層。流民問題不僅使西漢王朝喪失了可靠的賦稅和兵源,也直接威脅了政權的統治。漢宣帝表示“鰥、寡、孤、獨、高年、貧困之民,朕所憐也”,進而重視郡縣,“舉賢良方正可親民者”,選任良吏“躬勸耕農”“勸農務農桑”,歸根到底,是為了解決好流民問題,把失去土地、放棄耕種的農民重新固著在土地上,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招撫流民的具體成效,也成為漢宣帝考核、獎懲郡縣官吏治績的一項重要內容。比如膠東相王成“勞來不怠,流民自占八萬余口,治有異等之效”,被漢宣帝封為“關內侯”。潁川太守黃霸,以及上述南陽太守召信臣、渤海太守龔遂等郡縣官吏,也都因“治行尤異”“百姓歸之”而深受漢宣帝倚重、褒獎。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及后世封建統治階級絕大多數選擇將儒家思想“定于一尊”,確立其主流、正統地位,根本原因在于儒家思想以“禮”為核心,建立了服務于也產生與封建專制政治的等級制度,強調“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為封建統治者提供了思想支撐和精神武器。筆者以為,漢宣帝重視郡縣、選任良吏,意在“安民”,其目的就是要徹底消滅存在于封建等級制度體系之外的流民階層,教化引導百姓“素位而行,安分守己”“知其所止”,從而恢復封建禮制,肅正民風鄉序,穩固農事國本,維護和鞏固西漢王朝的封建統治。
對封建官吏廉潔上的道德規范,幾乎與古代官僚政治的發生相伴而生。《周禮·天官冢宰》提出了“六廉”的道德準則,即“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潔,六曰廉辨”。孟子曰:“廉,人之高行也”。管子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秦代《為吏之道》中,也把“精廉毋謗”作為“五善”的核心要義。官吏的廉潔與否,直接影響著百姓對國家、對封建統治的信仰度、信任度,歷史上歷次王朝滅亡、政權顛覆,往往也都與貪污腐化風氣盛行不無關系。西漢時期官吏選拔實行“察舉制”,察舉的標準,從最初的“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把“廉”作為察舉的重要內容,到后期發展為“四科取士”,即“一曰德行高妙,志節清白;二曰學通行修,經中博士;三曰明達法令,足以決疑,能按章覆問,文中御史;四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決,才任三輔令。皆有孝弟廉公之行。”“德行高妙,志節清白”“廉公”等,也始終擺在察舉德目的突出位置。漢宣帝在位期間尤為重視察廉舉吏,詔曰“吏不廉平,則治道衰”,選任官吏時,亦多取清廉之士。比如趙廣漢“以廉潔通敏下士為名”“察廉為陽翟令”;尹翁歸“公廉不受饋,百賈畏之”,先是“舉廉為緱氏尉”,后又“舉廉為弘農都尉”;黃霸“簿書正,以廉稱”“察補河東均輸長”“復察廉為河南太守丞”。對一些廉潔奉公的官吏,漢宣帝也會大加褒獎,在廉吏任上或生前“增秩賜爵”“加俸賞金”,卸任或逝世后,還屢屢下詔稱揚,優撫廉吏子孫。比如右扶風尹翁歸病卒之時“家無余財”,漢宣帝詔曰:“扶風翁歸,廉平異等,治民異等,早夭不遂,不得終助其功業,朕甚憐之。其賜翁歸子黃金百斤,以奉祭祀”;大司農朱邑“身為列卿,居處儉節,祿賜以共九族鄉黨,家亡余財”,神爵元年逝世后,漢宣帝閔惜,詔曰:“大司農邑,廉潔守節,退食自公,亡強外之交,束脩之饋,可謂淑人君子,遭離兇災,朕甚閔之。其賜邑子黃金百斤,以奉其祭祀”。
先秦時期抑制貪腐,一方面進行道德教化,強調“以清廉事上以求安”,把“廉”作為官吏之大節,君子自束、自守的道德規范和道德修養;另一方面采取刑罰警醒,強調“以貪污之心枉法以取私利,是猶上高陵之顛、墮峻溪之下以求生,兇不幾矣”,倘若貪贓枉法,如積薪厝火,將會受到刑罰嚴懲,落得身毀家亡的下場。然而,道德教化與刑罰警醒,都鮮有能夠成功遏制腐敗滋生蔓延的成功案例。漢宣帝不僅選廉倡廉,同樣重視拒腐促廉的問題,是歷史上第一位提出“增俸養廉”的封建帝王。西漢時期,官吏俸祿制度承襲了秦朝以來薄俸制,“夫薄吏祿以豐軍用,緣于秦征諸侯”。官秩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即百石以上,俸祿豐厚,可謂“家日以益富,身日以益尊”;第二類即“斗食、佐史之秩”,歲俸祿不足百石;第三類即少吏,俸祿甚薄。當時,丞相作為最高級別官吏,俸祿是“中二千石”的兩倍,是低級小吏的數百倍。高級官吏退休后按一定比例享受俸祿,“天下吏,比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參分故祿”,而低級小吏是沒有類似待遇的。官吏俸祿等級差額異常巨大,成為官吏貪濁腐敗的主要原因之一。漢宣帝認為,薄祿不能養廉,“今小吏皆勤事,而俸祿薄,欲其毋侵漁百姓,難矣”,如果官吏清廉則難以自存,他們就很有可能鋌而走險、貪污腐化,進而侵漁百姓、危及國家,因此下詔“其益吏百石以下奉十五”,即凡俸祿在百石以下的官吏增俸百分之五十。
漢宣帝關注小吏,并予以施恩,既有拒腐促廉上的深刻考量,也是從“安民為本”出發,避免身任親民之職的低級官吏因為“俸祿薄”而“侵漁百姓”。誠然,增俸不足以養廉,薄俸也未必致腐,但作為“增俸養廉”思想的首創者,漢宣帝為后世吏治建設、廉政建設提供了新的路徑。毋論后世沿承如何,就當時而言,鑒于漢宣帝對選廉倡廉、拒腐促廉的高度重視和積極作為,其在位的25年間,以廉潔奉公著稱的官吏層出不窮,鮮有官吏因貪贓枉法獲罪入刑,達到了“養廉”“安民”的預期效果。
“治亂之要,其本在吏”,選賢任能作為治國理政的核心命題之一,清官良吏是封建社會穩定和發展的根本。官吏本身具備顯著的社會公共屬性,清官良吏不僅表達了封建帝王對于官吏行為的要求,也包含了對封建社會道德的基本規范,彰顯著道德引領、道德楷模的作用。“官德如風,民德如草,風行則草偃”,官吏的道德引領作用,主要是通過道德效仿來實現的,官吏賢良,則民風淳樸;官吏酷腐,則民風敗壞。漢宣帝選賢安民思想的本質正是在于,牢牢抓住了官吏德行之“綱”,充分發揮了清官良吏在封建社會治理和道德規范上的楷模引領效應,進而實現了綱舉目張的“安民”效果。于后世而言,亦提供了積極有益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