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景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文局長趁人不注意偷偷拿到桌子底下一看,是小唐發來的短信,馬上就坐不安穩了。
他本來說好跟小唐一起吃晚飯的,并且安排她先在東郊一家KTV 唱個歌,準備晚上好好浪漫浪漫。沒想到中午開完會,在電梯口正好碰到在市里某單位當副局長的高中同學胡明,硬拉著他去喝酒。到了地方他才知道,請客的是剛剛榮升為某銀行分行行長的賈威。賈威跟老胡是老交情,文局長也跟他一起喝過好幾次酒。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向邋遢的賈威今天打扮得就跟新郎官似的,穿一身深藍色的西裝,里面配著雪白的襯衫,不過領口還是隨意地敞開著,沒有系領帶。最讓文局長難以接受的是,那雙據說視力從來都是五點零的大眼睛上面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副金邊眼鏡,跟賈威大大咧咧的性格完全不匹配。好幾個人一見面就忍不住問他:“怎么近視了?”賈威摸了下后腦勺,自嘲似的笑笑:“哪里,老花了。”有人還不依不饒地再加一句:“不戴花鏡,怕看不見菜里的蟲嗎?”
他們喝酒的地方其實是一家茶館,那里的包廂環境相對比較安靜,舒適度很高。飯菜由附近的酒店提供,服務員用餐桌布蓋著通過茶館的后門端進來。酒是自帶的,裝在塑料桶里,文局長不得不為這個絕妙的主意豎起了大拇指。眾人落座后紛紛給賈威道喜,他揚起眉毛哈哈一笑,大拇指對著胸口得意洋洋地說:“大家都知道,鄙人平生有三大愛好:喝酒、唱歌、打麻將,不過,最近賈某人又多了一個愛好:玩石頭。”接著便神秘兮兮地開始講述自己兩個月前在南方旅游時偶遇“奇石”的經歷,大談宿命學,言下之意,自己這次榮升完全是天意。跟眾人碰了一杯后,他又提起幾天前在麻將場上的輝煌戰績,聽到下屬順著自己的意思說他現在是鴻運高照,更加春風得意。
賈威從小在城里長大,父親退休前是大修廠的工人,母親做服裝生意,家庭條件十分優越,無論是在工作上,還是在仕途上,一路上都有貴人相助。文局長的父母則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完全憑著個人努力付出很多艱辛才打拼到現在。因此,他非常珍惜自己得到的一切,深知為人低調的好處,即使是在最知心的朋友面前,也會把自己的私生活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因為,最了解的人往往最危險。
平常小唐知道文局長在外面有應酬,從來不給他打電話發短信。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短短一個小時內,連發兩條短信問他快結束了沒。文局長不由在心里犯了難:不早點過去吧,對不起小唐;現在就走,賈威不高興,老胡肯定也不答應。
酒至半酣,大家看起來都非常隨意,把深藏在高貴的身份和高檔的衣裝里的粗俗和淺薄都袒露出來,相互比拼、打壓、嘲諷。
才打了三圈關,賈威便臉色煞白,兩眼發呆,不時把頭垂到桌子上,完全不像剛來的時候那么精神。雖然他來的時候什么也沒說,但是久經沙場的文局長從他發紅的眼皮和迷醉的神態中早已看出,來之前他是喝過酒的。不過就算喝到眼前這個份上也不能說明他已經失去戰斗力,只要安安靜靜地休息上二三十分鐘,揚起脖子照樣還能喝下去。
剛剛喝到興奮點上的胡明正在發表即興演講。他捋起袖子,露出又白又胖的胳膊,不時用手梳理一下頭頂那片用發膠固定得十分勻稱的頭發,紗網一樣的頭發下面,紅紅的頭皮隱約可見。賈威的鐵桿兄弟加辦公室主任強子和他的另一位小兄弟小丁,一個端著酒壺,一個拿著酒杯,畢恭畢敬地站在胡局長身旁等著敬酒。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小丁是位進步青年,正在積極地向組織靠攏。他眼巴巴地瞅著胡局長把酒杯舉到油光光的下巴下邊,眉飛色舞地說上幾句,又慢悠悠地放回桌上,如此往返數次,杯中的酒卻一滴未少。最讓他頭疼的是,每次催胡局長快喝,他都會止住話頭不悅地說:“急什么?等一下。”胡局長在酒場上最喜歡講兩個話題,一個是偉人的詩詞,另一個是他年輕時的風流韻事。自稱博覽群書有點詩才的他,不僅可以把主席的名篇名句倒背如流,還能說出時代背景和創作過程。他也因為這點小才贏得過很多女人的青睞。他的風流韻事據說全都發生在他在某名牌大學就讀期間,當年的他不是一般的有才,長得也不是一般的帥,他的追求者自然也不是一般的女孩,比如少將的女兒、歌壇當紅明星、高層政要的親戚等。
胡明的老婆在座的人都認識,相貌極其普通,沒有什么學識,也沒有特殊的家庭背景,工作好像也是結婚后老胡幫她解決的。
似乎為了向眾人解釋自己為什么要回到家鄉娶現在這個老婆的原因,胡明說,當年之所以放棄留在一線城市發展的機會和與名媛共度百年的美好前景,是因為他是家中的長子,肩上擔負著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這些故事若從別人嘴里講出來,肯定和牛皮紙一樣,干巴巴硬邦邦的,沒有一點滋味。可是到了老胡的嘴里,不僅情節生動,細節完美,而且還有讓人無法相信也不敢懷疑的時間、地點和完全能夠對號入座的人名。難怪兩位小伙子眼睛睜得越來越大,舌頭都快從嘴里掉出來了。
“哈哈,太牛了!”
“胡局長,和您相比,我們這些年輕人都白活了。”
此起彼落的奉承聲中,胡明索性端起酒杯唱起了陜北酸曲。
坐在胡明右手邊的工頭梁三來得最晚,心甘情愿罰了一大杯酒,然后跟桌上的人挨個敬酒,應關的時候又輸了不少酒,現在已經喝得半暈半醉,不停地把毛衣撩起來又拉下去,手在圓滾滾的肚皮上摸來摸去。洗浴中心的趙老板趴在他耳邊,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小聲講著剛剛聽來的黃段子。梁三饒有興趣地聽著,兩人不時發出刺耳的笑聲。梁三和趙老板都是跟賈威有業務來往的朋友,經常在一起喝酒吃飯,彼此之間有很深的交情。
稀里嘩啦的掌聲中胡明結束了自己的演講,興高采烈地坐下,“嘬”的一聲喝干了杯中的酒,習慣性地把杯口朝下晃了晃。小丁趕緊給他滿上,柔聲細語地說:“您慢慢喝。”然后又去給旁邊的人添酒。文局長見半天沒人注意自己,剛要離開座席,一直趴在桌上的賈威突然抬起頭,口齒不清地沖著他嚷開了:“文哥,咱胡哥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兄弟我沒文化,念書的時候調皮搗蛋,說實話,初中時就不是個好學生。不過兄弟我命好,初中畢業后上了技校,畢業后安排到我們單位,一天試都沒考,上崗證、職稱本,什么證都有。現在也弄下一個本科畢業證,我兄弟強子見過,絕對是真的,還蓋著××大學的鋼印呢。我今年三十九,正處級,混得怎么樣,還不錯吧?”
賈威說自己一天試都沒考過,指的是所有重要的考試他從來不自己參加,而是找熟人或雇槍手頂考。他嘴里說自己沒文化,心里從來不把自己當沒文化的人,每次一坐到酒場里,第一句話就是:“中國的酒文化博大精深,可別小看這一杯酒,里面的文化可深哩,你就是研究一輩子也研究不完……”至于酒里到底蘊含著哪些文化,從來沒有講出個所以然。不過凡是大家能叫得出名的酒,他幾乎都研究過。他不僅研究酒,還研究煙和茶,喝茶的時候,常常規勸那些貌似沒文化的女同胞要學會喝茶,要懂茶文化。
文局長趕緊笑著道:“呵呵,當然不錯了。說實話,你在咱這幫兄弟里都是數一數二有本事的人。強子,小丁,好好巴結你們這位哥,哥混好了,自然不會虧待兄弟。”他給兩個年輕人使了個眼色,兩人趕緊過去給賈威點了支煙,把杯子里的涼茶倒掉,換了杯熱的。
強子接著文局長的話茬對眾人說:“我們威哥這人可有才了,在上面領導面前印象特別好,對下面人也沒得說。別說讓他當行長,就是比這更大的官他也當得起。”
“就是,的確特別有才!”小丁也隨聲附和道。
據文局長所知,賈威的業務能力非常一般,他所謂的“才”除了能喝,能吹,能賭外,最主要的是善于跟人稱兄道弟拉攏關系,并且能夠利用龐大而復雜的關系網為自己盡可能地撈取好處。一般來說,面對他需要巴結的人,出手極其大方;面對需要巴結他的人,自然也不會手軟。這頓飯估計用不著賈行長自己結賬,兩個老板應該就是他提前物色好的冤大頭。
賈威喝了一口茶,臉上浮現出傲慢輕狂的表情:“現在好些個年輕人念書把腦子都念傻了,成天頭仰得高高的,只知道工作,不懂得做人。比方說,我們單位那個姓許的大學生,成天單出單入,清高得不得了,從來沒有跟我在一個桌子上坐過。前幾天居然還當眾跟我唱反調,看我以后怎么慢慢地收拾他!我兄弟強子雖然文化不高,比他強多了。小丁這娃也不錯!”強子不出聲地笑了笑,小丁的臉紅了,不自然地低下了頭。
不知怎么的,文局長的思緒突然脫離了眼前的場景,飄忽到別處。他想起幾年前回老家探親的一位美籍華人,他是國際上有名的物理學家,在國外享有很高的待遇。有人羨慕,有人嫉妒,也有人咬牙切齒地罵他是賣國賊。可是當他與這位老鄉敘舊時,提起二十多年前留學歸來時在國內受到的冷遇、年過五旬的物理學家突然停住話頭,深深地嘆了口氣。他能夠讀懂那聲嘆息里飽含的辛酸與無奈。
強子見賈威端起酒杯又喝開了,關心地說:“哥,不敢再喝了。”
賈威輕蔑地一笑:“切,這點小酒能放倒我?”連喝兩杯,然后歪著腦袋,用小指上蓄的長指甲掏了掏耳朵,粗聲大氣地說:“咱年輕的時候是街上有名的小子,說來也怪,看上我的女娃娃還真不少,沒有一個連,少說也有一個排,親戚朋友這個說那個說,哪個都看不上。有一天無意間碰上我老婆,覺得這姑娘模樣長得還不錯,就下決心要把她追到手。剛開始那家伙可牛了,不搭理我,后來實在招架不住我死纏爛打,還有密度極高的糖衣炮彈,就乖乖地跟在我屁股后面了!”
“我聽說剛認識沒多久你就到處宣揚她是你老婆,把你老婆可氣壞了。”梁三笑著說道。
“哈哈,我的策略就是先占住位子,不給別人下手的機會!”

兩人一驚一乍的樣子把眾人都逗樂了。賈威剛一說完,胡局長又開始炫耀自己和老婆多么恩愛,老婆跟著他生活多么幸福,比如穿什么牌子的衣服,背什么牌子的包,戴多少錢的表,有幾百條裙子,幾百條褲子,幾百雙皮鞋,家里的化妝間有多寬敞多亮堂。小丁疑惑地在文局長的耳邊小聲嘀咕道:“胡局家的房子得有多大的面積才能放下那么些東西?”
文局長笑笑不置可否。
“胡哥,要說恩愛,我看誰也比不上咱文哥兩口子。文哥每次出來都是早請示晚匯報,得空就上街給老婆買禮物,去年咱嫂子過生日的時候他正好在云南開會,專門打電話訂了九十九朵玫瑰讓人送到家里。”文局長從未跟賈威提起過自己的家事,他估計賈威爆的這些料都是從胡明那里聽來的。眾人借此話題輪番揶揄他,向他發起猛攻。文局長見陣勢不對,喝了幾杯酒,趕緊用手捂在腦門上裝作難受的樣子說:“憨人呀,可不敢這么對你老哥,暈了暈了,老哥已經叫你們灌醉了。”然后不顧旁人的拉扯,借口上廁所逃出了包廂。
這一層的衛生間里正好有人,文局長等了半天見里面沒動靜,就跑到下面的二樓去上。一進衛生間,他趕緊撥通小唐的手機,還沒有聽到熟悉的聲音,心跳已經明顯加快。小唐在電話里抱怨說,她把菜點好等了一個多小時等不上他,只好把菜退了,吃了一碗清湯面回到預定的酒店,她讓他保證九點半以前一定過來。文局長趕緊說,好好好,沒問題,寶貝你可千萬不要生氣。
小唐比文局長小十五歲,人長得很漂亮,性格特別溫柔。雖然兩人都在同一個單位工作,但是考慮到社會影響和彼此的家庭關系,平常很少聯系,偶爾利用外出學習和開會的機會非常小心地聚一下。因此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特殊關系。
上完廁所,文局長站在盥洗盆前一邊洗手,一邊盤算著如何早點脫身。一位穿著舊西裝的瘦高個男子走過來與他擦肩而過,走過去三四步遠,那人猛地轉過身來,盯著文局長的后背看了幾秒鐘,明顯地猶豫了一下,又轉身離去了。
當天晚上大廳里喝茶的人不多,好像只有三四桌,顯得格外安靜。輕柔的鋼琴聲伴隨著假山間潺潺的流水聲,讓人仿佛置身于鄉村的田園世界。文局長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在掛滿了綠蘿的大廳里穿行著,一個分貝不高但是語言很富有條理性的男中音傳入了他的耳畔:“目前國內城市普遍存在發展過快過熱的現象,政府完全不考慮自己的消化能力和國家的實際情況,盲目地將城市這塊蛋糕越做越大,這樣到了將來某一階段,勢必會引起很多弊端。因此,我認為,有計劃有節制地發展是當前最緊要的任務……”文局長驚訝地扭過頭,發現聲音是從靠近窗子的座位上發出來的,那里圍坐著三四個男女,穿著打扮十分普通,很像基層的干部和農民。說話者認真的語氣和聆聽者專注的神情,不像是在閑聊,更像是在研究重大社會課題。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微微嘆了口氣,望著樓上,突然有種抬不動腿的感覺。
文局長回到包廂后繼續裝頭痛,不肯再多喝。此時恰好輪到梁三打關,他訂了一條比較強硬的規定:打關的人不能欠酒,但是可以請人代酒;應關的人既不能欠酒也不能請人代酒。他自己首先說到做到,在跟文局長打關時,輸了三杯酒全都當場一飲而盡,引來一片叫好聲。到了賈威跟前,他贏了一杯,輸了兩杯,自己喝了一杯,趙老板為他代了一杯。到了第三個人,也就是胡明面前時,老胡輸了兩杯,想找人代一杯,梁三不同意,于是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了起來,其他人則分成兩派跟著起哄,現場氣氛十分混亂。
文局長瞅了瞅地上裝酒的塑料桶,粗略估計了一下,已經喝了四斤多,也就是說平均每人至少半斤已下肚。在當地,有個不成文的慣例,酒場上必須至少放倒一人以上才能算喝好了。在座的大都是八兩一斤的酒量,賈威來之前喝過酒,估計快到極限了,梁三這圈關打完也喝得差不多了。現在是晚上八點多,到九點左右應該能結束。明天早上六點他就要離開酒店,乘車回到遠在縣城的單位。算時間,和小唐在一起最多只能待八個多小時。唉,要不是遇見老胡,他倆早就坐在一起吃飯聊天了,一想起在這里白白消耗掉的美好時光,他就心疼得不得了。
文局長取了根牙簽靠在椅背上,一邊剔牙,一邊不耐煩地掃視著四周。桌上凌亂的菜品、散落的煙灰,眼前晃動的酒杯、夸張的表情,都是那么俗不可耐,令人生厭。而他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卻不得不耐著性子強裝著笑臉敷衍完這一局,又要面對那一局。酒里到底能喝出什么,喝完又能留下什么,除了空虛還是空虛。有人花錢買醉,喜歡騰云駕霧吆五喝六的感覺,而他卻寧愿一人獨醒,把沉醉放在心里。因此,他既不勸梁三,也不勸老胡,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靜靜地觀看,他知道有人會為這場鬧劇收場的。果然,賈威站起來呵斥了梁三幾句,替兩人一人喝了一杯,馬上息事寧人。
九點鐘剛過,文局長就站起來說自己頭疼得厲害,估計血壓又升高了,要回去吃藥。賈威不相信,拽住他不讓走。胡明說,文局長確實有高血壓病,不敢喝就算了。正在這時,強子突然想起自己有個要事差點忘了,也要走,胡明見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就說那就干脆都散伙吧。
從包間出來時,賈威喝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梁三則完全是爛泥一堆,兩人分別在強子和小丁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向樓下走。到二樓大廳的吧臺結賬時,小丁和趙老板為了付錢的事幾乎廝打起來。強子給小丁使了個眼色,小丁于是半推半就,把準備好的錢又揣回了兜里。文局長為了避開尷尬的場面,扭頭朝四處張望,無意間發現靠近窗子的座位上有個瘦高個男人正笑瞇瞇地望著他,看上去十分面熟。
“哎呀,是少君啊,幾時上來的?”文局長終于想起來此人是一位小學教師,他曾經到他們學校參觀過,當時,少君還寫了一幅字送給他。
“來了一會兒了,文局長,過來一起喝杯茶吧?”
“時間不早了,茶就不喝了。家里都好吧……”
文局長走過去握住少君的手噓長問短。見此情景,桌上其他人全都站了起來。少君趕緊向大家介紹說;“這是我們縣的文局長,跟我是一個鄉的。這是我的朋友老喬、老同和周慧,我們幾個的孩子都上初三,是一個班的,今天開完家長會時間太晚回不去,就一起來坐坐。”文局長跟男的握了手,到了女的跟前只是禮貌地點點頭。
跟在文局長身后的胡明也很快認出他的初中同學老喬,走過來跟大家一一握手問好。到了那位名叫周慧的女人面前,眼里忽地閃出一道亮光,笑容變得異常親切,連聲說:“美女好美女好!”周慧微笑著前傾了一下身子,大大方方地說:“胡局長好!”
誰也沒想到,已經喝得爛醉如泥的梁三也跑過來跟眾人套近乎。他一把抓住周慧的手,涎著臉問她姓甚名誰,家住哪里。起初周慧還面帶微笑勉強作答,后來見怎么也抽不回手,表情變得越來越僵硬。梁三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依舊嬉皮笑臉說個不停。
文局長只顧和少君說話沒有注意到這一情況,老喬戳了戳胡明,胡明裝作搭話想拉走梁三,梁三身子轉過去了手還沒有松開,周慧的臉色頓時變得特別難看。老喬站在對面怒視著梁三,就差跟他動手了。這一幕恰好被倚在吧臺邊的賈威看到,臉都氣歪了,踉蹌著身子快步走過來,照著梁三的前胸猛推一掌,順勢將他的肩膀朝外一拉。梁三只聽一聲:“死磕!”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便四腳朝天躺倒在沙發上,頭被桌子角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揚起胳膊剛要還擊,發現打人者是他的財神爺賈威,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垂著頭一聲不響地走開了。
“對不起,大姐,我們這位哥喝醉了。”小丁和強子趕緊給周慧賠禮道歉。
“天不早了,咱們改日再聚。”老喬跟胡局長握了握手算是道別,其他人早已默默地收拾好東西向外走去。
喝茶的人都走了,賈威卻坐在茶桌前指著梁三的鼻梁罵個不停:“給老子喝點貓尿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了,丟不丟人呀?早,早知道不能喝就別喝!”
梁三不服氣地歪著脖子說:“老……老子,能不能喝自己知道,你算老……老幾,管我干嘛!”
“我?我是你哥,當然要管你!”
“你是我哥?你是狗屁!”
“嘿,給鼻子還上臉了你……”賈威更加生氣了。
文局長趕緊勸賈威:“兄弟,少說兩句,梁三喝醉了。”
胡明拍著梁三的肩膀有意轉移話題:“梁三,喝好了沒?沒喝好的話,哥帶你換個地方好好喝幾杯。”
梁三沉著臉一言不發。
趙老板附在梁三的耳邊低聲說:“梁哥,你剛才不是說想唱歌嗎?我請大家到大東方去唱歌!”
眾人好說歹說才把兩人拉出酒店。胡明要派人送文局長,被他婉言謝絕了。
文局長上樓前,先讓小唐在走廊里仔細地偵察了一番,確認百分之百的安全后,以最快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了房間。一進門他就抱住穿著睡衣的小唐,不顧她的強烈反對,又是想摸這摸那的……完事后,他躺在小唐身旁,一邊微微地喘氣,一邊陶醉地嗅著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內心充滿了一股甜絲絲的幸福感,就像小時候飯都吃不飽的年代里好不容易才吃了一回糖的那種感覺。那時候他常想,什么時候能天天有糖吃該多好。如今,糖對他早已不是稀罕之物,權力、金錢、美女——一個成功男人必備的三大資本也差不多都有了,可他還想努力爭取到更多的東西。難道,這就是真實的人性么?他自嘲地笑了笑,對自己不置可否。
小唐穿上睡衣上了趟洗手間,回來后坐在床邊喝了杯水,終于說出了這次主動約他出來的另一個原因,是想問他前段時間托他辦的事到底怎么樣了。說話間,她從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他枕邊,里面裝著三萬元現金。
文局長馬上坐起來,裝出不高興的樣子說:“你不相信我?”
“沒有,這是人家那邊的意思。”小唐特別強調了一下“人家”兩個字,縮著脖子咯咯地笑開了。“再過二十來天就要開學了,我嫂子可著急了,成天打電話問我:小唐,你哥那事到底有戲沒戲?”
她說的“人家”就是她的表兄少君,也就是文局長在茶館里剛剛邂逅的那位小學教師。少君在學生時代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大學畢業后分配到一個十分偏遠的鄉鎮,在那里已經工作了十幾年。多年來,他在干好本職工作的同時,潛心研習書法,不僅在國內外各種比賽中多次榮獲大獎,還在學生中培養了一大批書法愛好者。他所在的學校正是因為他在書法教育方面取得的卓越成績受到上級部門嘉獎,成為素質教育示范基地。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兢兢業業扎實肯干的人才卻遭到部分領導和同事的排擠,多年來職稱評不上去,享受的是最低待遇。一個月前,少君的老婆,也就是小唐的表嫂來找她,說少君在偏遠山村已經工作多年,很想調到縣城去,卻苦于沒有門道,她知道小唐認識的人多,希望她能幫忙。為人直爽的小唐一口便答應了,她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文局長。同樣出身于農民家庭的文局長對少君的遭遇非常同情,他當時義憤填膺地對小唐說:“這不是瞎胡鬧嗎?把這么優秀的人才埋沒在小小的山旮旯里,不給人家施展才華的機會,卻把一些不學無術的混混放在重要的崗位上。你放心,你哥的事包在我身上,就是求爺爺告奶奶我也要給你辦成!”
可沒過多久他就因為忙這忙那的把這事給忘了,今天要不是小唐再次提起,還真給人耽擱了。不過他絲毫沒有慌亂,摟住情人的肩頭嗔怪地說:“有戲,當然有戲!咱倆之間還用這個?”
“哎呀,不是咱倆,是你跟他!我嫂子說現在不管找誰辦事不得意思意思?再說,我要硬說用不著,人家又會怎么想我?我都沒敢說找的是你。”
文局長想想也對,不過面子上還得推辭一番。見實在推辭不了就說:“那就少點,稍微意思意思,夠活動經費就行了。”
小唐說:“我早就打聽過行情了,一般人都得五六萬,到你這三萬已經夠少的了。你不拿,是不是不準備把我這事當事?”
“哎呦,看你說的,我哪敢啊?”文局長笑著把錢收下,剛要裝進自己的包里,又覺得不妥,拿出一萬元塞回情人手里。“這是我給你的,好好買兩件像樣的衣服。你放心,這事我已經跟人家說了,回頭再落實一下。知道不?教育局那里,老張正好欠我一個人情。”
文局長回到縣城后,對自己在市里的一切活動只字不提,偶爾被人問及,盡量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小唐交代給他的事情很快就辦妥了,事成后,除了和老張一人吃了一碗羊肉面,花去三十六元錢外,剩下的錢全都盡收囊中。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文局長一個人坐在家里看電視,越看越無聊,突然想起久未聯系的老同學胡明,打了個電話問候了幾句,順便問及賈威近況。老胡沉默了幾秒鐘,反問道:“你真的沒聽說他的事?”
“沒有,怎么了?”
“唉,前段時間賈威關了幾天禁閉,免職了!”
“不是才提的嗎?因為啥?”文局長頗感意外。
胡明說,那天晚上文局長走后,他和賈威一行人到KTV 去唱歌,又喝了十幾瓶啤酒,大家都喝醉了。對賈威一直心懷不滿的梁三借著酒勁耍起了酒瘋,大罵賈威是披著人皮的狼。性格要強的賈威自然不甘示弱,于是兩人對罵起來,誰勸都勸不住。梁三本來就是個不太靠譜的人,腦子一糊涂,索性把兩人之間那些能說的不能說的事全都給抖了出來。賈威見怎么也堵不上他的嘴,又氣又急,順手拿起桌上的啤酒瓶向梁三頭上砸去。梁三的頭被砸破了,血流了一地,包廂里的液晶電視也被啤酒瓶砸壞了。服務員聽到動靜后立刻報了警。胡明和其他人只顧給梁三包扎,打120,等發現警察來到時為時已晚。事后,幾個朋友到處托人找關系想擺平此事,在大家的極力勸說下,梁三同意私了,表示可以不追究賈威的刑事責任,但是由于此事在社會上影響較大,已經形成了難以消除的負面效應,再加上前段時間有人反映賈威在工作中吃拿卡要的問題也得到證實,上級部門決定免除賈威的行政職務。可惜賈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官職,就這樣白白地葬送掉了。老胡也因此差點受到牽連,心有余悸地連聲說:“幸虧你走得早!”
文局長聽后心里也著實有些后怕,但是在電話里,他還是用那種深藏不露的平淡語氣對老同學說:“人還是低調一點好,脖子揚得太高難免會摔跤。勸勸他,其實也沒什么好可惜的,咱本來就是平常人,只不過被人抬到高處多抬舉了幾天。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其實心里比誰都清楚,你說對不?”
“對,這是大實話,不過像他那樣死愛面子的人最聽不進去的就是實話。”
“實話和虛話一樣,聽多了自然就聽慣了。”
掛上電話,文局長調大電視機音量,里面傳來那英深沉而富有張力的歌聲:“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這變幻莫測的世界/濤走云飛,花開花謝/你能把握這搖曳多姿的季節/煩惱最是無情/笑語歡顏難道說那就是親熱……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紛擾/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