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凌智
(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廣西南寧 530006)
人類親屬有生物學上的父子血緣關系,有法律上的夫妻婚姻關系,許多地方流行打老同、拜寄等“擬親屬”關系。《壯族百科辭典·風俗類·打老同》說,打老同“又稱‘打老庚’……壯族人在同外村外族人的交往中,如同性雙方出生同年,性格、愛好、意趣等情投意和,雙方有意認‘老同’,結拜為同年兄弟,便買酒肉和禮品到對方家中去互相拜認”。同書的風俗類“拜寄”說“人們生養的女子(應為“子女”——引者),如八字同生父母相剋,或生父母薄命養不起,須經過道公卜算,拜寄異性人家”,拜寄的對象有人,有樹神、石神,有踩水碗,有攔路認寄等多種。[1]打老同、拜寄的名稱、文字、內容、意義等各個地區的不同民族,甚至同一地區的同一民族,都可能有明顯不同。本文重點討論一個壯族居民點及其周邊的漢族、瑤族,為行文統一,僅使用“做老同”“做老寄”。
擬親屬關系的習俗與文化,廣泛存在于各大地理區和文化區,甚至存在于生產形態完全不同的社會里,如高度工業化與商業化的美國社會、以農業生產為主的印度農村種姓社會。[2]擬親的形式有做老同、認干親、做老契等。結拜的對象主要是人,也有少數結拜大石頭、大樹、大橋、神祇等。李虎分析壯族擬親屬關系中的老同、干親、“幫”3種類型,認為有整合社區、規范行為、教化個體、撫育兒童4方面功能。[3]王謙、農生會以云南省富寧縣林汪村壯族認干親、結老同、結幫情況,提出壯族擬親屬關系有補充血緣親屬關系、加強社會關系的凝聚、擴充人際網絡資源、彌補不健全的制度化關系4大功能。[4]李虎研究廣西馬山縣伏臺屯壯族結老同的現象,從地位差別、參與人數差別、情境差別、關系程度差別等方面將壯族結老同與漢族民間社會中的結拜進行比較,還談了結老同的彌補親屬關系匱乏、連接族群關系紐帶兩大功能。[5]李虎關于伏臺屯壯族結老同的研究,是2008年他在廈門大學民族學專業碩士學位論文的基礎上摘要發表。迄今為止,擬親屬關系研究以現象、功能等為視角,大多數采取個案的形式,成果相對薄弱。在實際田野過程中,接觸到的壯族人對于擬親屬關系有他們的認識,同一個居民點內部的擬親屬關系呈現出明顯差異,這些都是以往研究的薄弱環節,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
1984年,廣西凌云縣調整鄉鎮區劃,全縣設2鎮8鄉,從原玉洪公社分設玉洪瑤族鄉、力洪瑤族鄉。力洪瑤族鄉管轄那力、那洪、偉達、東蘭、偉利、汪田6個村公所。2004年,力洪瑤族鄉歸并到玉洪瑤族鄉并保持至今。那洪村民委與同鄉的那力、偉達、合祥,田林縣浪平鎮的央村等村民委毗連。那洪河流域范圍內有那洪、央村2個村民委,央村在上游,兩村人民交往頻繁。在古代及近現代,凌云縣境內風景名勝有前八景、后八景、新八景。1989年,選出續八景,其中的“古寨突泉”位于那洪屯。那洪屯是一個有文化底蘊和風景秀麗的壯族居民點。
那洪村民委管轄區內有16個居民點:那洪、那洪老寨(改革開放后才逐漸成寨,兩寨只隔著小河)、團結、田垌、九洞、老寨、黃家灣、下東村、瓦窯邊、老寨、李家寨、上東村、侯家寨、蔣家寨、劉家老寨、劉家新寨。民間往往把老寨、黃家灣、下東村、瓦窯邊、老寨、李家寨統稱為“下東村”;把上東村、侯家寨、蔣家寨、劉家老寨、劉家新寨統稱為“上東村”。那洪、那洪老寨、李家寨全為壯族居住,其它居民點全為漢族居住。李家寨是20世紀70年代以后,那洪寨李貴發、李貴富、李貴達3兄弟陸續遷往居住形成的新寨,距離那洪屯約4公里。如今,李貴富攜其幼子轉回那洪寨定居,貴達、貴發已經離世,貴發有3個兒子、貴達有2個兒子、貴富長子共6兄弟居住在李家寨。那洪村民委有270戶約1200人口,其中的55%為漢族。那洪屯最早居民可追溯到陸姓,如今已無陸姓人家居住,但寨子還供著2個陸大將軍廟,每年農歷大年三十全寨人一同祭祀。陸姓之后,何姓入住,逐漸發展。清代中后期,黃姓居住在央村河壩,因瘟疫黃日端帶領妻子兒女投奔那洪外婆家避難,逐漸繁衍。如今,全屯以何、黃2姓為主,約占總人口80%左右。李、施、岑3姓因婚姻關系陸續遷入。羅姓有兩支,羅天言、羅天雄、羅天龍3兄弟一支比何姓更早入住,但人口很少。羅天祥有4個兒子,天祥的父親從外面流落到那洪定居。
田林縣浪平鎮央村村民委轄有20個自然屯:央村、什良、河壩、達介、水井坎上、平樂、中壩、中八步、巖坎上、坪上、龍灣(馬蹄巖)、王家灣、馬保、交達、指(紙)家灣、私毛坡、百路灣、弄力、坳上、九垌坪。大約280戶1200人口,除個別人因婚姻等情況共成分為壯族,總體為漢族。浪平鎮是桂西百色、崇左2市范圍內漢族人口比例最高的鄉鎮,漢族人口約占89%[6]。浪平、平山合并之前,浪平鄉漢族人口更達到98.56%。
那洪屯與央村屯相距約3公里,兩屯中間有一個著名大瀑布銅鼓塘。銅鼓塘一帶,既是田林縣與凌云縣的地理分界線,又是該區域范圍內壯族與漢族的民族分界線,這兩個特征對當地的民族關系、風俗習慣、文化傳承都有明顯的影響。由于那洪屯區位的特殊性、村落規模較大、文化底蘊深厚,可以作為壯族擬親屬關系研究的一個典型田野點。
2021年7月,筆者到那洪屯進行田野工作,在黃家樣、黃合都、施建前、何彩珍等眾多村民的幫助下,梳理出那洪屯全部居民做老同、做老寄的基本情況,見表1。

表1 那洪屯壯族老同、老寄調查表

資料來源:2021年7月實地訪談。說明:a是無法確認名或姓名,b是無法確認內容。在村民口述中,漢族人名往往只有2個字,根據條件補充完善部分內容,少數無法確定就只用口述俗名。
那洪屯老同、老寄的調查,因村落較大,如今人口流動頻繁,無法做到一一對應訪談,無法避免少量的缺漏,但總的面貌已得到反映。當地編制村民小組,那洪屯共設4個,上東村設2個,九洞、團結、下東村各設1個,全村民委共設9個村民小組。那洪一組以黃日端長子黃文魁后裔為主干,占總人口的80%以上,雜以姚氏、施氏、李氏。二組以何氏為主干,占到60%左右,雜以黃日端四子黃文瑞的后裔。三組以何氏為主,占80%以上,雜以羅氏、湯氏等。四組以黃日端五子黃文德后裔、四子黃文瑞部分后裔為主干,占到60%左右,雜以部分李、何2姓。根據表1數據,經過對照2017年那洪屯的相關人口材料,可列出那洪4個村民小組的老同、老寄比例情況,見表2。

表2 那洪屯4個組老同和老寄比例對照表
根據表2數據,那洪屯老同、老寄占比情況,一、三、四組數據接近。一組老同占比接近15%,比較突出,這是因為施海生、施建前父子各有3個老同,已占一組全部老同的32%,幾乎占了三分之一。施海生是偉達村九坡屯人,年輕時到那洪屯何家上門,長期在玉洪、力洪糧所工作,身份特殊,交友廣泛。二組老同、老寄比例都是4組中最低的,可能不是偶然現象。何守目、何守長家族男性脾氣暴躁,經常與本寨居民發生齟齬;何守虛家族長輩非常內斂;黃慶書家族部分人員性格陰郁。這些性格特征,可能影響了他們在對外交往過程中無法結成老同、老寄。
根據那洪屯各個老同、老寄的地域分布情況,由近到遠,把他們區分為那洪村民委管轄范圍內、與那洪村民委毗連的村民委、毗連村民委之外所有地方3個圈層。老寄地域分布,根據材料,由近到遠,把他們區分為那洪寨(那洪、那洪老寨),那洪寨之外屬于那洪村民委管轄的其它居民點和毗連那洪村民委的那力、央村、偉達、合祥4個村民委,第二圈層之外的更遠的地方。民族成分只有壯、漢、瑤3個民族。具體情況見表3。
在做老同案例中,同村有那洪村的上東村、九洞、下東村、團結、田垌等;毗連村有央村、什良、那力、指家灣、河壩、九坡、弄力、馬蹄巖(龍灣)、孔家灣、九洞坪、楊家溝;毗連村外有同鄉的偉利、汪田、八里,同縣的加尤鎮、伶站瑤族鄉、泗城鎮覽沙,樂業縣甘田,田林縣浪平鎮浪平、弄陀、甲梭、平山,田陽區。在做老寄案例中,本寨那洪屯;毗連村有央村、上東村、指家灣、那力、團結、什良、田垌、下東村、那坪等;毗連村外有浪平鎮塘河、八里、玉洪瑤族鄉巖排、玉洪獸醫站等。
根據表3統計數據,做老同的地域不明顯,同寨沒有做老同現象,這與大多數研究成果反映情形一致。最少的同村與最多的毗連村外相差接近12%。做老同的民族成分差異明顯,漢族占到了73%,反映了周邊漢族比例較高的事實。瑤族人口少,距離較遠,能有16%的比例也算是較高的。做老寄的地域分布毗連村突出,占到52%。本寨剛好占到三分之一,這與做老同形成鮮明的對照。做老寄的民族成分也很突出,漢族占到67%,這樣的情況與做老同的民族成分基本相同。似乎那洪屯壯族與瑤族做老寄沒有案例,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黃家義,1950年生,2021年4月逝世,20世紀80年代他與孔家灣屯瑤族李姓有做老寄,瑤族老寄送瑤服給家義兒子,家義兒子經常穿在身上,那時的那洪人都還留下深刻印象。

表3 那洪屯老同和老寄的地域、民族占比對照表
那洪屯壯族稱做老同為“ku?6to?2”,漢語直譯“做同”。一般來說,年齡相仿,比如三組的何潤勤與那力屯邢洪進、四組的黃慶謝與下東村的羅金銀就是同年生的。但是,也有年齡差較大的,四組的黃家樣1955年生,他的老同弄力胡庭先1943年生,雙方正好相差12歲;一組的施海生1947年生,老同李貴發1941年生,相差6歲。另外,在同性別之間結交,目前尚未發現有男女之間做老同的現象。
兩個同性之間做老同,往往是因為志同道合,最大的特點是自愿。雖然有個別案例是家長安排,或者別的原因結交,但是絕大多數都是自愿的。2021年8月,筆者在田林縣浪平鎮香維屯調查期間,當地人報道,1994年,正在上小學的壯族人黃弋(小名仙妹)在寨邊水溝采摘野生番石榴,偶然遇到鄰村上排屯漢族人楊勤,兩人相談甚歡,當場結為老同,交往至今,情同姐妹。因為是自愿的,相同點也多,老同之間的交往大多數都維持終生,甚至個別人的感情還延續到下一代。上文列舉的黃慶謝和羅金銀、何潤勤和邢洪進,這2對老同從讀初中的時候就已經結拜,友誼保持至今,未有任何改變。這4個人都年過五旬,都做了爺爺,是當地公認的做老同的典型代表。
當然,有個別人幼年被家長安排與別人家的小孩做老同,或者個別人因某種功利目的而做老同,這樣的案例也有,但數量很少。這樣的老同,只要情意不合,或者居住距離變遠,很容易就散伙。當地最著名的壯族老同與漢族老同交往故事,如《薅秧》《做狗灌腸》《浪平老同和利周老同》等,都帶有喜劇色彩[7]。
做老同雖然是自愿,但也有不少并非維持終生。近年來,那洪寨有許多人外出務工,到周邊樂業、田林、隆林、西林等縣裝修房子,在當地生活時間較長,個別人互相邀約做老同。因路途遙遠,隔一段時間之后,很少還能維持下去。住得近的,也不一定維持。黃家根出生于1963年,少年時期獨自走路去田林縣利周瑤族鄉,路過偉利瑤寨附近,遇到年齡相仿少年,雙方就邀做老同。此后不再聯系。20世紀80年代,當地八角生意興隆,黃家根做生意,曾經到偉利村見到老同1次。此后,再無聯系。因此,本文在統計的時候,都不算這一案例。黃家樣在伶站瑤族鄉的老同羅凡英,是在一次大集體做工的時候認識、結拜的,相處了一段時間,感情較深。離別后再無聯系。但與黃家根案例相比,有相處較長時間,有較深感情,故而列為1例。在訪談中,大約有10%的老同案例是像這2例一樣的雙方“自然消失”型。2020年7月,筆者在田林縣浪平鎮香維村偉信屯考察,香維村是一個高山漢族群島中的“壯族島”[6]。偉信屯的李嘉才,1937年出生,年輕時候到湖南當兵,與湖南人潘品列情意相投,互邀做老同。退伍后,兩人長期互相寫信、打電話、寄照片,雙方都沒有到過對方家庭所在地,交往持續到數年前潘品列逝世才結束。
那洪壯族稱做老寄為“ku?6jai1”,很難找到對應的漢字,主要是兒童求別人做寄父,個別求女性為寄母,像四組的韋氏愛就做指家灣楊彩云的兒子姚明勇的寄母,以女性為認寄對象非常少,以未生育男性為寄父也很少,正常情況下都是邀請已生育有男女的男性為寄父。做老寄與做老同相比,有兩點明顯不同。
第一,老同家族之間可以通婚,老寄家族之間不能通婚。兩者之間結拜都要求無血緣關系,似乎后代之間都可結良緣。但是,老寄的結拜主要目的是為小孩,寄父、寄子之間形成虛擬血緣關系,民間視為父子,甚至都要以寄父的姓給寄子起寄名。所以老寄的家族之間,被賦予了虛擬血緣關系,不能通婚。而老同結拜的重心是兩個成年人之間的對等交往,其兩邊家族是可以通婚的。四組何潤業長女何美靈出生,他求黃家樣做美靈寄父,家樣深知其中利害關系,委婉拒絕。何潤業轉向毗連的央村,求漢族楊重立為美靈寄父。美靈成年后,嫁給家樣堂侄黃慶園,如果家樣早年答應做老寄,雙方就不能開親。
第二,老寄帶有“壓逼”性質,這是老同、老寄最大的區別。為小孩尋找寄父,一般家長直接去求人家,或者通過中間人說合。比較正式的方式,是在農歷初一、十五,在自家神臺擺放一碗清水,上面蓋小孩帽子,等待從大門進來的適合做寄父的男子。當外面男子跨進大門,主家就說明原因及要求,對方同意做寄父就把水倒掉,回去后給小孩起寄名,送回一些生米、衣物、上學用品等。無論哪種方式,重心都是小孩。壯族民間一直有“貴少”[8]傳統,全社會都很愛護兒童,有個別地方甚至把兒童比作“天”。因此,大多數人都會接受邀請做別人寄父,實際上相當于承擔一份社會撫養責任。因為寄父的身份特殊,寄父寄子差序明顯,在履行3年責任與義務之后,雙方的交往會逐漸變淡,甚至完全消失。費孝通認為在鄉土社會關系中“權利和義務必須有相當的平衡,這平衡可以在時間上拉得很長,但是如果是一面倒,社會關系也就要吃不消,除非加上強制的力量,不然就會折斷的”[9]。按中國人的特點,父親被要求有更多的付出與表率,所謂“父父”。做老寄是一個成年男子與一個幼兒之間的關系,權利和義務不可能平衡,也無法平衡,必然往寄父方向傾斜,寄父要承擔更多的義務,甚至只有義務,所以擬親屬關系很快“折斷”,也屬世態常情。《壯族百科辭典》說“拜寄一旦確立了關系就不容易解除,下一兩代還繼續往來”[1]。關系不易解除是對的,就跟實際血緣關系的父子一樣。但是,“下一兩代還繼續往來”則未必,當事人往往履行責任數年之后不再交往應該是主流。
當然也有特殊情況,2021年8月,筆者在田林縣浪平鎮香維屯調查壯族黃永果與毗連的尾代屯漢族張聰明做老寄,香維屯有大約120戶500人,全為壯族,香維壯族只要有紅白喜事,張聰明都人到禮到,張聰明有什么大事小事,香維壯族去參加都要擺10桌左右,香維壯族稱張聰明“變成全寨老寄”。又如,央村某人與那洪壯族黃姓做老寄,全寨黃姓就根據對應的身份,互稱寄叔、寄弟、寄侄、寄孫等擬親屬關系稱謂,也是一種較為泛化的交際圈。不同民族秉承著不同文化,在雙方交往過程中難免會出現磕磕碰碰,如果能有一種可像親戚一樣的關系,無疑會加速彼此之間的適應,盡快互相接納。
費孝通以丟石頭形成同心圓波紋歸納中國鄉土親屬關系,自己是中心,每個人都有一個以親屬關系“布出去的網”,鄉下家庭可以很小,一到有錢的地主和官僚階層可以大到“像個小國”。他還說西洋社會里爭的是權利,而中國人是“攀關系、講交情”[9]。做老同、做老寄擬親屬關系無疑也是一種“布出去的網”和“講交情”,是鄉土親屬關系的重要補充形式。在桂西的多民族地區,這兩種擬親屬關系更是成為民族內外互動的重要方式。往往一人結交“全寨受益”,解決異族、異文化之間交流的障礙,讓人們在親切友好的情境中實現交往交流交融。那洪屯是一個傳統的壯族村落,通過擬親屬關系建立與漢族、瑤族的緊密聯系,兩個家庭的結拜帶來兩寨、兩民族之間的緊密聯系,形成一家親的區域民族關系格局,消弭潛在矛盾,促進民族和諧交融,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