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曉紅
(天津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0387)
《儀禮》是先秦時期貴族社會生活禮儀禮法的匯集,內(nèi)容多為名物度數(shù)之學(xué),十分難讀,東漢大儒鄭玄為《儀禮》作注,堪稱古今絕學(xué),然而鄭氏作注,極為簡明,后人讀來仍有疑惑不解之處,鄭注之后,研究《儀禮》之人頗多,除賈公彥以外,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中對《儀禮》部分經(jīng)文作的解讀也值得參考。文章以楊天宇《儀禮譯注》和彭林《儀禮全譯》為參考,對鄭氏和王氏存疑之處擇取三則進(jìn)行探討,作成札記。
此出自《儀禮·士冠禮》[1]957。鄭注:“善父母為孝,善兄弟為友,時,是也,格,至也,行此乃能保之,今文‘格’為‘嘏’,凡醮不祝。”[1]957
王引之:“格,借字,嘏,正字,大福曰嘏,孝友時嘏,言維孝友之人是福也,其福久而不失,故又曰“永乃保之,之指嘏而言?!盵2]557
楊天宇將“孝友時格”解釋為“做到善父母兄弟?!盵3]19
按:王氏意見可從,“孝友時格”意即“福此孝友”。王引之和鄭玄的分歧主要在于“格”和“孝友”的解釋上。《說文·木部》:“格,木長皃。從木各聲。”[4《]漢語大詞典》:“‘格’,來,至。《書·舜典》:‘帝曰:格汝舜,詢事考言,乃言厎可績。三載汝陟帝位。’孔傳:‘格,來?!盵5]605“7格”,是“”的諧聲通假,“格”訓(xùn)“至”的意義本于“各”,“”乃“各”的后起字?!柏拧保蹲衷础罚骸啊拧菑摹畢只鰜淼囊粋€雙聲符字,其常用義是‘?!?。西周金文克鐘‘用匄屯叚永令’義為‘用以祈求大福長命’,‘叚’義為‘?!?,是個假借字。后在表‘?!饬x的‘叚’上加了一個聲旁‘古’,以區(qū)別于本字,就成了‘嘏’?!盵6]《漢語大詞典》:“嘏,福?!对姟ば⊙拧べe之初筵》:‘錫爾純嘏,子孫甚湛。’朱熹集傳:‘嘏,福?!盵5]3894王引之和鄭玄對“格”和“嘏”的訓(xùn)釋角度不同,鄭玄從古今字出發(fā),王氏著重通假,二者的訓(xùn)釋都無問題。
再看“孝友”的解釋。檢索“孝友”在傳世文獻(xiàn)中的用法主要有二,一是作動詞,意為“善父母、善兄弟?!薄对姟ば⊙拧ち隆罚骸昂钫l在矣,張仲孝友?!泵珎鳎骸吧聘改笧樾?,善兄弟為友。”[7]《書·君陳》:“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8]此句中的“孝友”亦是動詞。二是由動詞轉(zhuǎn)為名詞,指孝友的行為或是孝友的德行品質(zhì),德行由行為表現(xiàn)出來?!段簳x六朝三國志》:“關(guān)內(nèi)侯鄭小同,溫恭孝友,帥禮不忒?!盵9]“溫恭”與“孝友”并舉。清劉大櫆《張豹林墓志銘》:“先君性孝友,以授徒為生,而所得館俸,輒分以與諸兄弟無難色。”《大司徒》:“以鄉(xiāng)三物教萬民,一曰六德,知仁圣義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盵1]707“孝”、“友”乃六行之二。
經(jīng)文“孝友時格”,是以“時(是)”為標(biāo)志的賓語前置句,“孝友”作了“格”的賓語,為名詞性成分,鄭玄將“孝友”解釋為“善父母為孝,善兄弟為友”應(yīng)當(dāng)是指“孝友”這一行為或德行。楊天宇《儀禮譯注》解釋為“做到善父母兄弟”,是據(jù)鄭玄觀點意譯而來。我們認(rèn)為“孝友”作名詞時,雖指孝友的行為或德行,但文獻(xiàn)中并無“使孝友這一行品行到來”的使動用法,故鄭玄意見可商。孝友之行由人所施,孝友之德為人所具,王引之將“孝友”解釋為“孝友之人”,也無不可,“孝友時格”即“福此孝友之人”,文從意順。
從文本來看,三次加冠行禮,賓者都對冠者予以祝福,愿他“壽考惟祺,介爾景?!薄懊級廴f年,永受胡福”[3]18“黃聇無疆,受天之慶”[3]19。賈公彥疏:“案大戴公冠篇,成王冠,周公為祝詞,使王近于人,遠(yuǎn)于年,嗇于時,惠于財,其辭既多,不可具載,其諸侯無文,蓋亦有祝辭,異于士也?!盵1]957可見,士進(jìn)行冠禮,是需要祝詞的,醮禮雖非正禮,亦應(yīng)有祝詞,并且“孝友時格”下文有“承天之祜、承天之慶,受福無疆”[3]18,都是行醮禮時對冠者的祝福,同為醮禮,“孝友時格”也應(yīng)是對冠者的希望和祝愿。王引之釋為“福此孝友”,與前文“順爾成德、淑慎爾德”[3]18相通,都暗指加冠的人有孝友之德,對此進(jìn)行贊許,加以冠禮?!妒抗诙Y》“嫡子冠與阼,以著帶也,醮與客位,加有成也?!盵1]22“加有成”意即“尊尚冠者已有成人的德行”,可見,如果沒有孝友的德行,冠禮可能就無法實施。相比王引之,鄭玄“致是孝友”有期盼被加冠之人孝友的意思,不如王氏更符合原意。
原文:“主人對曰:‘某以得為外昏姻之?dāng)?shù),某之子未得濯溉於祭祀,是以未敢見。今吾子辱,請吾子之就宮,某將走見。’”[1]973(《士昏禮》)
鄭注:“主人,女父也。以白造緇曰辱?!盵1]973
賈疏:“某之子未得濯溉於祭祀者,前祭之夕濯溉祭器,以其自此以前未廟見,未得祭祀,故未敢相見也?!盵1]973
王引之案:“數(shù)”當(dāng)音所角切,《爾雅》曰:‘?dāng)?shù),疾也?!瘮?shù)之言速也,驟也……言前此驟為婚姻,其時未久,某之子尚未灌溉于祭祀,某是以未敢往見吾子也?!盵2]563
彭林:“數(shù),速也?!盵10]
楊天宇:“某得以充數(shù)作您的婚姻之族,但某之女尚未參加過您的宗廟祭祀,因此還未敢前往見您?!盵3]52
按:“數(shù)”可以解釋為“數(shù)目、數(shù)目之內(nèi)”進(jìn)而意譯為“充數(shù)”,楊天宇的意見可從?!抖Y記·樂記》:“衛(wèi)音趨數(shù)煩志?!编嵶ⅲ骸摆厰?shù),讀為促速,聲之誤也?!盵1]1540《漢語大詞典》:“‘?dāng)?shù),通速????!抖Y記·曾子問》:‘不知其已之遲數(shù),則豈如行哉!’鄭玄注:‘?dāng)?shù)讀為速。’”[5]5961“數(shù)”和“速”是通假關(guān)系,古書中,“數(shù)”常當(dāng)數(shù)目、等級、順序講,“數(shù)目”義也是《儀禮》中“數(shù)”的常用義,而訓(xùn)為“速”的“數(shù)”在《儀禮》中沒有用例。
“數(shù)”在“某得以為外婚姻之?dāng)?shù)”句中詞性、意義的確定,有賴于“為N之X”的結(jié)構(gòu)意義?!盀镹之X”在先秦漢語中,是一個動賓短語,“N之X”作了動詞“為”的賓語,“之”充當(dāng)介詞,整個結(jié)構(gòu)可以譯為“成為/作為/是N的X”,其中X是名詞,那么“為婚姻之?dāng)?shù)”中的“數(shù)”作名詞解釋的可能性更大。
我們對先秦文獻(xiàn)中出現(xiàn)的“為……之?dāng)?shù)”句子作了粗略的考察,其在典籍中使用得非常少,只有三例:
(1)天下有王,分地建國,置都立邑,設(shè)廟、祧、壇、墠而祭之,乃為親疏多少之?dāng)?shù)[1]1588(《禮記正義·祭法》)。
(2)儒者曰:“若以親疏為歲月之?dāng)?shù),則親者多而疏者少矣,是妻后子與父同也。若以尊卑為歲月數(shù),則是尊其妻子與父母同,而親伯父宗兄而卑子也,逆孰大焉?!盵11](《墨子·非儒》)
(3)能治其民矣,而不明于為兵之?dāng)?shù),猶之不可[12]。(《管子·七法》)
以上例子中的“數(shù)”皆是名詞,與前面的“名詞+之”共同作了“為”的賓語。
“為……之?dāng)?shù)”大多數(shù)出現(xiàn)在注疏當(dāng)中:
(4)似《周禮·掌客》云群介行人宰史,各以爵等為牢禮之?dāng)?shù)[1]110(《儀禮注疏·喪服》)。
(5)參差不同者,此以尊卑為差降之?dāng)?shù),故有異也[1]1446(《禮記正義·郊特牲》)。
(6)天子大蠟八,蠟祭有八神,先嗇一,司嗇二,農(nóng)三,郵表畷四,貓虎五,坊六,水庸七,昆蟲八。伊耆氏始為蠟。孔疏:天神象物,去人縣遠(yuǎn),雖祭,不為八神之?dāng)?shù)[1]1448(《禮記正義·郊特牲》)。
(7)量其今年入之多少,以為來年出用之?dāng)?shù)[1]1338(《禮記正義·王制》)。
(8)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鄭注:孟,長也……圣王因其會而分之,以為大數(shù)焉。疏:“圣王因其日月自然之會,而分為十二分,以為大略之?dāng)?shù)焉?!盵1]1352(《禮記正義·月令》)
(9)其音徵,律中蕤賓。其數(shù)七。其味苦,其臭焦。其祀灶,祭先肺。注:蕤賓者,應(yīng)鍾之所生,三分益一,律長六寸八十一分寸之二十六。疏:更三分益一,一分有四十七……總為一百八十八分,是為積分之?dāng)?shù)[1]1634(《禮記正義·月令》)。
第(4)、(5)、(7)例中,“為”前有“以”或“以+名詞”,“以為”是“以之為”的省略,例(6)的“為”前尚有否定詞“不”,例(7)、(9)“為”前又有代詞“此”和“是”作主語,可證,“為”是動詞,“數(shù)”在“為N之?dāng)?shù)”結(jié)構(gòu)中是名詞性成分,這在例(8)“以為大數(shù)焉”與“以為大略之?dāng)?shù)”相對的情況中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故,我們認(rèn)為,將《儀禮》中“得以為婚姻之?dāng)?shù)”的“數(shù)”認(rèn)定為名詞性成分是沒有問題的。王引之和彭林將“數(shù)”理解為“迅速”,整個句子的結(jié)構(gòu)變成了主謂結(jié)構(gòu),“得以為外婚姻”作主語,“數(shù)”作謂語,而“之”放在主謂之間,且不說“為N之?dāng)?shù)”做“主謂結(jié)構(gòu)”在古漢語中并不常見,“數(shù)”在此結(jié)構(gòu)中當(dāng)“迅速”講也是極少的。
如按楊天宇的意見,將“數(shù)”理解為“充數(shù)”,結(jié)構(gòu)十分明了,但“充數(shù)”也并非“數(shù)”的常用義,我們猜想,這一意義可能與“數(shù)”的“數(shù)目”和“數(shù)目之中”這兩個名詞義項有關(guān)?!稘h語大辭典》“數(shù)”有“數(shù)目之中”這一義項:
(10)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廬江水》:“廬山,彭澤之山也。雖非五岳之?dāng)?shù),穹隆嵯峨,實峻極之名山也?!盵5]6961
(11)唐李德?!洞瘟吓f聞》:“有陷在賊中者,為祿山所脅從,而黃幡綽同在其數(shù)。”[5]6961
(12)宋蘇轍《龍川別志》卷下:“或言幼時父兄不以為子弟數(shù)?!盵5]6961
三個“數(shù)”都出現(xiàn)在名詞結(jié)構(gòu)當(dāng)中,例(12)的“不以為子弟數(shù)”與《儀禮》“以為婚姻之?dāng)?shù)”的結(jié)構(gòu)完全相同,將三個“數(shù)”理解為“數(shù)目”也可,如按《漢語大詞典》解釋也能解釋得通。
(13)《禮記正義》:“公、侯有夫人,有世婦,有妻,有妾?!笔瑁骸啊墟?,謂九女之外,別有其妾……更有妾。鄭注云:‘妾,賤者,不入百二十人數(shù)?!手随辉诰排?dāng)?shù)也?!盵1]1267
“在九女之?dāng)?shù)”的“數(shù)”可以解釋為“數(shù)目以內(nèi)”,“得以為婚姻之?dāng)?shù)”與之結(jié)構(gòu)相似,“數(shù)”也可以理解為“數(shù)目”或“數(shù)目之中”,整句意思是“我們能算在您外婚姻數(shù)目之中/我們能夠充數(shù)與您成為外婚姻”。這既與“為……之?dāng)?shù)”的結(jié)構(gòu)意義和“數(shù)”在古書中的用法相吻合,也與經(jīng)文文例相貼切。楊天宇將“數(shù)”解釋為“充數(shù)”,是一種意譯,可能是受了上文“對曰:‘吾子有命,且以備數(shù)而擇之’”[3]47(《士昏禮》)的“備數(shù)”的影響,其實這個“數(shù)”表示“數(shù)目”,“充數(shù)”義是由“備”的含義而來。
從原文來看,“某以得為外昏姻之?dāng)?shù),某之子未得濯溉於祭祀,是以未敢見?!辟Z疏:“云‘某之子未得濯溉於祭祀’者,前祭之夕濯溉祭器,以其自此以前未廟見,未得祭祀,故未敢相見也?!盵1]973此句是婦女父親的謙辭,“未敢見”的原因在于婦女尚未濯溉於祭祀?!叭艟斯眉葲],則婦入三月,乃奠菜?!盵1]972(《士昏禮》),“婦入三月,然后祭行?!盵1]970(《士昏禮》)新婦剛?cè)敕蜷T,不能立刻參與祭祀之事?!拔吹缅褥都漓搿币彩且驗槿腴T不久的緣故。按王引之的意見,將“數(shù)”理解為“迅速”,進(jìn)而將“未得見”的理由歸為“驟然為婚”是不妥當(dāng)?shù)?。并且,士人成親,要進(jìn)行“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等流程,各項環(huán)節(jié)中,還需進(jìn)行祭祀、告誡、送禮等各項禮節(jié),在女子許嫁后,還需“笄而醴之稱字。祖廟未毀,教于公宮三月。若祖廟已毀,則教于宗室。”[1]971(《士昏禮》)婚禮繁瑣,禮節(jié)繁縟,雙方締結(jié)婚姻,乃是深思熟慮后的結(jié)果,婚禮耗時頗久,說“驟然為婚”恐怕與婚禮禮節(jié)不符。因而,將“數(shù)”理解為“速”尚有商量的余地。所以,楊天宇將“數(shù)”禮節(jié)為“充數(shù)”,既體現(xiàn)了婦方的謙卑,比起王引之和彭林的解釋更符合婚禮的禮節(jié)。
鄭玄無注,王引之遵從王念孫的意見,以此句后文“席于阼”、“席于房外”、“席于戶牗間”等“席于”者六為據(jù),認(rèn)為“席”名詞用作動詞,意即“布席”,“席于奧”文意已通,“布”字,是涉下文“御布對席”而衍[2]560。
按:此句“席”仍是名詞,“布席”乃“鋪陳席子”之義,王氏父子按照經(jīng)文文例加以推斷,看似合理,實際上仍經(jīng)不起推敲。
從《儀禮》整個文本來看,“席”前加動詞的例子不乏其例?!妒抗诙Y》第一條:“布席于門中,闑西閾外,西面?!盵1]949《既夕禮》第六“布席,乃奠如初?!盵1]1150《既夕禮》第二十六條;“比奠,舉席,埽室,聚諸,布席如初。”[1]1160《士虞禮》第十四:“祝免,澡葛绖帶,布席于室中?!盵1]1167四例“席”前皆加“布”,那么“布席于奧”前加“布”也符合句法規(guī)則。
從本段文本來看,后文“御布對席”,本為“御布席對席”,經(jīng)文省去前一名詞“席”而仍有動詞“布”,“布席于奧”與之句式相當(dāng),“布”非衍文可知。下文“御衽于奧,媵衽良席在東?!盵3]33“衽于奧”雖與王引之認(rèn)為的“席于奧”句式相同,“席”似應(yīng)與“衽”用法相同,活用為動詞,但后句“衽良席在東”[3]33,“席”前仍有動詞,“御衽于奧”應(yīng)是“御衽席于奧”之省,如此“布席于奧”的“席”依舊是名詞,“布”仍非衍文。
由此可見,與“席于”六者相較,“席”前加動詞與否,都符合經(jīng)文文例,不應(yīng)以篇概全,執(zhí)著于某一種用法。王氏認(rèn)為“布”是衍文,“布席于奧”與“御布對席”,兩句距離并非很近,衍文的可能性不大,至于王氏所舉各家異文有別,我們認(rèn)為,經(jīng)文傳承,各有家法,只要符合經(jīng)文原意,不違背語法規(guī)則和行文體例,各家傳本未必就是此非彼可。
通過歸納文例,結(jié)合語法和語境,考察古代禮儀程序等方法,我們認(rèn)為《士冠禮》的“孝友時格”乃“福此孝友”之義,《士昏禮》中的“某得以為外婚姻之?dāng)?shù)”的“數(shù)”可以當(dāng)“充數(shù)”理解,“布席于奧”乃經(jīng)文原文,“席”仍做作名詞解釋。在對經(jīng)文進(jìn)行注解時,要從多方面入手,抒發(fā)己見的同時,古代大家的注解也不可隨意偏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