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琛潔 黎 敏
(南京工業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 江蘇南京 211000)
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是美國“南方文藝復興”時期的重要女性作家。她23歲時因《心是孤獨的獵人》而一舉成名,以擅長寫孤獨者的內心生活著稱。麥卡勒斯的創作生涯短暫,其作品卻相當受好評,《傷心咖啡館之歌》被一致公認為麥卡勒斯最出色的作品。她的文學聲譽在進入21世紀后不斷高漲。本文通過卡森·麥卡勒斯的個人經歷,從生態女性主義批評的維度,剖析西方邏各斯話語體系中男性沙文主義對女性的扭曲以及人類中心主義對自然的戕害,解讀作家對二元價值觀的質疑和消解人類精神生態隔絕的渴望。
(一)性別越軌者——愛密利亞小姐。愛密利亞并不認可自己的女性身份。她跨越性別邊界,偷渡成功,不僅構建了一個“男人形象”,還借此擊潰其他形形色色男性,登頂小鎮權力巔峰。
無論外在形象還是行為舉止,愛密利亞都與溫柔重情的傳統女性格格不入。她短發膚黑,個頭高大,肌肉發達,神情嚴峻粗獷,經常一身工裝褲;干起活來,她更不把自己當女人,木匠活、泥瓦工活她一力承當,做起生意來六親不認。彰顯男性氣質的同時是愛密利亞小姐對自身女性氣質的否定和擯棄。[1](P8)她不僅對淑女形象毫不在意,也無意于女性的正常歸宿——婚姻家庭。她根本不把異性的愛放在心上,英俊的馬文送她花、蛋白石戒指、粉紅色的指甲油、有心心相印圖樣的銀手鐲;這些通常用來符號化女性的用品對于愛密利亞完全不起作用,她甚至將這些物品估價后放到柜臺里打算出售。盡管她免費為小鎮人治病,盡管她在小鎮人的生活中扮演著領袖的角色,小鎮的人民對她的感情混雜著惱怒、嘲笑,沒有熱愛或憐惜,至多只有敬畏。高揮男性旗幟的女人篡奪了男性權威的力量,跨越性別邊界的越軌者愛密利亞不僅被輿論非議,也被排除在社交圈子之外。正是因此,整個小鎮對于愛密利亞與馬文的婚姻都感到高興,盼望新娘有所改變,脾氣變和順一些,成為一個靠得住的婦人,向傳統南方淑女靠攏。然而這場短短十天就結束的婚姻不僅讓小鎮人的心愿落空,愛密利亞這個男人婆還在獲得馬文的一切財產后將他逼離小鎮。愛密利亞男性化的外表與行為曝露出她潛意識里對男性價值觀念的徹底認同,為此她不惜竭力回避和壓抑自身的女性氣質,以比男人更男性化的力量優勢和冷酷成為小鎮權威。
盡管愛密利亞刻意回避自己女性身份,她的女性氣質仍然滲透在日常生活中。雖然她恨不能從每個人身上榨取出錢來,但對待病人溫和耐心,醫藥費分文不取,這與她平日行事相悖。她愛干凈整潔,家中樓上三間房間一塵不染,連最小的物件也有其固定的位置,這與她男人婆的作風大相徑庭。當愛密利亞遇到李蒙后,習慣于男性化行事風格的愛密利亞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外顯的男性氣質與內隱的女性氣質發生沖突。剛開始,她會在每周日脫掉雨靴和工褲,換上暗紅色的連衣裙。盡管這女性化的裙子掛在她身上,樣子很古怪。她還買紙扎玫瑰花來裝扮房間,這反映了她意識到女性氣質對男性的吸引以及對自身失去女性氣質的焦慮。
東西方文化的傳統觀念無一例外將女性定型為美麗溫柔的淑女,認為女人嫵媚動人的外表是她們受到男人的青睞的先決條件,而順從馴服的個性是獲得幸福生活的必要保證。這是父權社會的道德機制強加給女性的一套價值觀念。[2](P95)麥卡勒斯生活的美國南方曾是以種植園經濟為主的農業社會,其主流價值觀就是以家庭為核心、男權至上,因此這種男尊女卑的觀念更是根深蒂固。面對前夫馬文的挑釁和失去李蒙的恐懼,愛密利亞在女性氣質與男性氣質之間左右徘徊,最終一反常態地選擇前者。愛密利亞回歸女性氣質,事實上凸顯了她內心對男女不平等狀態的認可。她清醒地意識到唯有回歸原始性別狀態,將自己置于第二性的位置,才能滿足李蒙的標準,也才能滿足社會傳統對女性的要求。“愛密利亞是南方小鎮父權體制的一個特殊產物和犧牲品。可以說,愛密利亞身上的男性氣質是南方小鎮乃至整個父權制社會二元性別觀的集中體現。”[3](P37)這種二元論將男性氣質與權力、女性氣質與家庭同質化。由此不難理解愛密利亞在“魚與熊掌”之間的艱難抉擇,女性的心靈和人格遭到了觸目驚心的扭曲。
(二)小鎮邊緣人物描摹。《傷心咖啡館》中除了男性化的愛密利亞,其余出場人物均為小鎮形形色色男性,特別是經常出入咖啡館的八位白人男子。咖啡館作為小鎮的唯一娛樂場所,基本就是封閉的權力空間。這些白種男性客人是小鎮人民的代表,主流道德的象征。他們總是聚集在愛密利亞的鋪子里,這是對權力的隱秘向往,對愛密利亞地位的認可和其男性化氣質的肯定。然而他們出于對女性顛覆男性權力的嫉妒又都熱衷于編織有關愛密利亞的謠言,他們興奮不已地想象著愛密利亞謀殺羅鍋、埋尸沼澤、鋃鐺入獄。在愛密利亞與馬文·馬西的決斗中他們既是吃瓜觀眾更是啦啦隊,以至于咖啡館一晚比一晚人多。由此可見,小鎮人對于愛密利亞的權威地位從來不是真心的認可而是無可奈何的接受,只要有一絲機會,他們會毫不留情地取而代之,暴露了小鎮主流意識形態將女性邊緣化和捍衛男性權力的決心。
女性不僅被邊緣化,甚至被真空化。在麥卡勒斯筆,母親往往處于失語狀態。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一句“她從小沒娘”宣告了母親在愛密利亞生活中的缺席,這導致愛密利亞小姐對父親有一種病態的依戀。在她20歲時,她仍然是父親口中的“小妞”,愛密利亞回憶往事時總是稱過世的父親為“大爸爸”。這一“大”一“小”的二元預設不僅表明愛密利亞曾經是父權鷹翼之下柔弱的被保護者,更是她對父權中心地位隱秘地認同與維護。愛密利亞最珍愛的收藏品是一顆父親死亡那天撿到的大橡實,麥卡勒斯暗示橡實可能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父權的隱喻。父親的巨大陰影籠罩著愛密利亞,以至于她成年后仍無法獲得精神上的獨立,難以明確自己的身份,甚至在潛意識里模仿已逝父親的行為。這不僅表明愛密利亞對父親的懷念和尊重,對父親力量的認同,更是對男權中心主義的膜拜。
當愛密利亞愛上李蒙表哥先后送給他兩樣意義非凡的禮物,一是一條表鏈,上面鑲嵌有取自她身體的兩顆腎結石,這是愛密利亞身心的象征;二是父親遺留下來的最為珍貴的鼻煙盒,這是父權的象征。愛密利亞甚至允許李蒙表哥住進父親的房間,愿意和李蒙表哥談論父親,這對于愛密利亞可是破天荒的行為。顯然李蒙表哥取代了父親在愛密利亞心中至高無上的定位,標志著愛密利亞的性別價值觀已經從父權中心過渡到了夫權中心。
小說中愛密利亞的前夫馬文·馬西是個糟蹋過好些女孩的撒旦式俊美男人,他愛上并試圖征服騎在男人頭上的愛密利亞。馬文“織機維修工”的身份是一個典型的隱喻:“織機的意象與女性身份密切相關,作為小鎮父權制思想的載體,馬文承擔著以婚姻來'修理'愛米利亞這架'出了問題'的'織機',使他履行女性職責的重任。”[3](P39)愛密利亞面對男性氣質淋漓盡致的馬文沒有低頭,甚至沒有絲毫的動搖。這是愛密利亞堅守其男性氣質的表現,她獲得了馬文的林地、他的金表、他所有的一切,可是她并不怎么看重它們,這是愛密利亞對男性物質財富的蔑視。她打掉了馬文的門牙,最后把馬文逼得離開小鎮,為期十天的婚姻宣告結束。“全鎮的人都感到特別滿意,在看到某人為一種邪惡、可怕的力量摧毀時,人們常常會產生這樣的感情。”[4](P35)這種可怕的、邪惡的力量就是愛密利亞小姐彰顯的男性氣質,它暗示小鎮人民對男權中心思想的高度認同。因此李蒙表哥背叛愛密利亞幫助馬文的行為也就不難理解,這是男性為捍衛男性主導地位而結成的聯盟。
愛密利亞與馬文·馬西的決斗象征著美國南方社會兩性的權力對抗。愛密利亞再次開始拳擊練習,重拾為李蒙而放棄的男性氣質,這是愛密利亞對男性力量的重新認可,也代表著她反抗傳統二元性別觀的失敗與終結。
麥卡勒斯解構了美國“南方神話”中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家庭框架,由此折射出新觀念的沖擊下逐漸分崩離析的傳統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當代生態批評家王諾一針見血地指出:“將丑陋與女人聯系在一起并在文學作品中突出描寫和表現丑女人,是對男性審美意識的顛覆,是對男權社會不公平、不合理的女性美標準和女性審美傳統的反叛。”[6](P177)麥卡勒斯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塑造的游離于兩性之間的“男人婆”愛密利亞小姐表明她已經意識到男女不平等的根源在于男權中心,但愛密利亞借助男性力量成功的事實表明女性對男性中心不自覺的遵守與維護,曝露了女性反抗的狹隘性。
(一)女性與自然的和諧之歌。從《傷心咖啡館之歌》的前半部分可以看出,盡管小鎮地處偏僻,仍是一派詩情畫意的田園風光。“翌晨,天氣晴朗,溫暖的紫紅色朝霞里摻雜著幾抹玫瑰色的光輝。一大早,佃農們就在栽種墨綠色的煙草的嫩苗。鄉野的烏鴉貼緊地面飛翔,在田疇上投下了飛掠的藍色陰影……空氣清新,桃樹上花枝招展,像三月的云彩一樣輕盈”。[4](P12)在這五彩斑斕如同畫卷般的自然中,動物、植物與人和諧地相約田野之間,折射出生態女性主義思想的光芒。而在溫暖、安靜的夜晚,即使是安安靜靜的坐著,隨便撥弄一只吉他,或是獨自歇上一會兒,腦子里啥也不想,人也會覺得蠻有滋味。氤氳安寧,凈化靈魂——愛密利亞正是觸及到了這種大自然的本真,內隱的女性氣質在直覺和感情上與自然息息相通,孤僻的她才會經常在沼澤地的工棚里呆上一整夜,通過與自然的親密接觸,尋求與自然的心靈認同。
自然不僅撫慰著女性壓抑的心靈,自然提供的各種資源也豐富了女性的創造力。愛密利亞勤勞能干,利用大自然的饋贈做桃醬、糖漿和香腸,她不僅依靠自己的雙手發家致富,還碾磨草木根配制藥物濟危助人。更令人驚嘆不已的是她能用高粱釀造功效神奇的美酒,讓一個從來只想到紡紗機、飯盒、床,然后又是紡紗機的紡織工人喝了以后會細細觀察沼澤地里的一朵百合花,會生平第一次欣賞午夜的天空。代表著男性與工業文明的紡織工人已經與自然背離,日復一日過著工作、進食、睡覺三點一線的枯燥生活,靈魂枯竭,宛如行尸走肉。而來自大自然的佳釀經由女性靈巧的雙手解除了所有的精神束縛,升華了荒蕪的靈魂。他意識到他是這自然的存在,是這社會的存在,他更是靈魂的存在。魯樞元教授說:“精神性的存在是人類更高的生存方式,人類的精神因素注定要對人類面臨的生存境遇產生巨大影響。”[6](P20)這也說明了人類的智慧、想象力都來自大自然的推動和啟發,源于自然的人類只有親近自然才能夠升華精神、實現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女性的勤勞與自然的無私溫暖了異化的男性與冰冷的工業社會,彰顯了女性創造和大自然的偉大所在,譜寫了一曲女性與自然的和諧之歌。
(二)女性與自然的被毀悲歌。如果說在農業經濟占主導的生存模式下,愛密利亞的生活從容不迫,那么隨著羅鍋李蒙表哥的到來,她平靜的生活很快出現漣漪;而出獄歸來的前夫馬文的回歸則最終摧毀了她的人生和靈魂。
現代工業文明在小鎮最明顯的象征符號是被反復提及的棉紡廠,小鎮的主流權威也是棉紡廠工人所代表的白人男性。羅鍋李蒙表哥是來自外部世界的異化因素的隱喻,是畸形發展的資本主義經濟的象征,這個年齡成謎的神秘人物促使愛密利亞將土產商店改成咖啡館,并陸續添置電風扇、機器鋼琴等現代化物件。她曾經騎著騾子去視察自己的棉花地,如今她開著福特汽車帶李蒙表哥看電影。“所有有用的東西都有一個價格,你不花錢就買不來,這就是眼下的世道”,[4](P60)而與此形成對照的則是“你的生命并不太值錢”,[4](P60)即使“有時你累得滿頭大汗”。[4](P60)這一切都是工業化社會消費浪潮強勢入侵下人類無所適從的文化表征。
馬克思指出,人作為一種自然的存在受到規律的限制;人作為一種能動的存在又將自己的各種需求轉化為對自然的改造。[7](P3)資本主義生產屬性決定了它不僅會肆意掠奪自然資源、破壞生態環境,還會無情剝削勞動工人。因此,人、自然甚至社會三者之間的關系均被異化。小鎮棉紡廠的工人在單調重復的勞動中,失去了自身的超越性和創造能力,無法在精神上實現自我價值,轉而通過消費商品尋求幸福感的滿足。
對財富的追求是資本主義消費觀的一個原始驅動力。愛密利亞曾經對馬文的財產不屑一顧,但在李蒙表哥表現出對馬文的迷戀后試圖用物質金錢挽回愛人。李蒙的出現使愛密利亞的自然天性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以追逐金錢和財富為代表的現代工業社會的物質天性。然而結果證明,任何企圖以物質引誘來達到占有的目的最終都會失敗。馬文沒有獲得愛密利亞的青睞,李蒙仍舊背叛了愛密利亞。李蒙和馬文聯手,不僅取走了愛密利亞所有的古玩和錢,還砸爛了釀酒廠、摧毀了咖啡館,隨后一走了之。工業文明沒有帶來幸福富足,反而異化了原本純潔的愛情。
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打擊使愛密利亞心灰意冷,將自己封閉在傾斜的房子里,徹底從公眾的視線中隱退,完成了男權中心對女性的合圍。在女性被驅逐的同時,大自然也在悲鳴:“那些桃樹似乎每年夏天變得更加扭曲了,葉子灰得發暗,細軟得有些病態。”[4](P78)女性的毀滅是大自然的一首挽歌,更是人類生存危機的前兆。
小說結尾寫到:“整個苦役隊都唱起來了……音樂不斷膨脹,到后來仿佛聲音并非發自苦役隊這十二個人之口,而是來自大地本身,或是遼闊的天空”。[4](P79)這穿著囚服、拴著腳鐐的十二人苦役隊正是整個人類的映射——在工業資本社會從精神到肉體被束縛的人類。
在動蕩不安的一次世界大戰時期卡森·麥卡勒斯出生于美國南方,爾后前往紐約追尋“美國夢”,在燈紅酒綠中迷失自我,幾度身心崩潰。盡管卡森·麥卡勒斯終身飽受疾病折磨,她熱衷在生活中以男性形象示眾,在婚姻關系中也充當主宰者的角色。《傷心咖啡館之歌》中跨越性別邊界的愛密利亞小姐正是麥卡勒斯本人的投影,愛密利亞在農業經濟體制下如魚得水,曾一度掌控權力,但在工業文明與男權捍衛者的合圍下最終被驅逐。卡森·麥卡勒斯將批評矛頭直指當今社會中基于人類中心主義和男性沙文主義的父權制體系,解構其對女性與自然的雙重壓迫,這是麥卡勒斯超越時代的生態女性主義思想的生動體現。
然而,麥卡勒斯只是片面地看到了傳統性別規范對人性的束縛,她對傳統性別規范的挑戰就是像愛密利亞小姐一樣發揮男性氣質,而這反而暴露了她內心里對男性中心的無意識認同。麥卡勒斯面臨的困境就是她認識到社會的不公平主宰,卻不知道正確合理的解決方式。而生態女性主義所倡導的拋棄男性統治女性與人類壓迫自然的二元對立概念性框架,提倡建立男女兩性、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文明可能才是終極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