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晴 余凝冰
(安徽大學外語學院 安徽合肥 230031)
與以往有關澳大利亞土著小說不同的是,《卡彭塔利亞灣》采用了土著口述歷史的敘事手法,以土著的視角來書寫土著自己的歷史,不僅給予了土著長久以來被白人文化霸權所壓制的話語權以應有的地位,而且挑戰和顛覆了西方傳統中以線性時間觀為敘事框架的寫作模式,土著因而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敘事中心。本文以空間敘事理論為基礎,聚焦于賴特在《卡彭塔利亞灣》中搭建的多重空間,為這部小說的理解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小說以卡彭塔利亞灣為背景,白人居住的德斯珀倫斯小鎮和土著居住的普瑞克爾布什是小說建構的兩個主要地志空間,并以這兩個不同地志空間為比照展開情節的敘述。從社會空間的宏觀角度看,白人統治著占主導地位的小鎮中心,住著整潔的磚房,各種美食應有盡有,庭院里瓜果飄香,人們不分晝夜地聊天飲酒,尋歡作樂,一派奢靡景象。而被剝奪生活空間的土著們只能居住在垃圾場旁邊用撿來的“鐵皮、破布、塑料”搭起的破爛棚屋里,周圍是“蜘蛛網似交織的泥土小路”[1](P45),“一家人擠在里面連氣也喘不過來”。[1](P3)這些意象拼湊出一個原始貧瘠的空間形象,與白人的居住空間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種中心與邊緣的空間差異呼應了二者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差異,深刻揭示了土著在空間內被邊緣化的境遇,土著的生活空間正如他們自己一樣淪落成了“他者”。白人來到卡彭塔利亞灣,不僅對土著們的生活空間進行暴力的殖民掠奪,還變本加厲地侵占土著本就拮據的土地,想法設法地拆除他們所居住的小棚屋。白人用膚色衡量一切是非,稱土著人為“黑魔鬼”,認為他們是邪惡的能指,筑起“籬笆墻”,拉起“鐵絲網”,用來“抵御”土著們的入侵。正是白人的種族霸權思維造成了地志空間的分裂,種族關系無形地隱匿于空間關系中,而空間的二元對立進一步使得種族二元對立的局面變得愈發劍拔弩張。
白人的殖民行徑不僅體現在對地志空間的種族劃分上,還體現在對土著生活空間的改造上。白人雖然占據了中心的地理位置,但有關小鎮的記憶總是與土著緊密關聯。于是,出于對歸屬感和認同感的追尋,白人還試圖通過一系列制度性的空間實踐行為企圖對土著的生活空間進行徹底改造,改造記憶以完成身份重構。阿萊達·阿斯曼曾指出:“身份認同的重構總是意味著記憶的改造,對于集體來說,記憶的改造表現在重寫歷史教科書、推翻紀念碑、重新命名公共建筑和廣場。”[2](P62)白人在鎮上找不到一件標志性的東西來象征自己的存在,他們沒有“鍍金紀念碑”,沒有“貝多芬、莫扎特”,更沒有“奉獻給神的地方”,他們所謂寶貴的歷史資料也被一場大火所焚燒,化為灰燼。不僅如此,“祈禱文和宗教課本里提到的那些宗教圣地以及崇高得不能在上面行走的土地,都不屬于城里的那些白人”[1](P48)。于是,白人強行重新命名小鎮為“馬斯特頓”,并按照他們所謂的“古老的測量方法”給小鎮劃定邊界,拉起“帶刺的鐵絲網”,迫切地將“駱駝被趕走”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載入史冊”,豎起紀念碑,重寫歷史教科書。這一系列空間實踐行為蘊含著權力的運作,白人居高臨下,用一種俯瞰眾生的冰冷姿態不遺余力地對土著進行壓榨,他們沒有可供儲存記憶的地方,只能對土著們的空間加以改造和馴化并抹殺他們存在過的痕跡,以此實現身份的重構,妄想成為小鎮真正的主人。
賴特不僅從種族二元對立的角度書寫了中心和邊緣的地志空間,譴責了白人霸占和改造土著空間的殖民暴行,更聚焦于土著部落內部因土地問題產生的矛盾,并將其與空間書寫糅合在一起。小說中,土著部落之間的紛爭由來已久,已持續400多年,分裂的導火索是諾姆的妻子安吉爾·戴與其他普瑞克勒布什人因一個老式座鐘和一尊雕像而挑起的“垃圾場之戰”,自此以后,土著部落徹底決裂,分成了城東城西兩個陣營。城東與城西兩派的斗爭本質上是同化派與傳統派的沖突。在此,賴特通過地志空間的分裂揭示了土著種族內部的矛盾和紛爭,并強調了土著部落整體生存的重要意義,呼吁土著直面歷史,積極自省,為謀求種族集體利益而團結起來,只有這樣,才能與抹殺土著存在的白人殖民霸權相抗衡,從而發出自己的聲音。
賴特在小說中建構的土著博物館、巖洞、諾姆的“一號房子”等實體空間都是卡彭塔利亞灣土著人的漫漫歷史長河中的典型標志物,在土著歷史記憶傳承和土著身份構建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這種歷史性與空間性的創造性結合成就了小說空間敘事的多維性和繁復性,展示了作者高超的敘事技巧。
小說中土著人米凱建造的小型博物館就是一個濃縮了土著部落歷史記憶的實體空間,里面收集了白人對卡彭塔利亞灣的土著進行部落大屠殺的證據。這座小型博物館象征著卡彭塔利亞灣的土著傷痕累累的過去,展示了澳大利亞殖民時期白人迫害當地土著的那段充斥著斑斑血淚的歷史。這段有關殖民歷史的痛苦記憶雖然給土著帶來了無法磨滅的心靈和肉體的雙重創傷以及集體身份認同感的削弱,成為他們心中揮之不去的陰霾,但同時也擔任著儲存和喚醒土著集體記憶的重要職責,幫助土著民族抵制遺忘、銘記歷史。建立“紀念”博物館的這個舉動說明了土著選擇了直面創傷記憶,將創傷糅進他們的歷史中并通過博物館這個實體空間講述出來。在空間中完成對過往歷史的重建使得土著能夠審視自己的過去,已經遺忘的記憶得以重新刻寫,過去與現在重新聯結,完整了土著對自身種族身份的認知,繼而構建新的身份。
此外,威爾在運送埃利亞斯尸體途中來到了土著先輩曾經居住過的巖洞里,巖洞的洞壁上有著“老祖宗畫的關于人類歷史的壁畫”[1](P149),威爾輕撫過這些壁畫,像是在“擁抱自己民族的永恒”[1](P149),覺得既“卑微”又“榮耀”。在威爾看來,這個巖洞不僅僅是簡單意義上的壁畫載體,同時也是一個展露歷史痕跡的實體空間,它能夠將目睹者的感覺和思緒帶回往昔的那段歲月。“民族的永恒”指的就是巖洞這個實體空間所承載的土著先人們代代相傳的歷史文化記憶,其中包括土著人的哲學觀、宗教觀、時空觀等一切自遠古流傳下來的構成土著夢幻傳說的精神啟示和道德約束,最終沉淀為土著種族內部的一種“集體無意識”,時刻影響著土著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巖洞這個實體空間內蘊含的歷史文化記憶能夠激發土著對自身歷史文化的自豪感和認同感,這對于土著種族身份的構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小說還寫到諾姆的“一號房子”諾姆這座“用廢物建造而成”的“鐵皮棚屋”始終屹立不倒,成為卡彭塔利亞灣土著集體記憶的一部分,見證了土著歷史中一幕幕不容忽視的重要時刻。“一號房子”一方面是土著集體歷史記憶的空間符號,能夠時刻提醒土著勿忘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諾姆個體歷史記憶的載體。
賴特在小說中展現的以土著博物館、巖洞、諾姆的一號房子等為符號的歷史空間不僅僅是為了保存記憶、探究往昔,講述被遺忘的歷史故事,再現和解背景下澳大利亞土著的凄慘遭遇,還試圖通過她對澳大利亞土著與白人殖民者斗爭史的重述與重構以及對土著夢幻世界的描繪,喚起土著對自身歷史文化的審視和自省,基于白人對澳大利亞土著的長達百年的殖民迫害,當下實現真正的種族和解還很困難,但土著對自身歷史的反思會給澳大利亞的種族和解帶來新的思考與啟示。
在《卡彭塔利亞灣》中,口述故事的形式徹底打破了傳統文本的單一線性敘事,時間線索的模糊化處理凸顯了文本的空間特質。小說情節的發展缺少邏輯,并未遵循傳統敘事作品開頭、發展、高潮和結局的線性時間流動,打破了故事的線性演進,而這恰巧是口述故事的一個顯著特點,看似顛倒交錯的時間序列卻成就了小說文本精巧的空間敘事效果。土著口述歷史的傳統完全無視西方歷史敘事中的線性發展結構,因為在土著的宇宙觀中,過去、現在和未來被視為一個有機整體,時間和空間之間是沒有任何界限的。費希曼在精神之旅的途中,既能聽到“不遠處有一只貓頭鷹發出凄厲的叫聲”[3](P123),又能聽到“城東約瑟夫·邁德奈特的營地,有幾個人胡亂撥拉著吉他”[1](P123),再往遠處,他還能聽到“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1](P123)。三種聲音,由遠及近,跳出了時空的束縛,“種種聲響被魔術師的魔杖招來,星星點點的記憶組成閃光的飄帶,直到千百種景象宛如天上的星星,從他的心頭劃過……像一團團蒸汽,旋卷著,相互糾結著,從一口大鍋升騰而起”。[1](P123)這里,代表著時間的記憶與代表著空間的星空完美交融,糾纏著從他的心頭劃過,體現了土著時空相通的宇宙觀,正是這種時空相通的宇宙觀造就了土著口述歷史的傳統。
在《卡彭塔利亞灣》的創作中,賴特另辟蹊徑,在堅持土著口述傳統形式的基礎上,通過語言的雜糅,即白人的標準英語與土著方言的混雜使用,這種帶有“反殖民色彩”的“越界書寫”動搖乃至顛覆了英語在澳大利亞歷史上長久以來所占據的絕對統治地位,給予了土著文學站上世界舞臺進行發聲的機會。小說雖然是用西方標準英語寫成的,但其中也充斥著許多未被翻譯成標準英語的碎片化的土著語言。它們有著自己獨特的發聲方式和語法規則,蘊含著土著的思想經驗和意識形態,是土著夢幻的重要組成部分。賴特在小說中采取了土著語言與英語的雜糅形式進行創作,掙脫了英語的邏輯束縛,開拓了土著進行自我發聲的文本空間,既借此維護了澳大利亞土著本土思想文化的完整性,也為土著融入多元社會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小說中的敘事者大多數時間下展露的是一個全知全能的上帝形象,對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進行外在觀察和評論,講述自己所看到和聽到的故事。但小說有時也會通過第一人稱內視角進行敘述,比如在小說的第十一章中,費希曼和他的追隨者們用一把大火燃燒了白人的礦山,火燒礦山的場面首先是由全知全能敘事者來描述,生動再現了當時的情景。但接下來,當莫吉在慷慨激昂地勸導全體土著們聯合起來一起對抗白人時,敘述視角忽然轉為了第一人稱內視角,此時,這里顯然是以那些支持采礦的土著們的視角來進行敘述的,讓讀者能夠進入他們的角色,充分感知他們內心的所思所想。
同時,小說的開頭和結尾也頗具首尾呼應的空間感。小說開篇描述了遠古洪荒年代土著關于虹蛇創世的傳說,在小說的結尾,由于白人無視律法和自然,肆意破壞卡彭塔利亞灣的土地和河流,于是天啟版的滔天洪水和颶風摧毀了德斯珀倫斯小鎮和礦山,諾姆和孫子巴拉手拉手在老祖宗的大蛇的指引下決定重建家園,這片土地也因此獲得了新生。在白人的統治下,小鎮沿著仿佛命中注定的道路前進,表面上有著運動,然而實際上卻總是陷入舊轍之中,繞了一圈,卻又回到原處,時間像是流逝的,又像是靜止的。白人注定無法成為德斯珀倫斯小鎮真正的主人,小鎮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是與土著息息相關。這種具有圓圈式結構的空間特征使小說呈現出一種首尾相接的閉合空間感,帶給讀者一種周而復始、循環往復的感覺,展示了作者高超的空間敘事技巧,豐富了作品宏大的意蘊體系。
由此可見,《卡彭塔利亞灣》的文本空間的建構主要是通過情節的非線性演進、語言的雜糅使用、敘事視角轉換等敘事策略來實現的,這些因素的合力使得作品的文本空間更具深刻性和藝術性,體現了文本背后作者的匠心獨具。
賴特在《卡彭塔利亞灣》的創作中大量運用了空間元素。在地志空間的層面上,中心與邊緣的空間比照以及白人對小鎮的空間改造行為都折射出了白人與土著之間的權力和話語關系,種族二元對立通過空間的書寫凸顯無疑。而東西部對立空間的書寫譴責了土著內部分裂的錯誤行為,從而揭示了只有緊密團結在一起才是土著未來唯一出路的道理。在歷史空間的層面上,作者聚焦于歷史所塑造的空間形態并將其視作土著歷史記憶的物質載體,不僅能夠使土著銘記歷史,而且能夠激發土著的集體身份認同感,從而超越創傷過往,完成集體身份的重構。在文本空間的層面上,非線性的情節推進、語言雜糅及視角轉換等多種敘事策略成功建構了小說的文本空間,使得小說呈現出精巧的立體化空間敘事效果。總而言之,賴特在《卡彭塔利亞灣》中將空間書寫與小說敘事糅合在一起,不僅使小說敘事從情節層面升華到對主題的映照層面,更賦予了小說以空間敘事維度的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