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言
我第一次見到那種叫作蒙洛的生物,是在前父親的家里。那時我還沒有想到,這種看起來不起眼的外星寵物,會以一種隱秘的方式影響我的生活,讓我遇到一些奇特的事情:一場延續了十幾年的單戀,一次可疑的死亡……
這一切從何說起呢?
那一年,前父親呂華剛剛從室女座星系衣錦還鄉,在市中心購置了別墅,急于炫耀他從星際貿易中帶回來的財富。“前父親”這個稱號有點兒古怪,我和媽媽一般直接稱呼他的名字。那次見面之前,我和媽媽在家里討論過見面時我應該怎么稱呼他。媽媽不愿意我管他叫爸,“因為他不配當你爸爸”,但是其他的稱呼又不可行。最后,母女倆統一了口徑,就叫“前爸爸”。雖然這個稱呼滑稽可笑,但我欣然接受,因為我最害怕的,是控制欲極強的母親不批準這次父女見面,那樣我就看不到蒙洛了。
自從蟲洞出現在木星附近、地球文明加入“貿易聯盟”之后,我們已經看過太多奇跡,但蒙洛仍舊是外星奇珍,無論在聯盟的哪個星球都是珍貴的寵物。我以前在電視上看過蒙洛畫畫,但從來沒有機會走近一只蒙洛。
一走進呂華的別墅,我就問他蒙洛在哪里。呂華的神色有些失望,畢竟十年來他第一次見到女兒。他說:“在二樓,但是爸爸想和你先聊聊。”
于是我和呂華在一樓的客廳里閑聊。呂華問我的近況,我告訴他我現在讀高三,馬上快高考了,功課很緊,他說:“小檬那你要好好用功,別讓你媽媽操心。”除此之外再無話說,父女倆陷入尷尬的沉默。之后,呂華終于開啟吹牛模式,向我介紹他從宇宙各個角落搜羅的奇珍異寶,這些東西就擺在客廳的周圍。經過這么多年,我只記得有一塊血紅的大石頭,還有一株長相丑陋的花,據說來自某個遙遠星系的類地行星……這些統統無法引起我的興趣,我對父親說:“我想去看蒙洛畫畫。”
呂華嘆了一口氣,聲音微不可聞,他將我帶到二樓。二樓是一個巨大的平層,沒有布置任何家具,就一只蒙洛在那里畫畫。它身高大約1.5米,皮膚褐色,頗像地球上的章魚,長有十只腕足,腕足很像大象的鼻子,不同的是每只腕足上都有一只大大的眼睛。它用其中四只支撐在地上,另外六只腕足從旁邊的小桶里啜飲顏料,然后在畫布上揮灑。那白色畫布非常巨大,從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架子上垂下來。
我問:“它在畫什么?”
呂華說:“不知道,這就是抽象藝術吧。”
我倒退幾步,從一個稍遠的視角看畫。有點兒像康定斯基①的作品,但與康定斯基不同的是,整個畫布的上半部分被各色顏料撐得滿滿當當,異常擁擠。我走近看,發現畫布被各色顏料分割成了一個個格子,大格子又被分割成小格子,有點兒像“點畫法”的技巧。從畫面的任何一個區域出發,可以有無窮無盡的關聯和聯想,其結果是,你看到的是一幅靜態的畫,卻有流動和變幻的效果,猶如觀看天空中的云。
我大著膽子走近蒙洛,用手摸了摸它的身體,如同在撫摸一塊冰。蒙洛似乎毫無知覺,專心地將顏料涂抹到畫布上。
我問呂華:“蒙洛是哪里出產的?”
呂華說:“要是我能找到原產地,那我就真的發財了。一只蒙洛的價格,頂得上一個小行星的礦產!”
我說:“作為寵物被販賣了這么多年,就沒人知道?”
呂華說:“要是真有一個人能知道,那待會兒你就能見到他了。李奇博士,一個真正的博物學家,一年到頭在全宇宙跑的人,在地球上短暫停留幾天,我請了他過來,你可以聽聽他有什么說法。”
星際貿易復活了博物學家這個行業。他們在聯盟開拓的貿易網絡中四處游走,為我們這些井底之蛙帶來遠方的奇聞逸事。在一個少女浪漫化的想象里,他們有點兒像游吟詩人。我不禁有些期待。
李奇是大約半個小時之后到的。他在二樓現身的那一刻,天啊,這么多年以后,就算他的臉在回憶中已經模糊,我仍能聽到自己那一刻的心跳聲,仍能感覺到一團亮銀色的火在心中閃耀。是他那亮銀色的頭發,絕非中年人頹敗的灰白色,而是像陽光下的金屬那樣,熠熠生輝。
呂華介紹,我是他前妻的女兒陳檬,他解釋了一句,這孩子隨母親的姓。李奇臉上的笑容有些促狹,或許他聽說過前父親的事情,知道他是如何騙走一個女人積蓄的。李奇伸出手來和我握手,我感覺臉上發燙。我很想做點兒什么,說點兒什么,引起李奇的注意,但又害怕他的目光,因為我自知那天穿著的校服尺碼不合身,顯得更加瘦小。我一直是個發育遲緩的女孩,在如花似玉的同齡人中間,我總是最不起眼的那個,好像比實際年齡小幾歲。母親卻很喜歡這種氣質,自從被風流瀟灑的前夫騙走了積蓄之后,她就對一切閃閃發光的東西產生了本能的憎恨。她特別喜歡我穿校服,認為這樣一層土里土氣的保護膜可以將我和險惡的社會隔離開。
呂華讓機器人搬來三個椅子,端來幾杯香檳,我們坐著聊天。作為博物學家的李奇,也是第一次見到蒙洛,他說他也對這種生物的原產地一無所知,呂華有些失望。
李奇沉默了一瞬,“這種生物如此聰明,卻又沒有發展出智慧文明,這有些古怪。”
呂華說:“其實很正常的。你知道嗎,狗經過訓練,能夠背誦超過一千個單詞。狗發展出文明了嗎?”
李奇點點頭,“可蒙洛畫畫是無師自通……對了,這只蒙洛叫什么名字?”
呂華說:“沒名字。只有主人能為寵物命名,我只是一個中轉商,我的任務就是將它平安送到那位超級富豪手里。”
李奇一邊看著蒙洛畫畫,一邊說:“蒙洛讓我想起了另外一個物種,也是讓很多人發了大財。”
呂華的眼睛一亮,問:“什么物種?”
李奇說:“仙女座星系某個偏遠行星上的特產,看起來和長著觸手、能夠行走的蘭花差不多,那種生物的名字很長很古怪,我們就叫它永生花吧。永生花能不斷吞噬自己身上衰老的器官,因此可以永生不死。有一個傳說,它的觸手榨出的汁液,能讓很多種碳基生物延緩衰老。”
呂華眼睛一亮,說:“這個市場可太大了。”
李奇說:“只是傳說而已。醫學上從來沒有證實過。”
呂華說:“不需要醫學上的證明——至少可以做護膚品什么的。”
李奇搖搖頭,“但是現在跑遍宇宙都買不到了。”他頓了頓,接著說,“有人發現永生花似乎是智慧生物,而且很聰明。”
呂華追問:“聰明到受《禁止販賣智慧生命條約》的約束?”
李奇點點頭,“它們能做算數,能學會很多外星種族的語言,如果用正確的方法養殖的話,甚至聰明到能學會線性代數。”
呂華有些失望,“哦,那是很聰明了。”
李奇接著說:“更奇怪的是,盡管以前在聯盟內隨隨便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買到永生花,但追溯其貨源,都來自一家星際貿易公司K56。后來有人揭露出來,K56在一顆偏遠行星發現了這種生物,就武力征服了那顆行星,大量掠奪永生花,將其泡在特殊的溶液里,以便降低它們的智力。”
我和呂華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我問:“這事是怎么揭露出來的?”
李奇說:“某個博物學家聽到了一些傳聞,就跑過去調查。那顆行星到處都是大屠殺的遺跡,永生花在那里建立過一個文明,有文字,也有龐大的建筑,但是都被K56毀掉了。K56在那顆星球的海灘上建立了一個個養殖場,永生花在海灘上批量種植,然后被帶往太空的各個貿易站,作為藥材販賣。這件事披露之后,K56公司被取締了,可惜的是,公司高管們找到了個替罪羊。”
呂華哼了一聲,說:“所以你就是那個揭露真相的英雄。”
李奇點點頭,算是默認了。我讓李奇再多講一些這方面的經歷,呂華瞪了我一眼,說:“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媒體一點兒也沒有報道過?”
李奇說:“你認為聯盟會允許這樣的事情形諸筆墨嗎?”
呂華陰沉著臉不說話。李奇知道,自己在這里已經成為不受歡迎的人,于是他找借口告辭,我起身送客。在門口,我鼓起勇氣對李奇說:“李奇哥哥,我想你幫我個忙。”
他愣了一下,轉過身來看著我,鼓勵我說下去。
我說:“我想以后可以和你互相發郵件,聊聊天。”
他問:“小朋友,你想知道些什么?”
他稱呼我為“小朋友”,這讓我有些不高興,但我還是回答:“我對外太空的各種事情都很感興趣。”
李奇說:“所以,長大之后,你也希望去遠航?”
我想我那時的臉色一定黯淡極了,我說:“我媽不肯讓我去。她說,干這行的……都不是正經的人。但這不是我的看法。”
李奇看起來沒有生氣,他笑笑說:“別人的看法不重要,你自己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咱們可以保持通信。”
我說:“一言為定。”
那次見面之后,我每隔一個月都會給李奇寄出一封郵件。雖然安塞波通訊器讓宇宙成為一個小小村落,但帶寬的珍貴還是讓人們回到了古早的電子郵件時代。我在信中向他傾訴我生活中的一切快樂和煩惱,而他的回郵總是寥寥數語,不咸不淡。這并沒有讓我灰心,反而讓我的單戀有了絕望的美。只有那些你絕對得不到的東西,才能將美感保持到最后。
這些信件像一條繩索,牽引著我,走出我壓抑的少女時代。
母親被呂華欺騙之后,將對生活殘存的熱情都傾注在我身上,這熱情讓我不堪重負。她痛恨一切風度翩翩的男性,用緊張的目光監控著我的人際交往,對和我稍稍親近的男孩子都懷著露骨的敵意。我早就知道,只有考到一個好大學,遠離家鄉,才有可能擺脫她如影隨形的目光。我拼命學習,和李奇的通信幾乎是我生活中唯一和學習無關的事情。
二十四歲的那年,我收到了李奇主動寫給我的不那么簡略的郵件,那時我已經在離家鄉很遠的一所大學拿到語言學的學士學位,在考古系讀古文字學方向的研究生,也找到了一個同樣擁有亮白色頭發的男友。我原以為曾經的情愫早已平靜下來,那封郵件卻仍讓我魂不守舍了好幾天。不算他之前潦草的回信,那封郵件算是他給我的第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小檬:
或許你能感覺到,這幾年以來,你告訴我的事情很多很多,而我告訴你的事情很少很少。你總希望我說些有趣的事情,但我卻總覺得難以下筆。你或許會覺得,作為一個博物學家,我應該享有自由地探索世界的特權,但事實上,我昂貴的航程所需要的費用,一半來自商業公司,一半來自政府,我的探索,一半為了科學,一半為了商業,我所知道的真相,一半能說,一半只能埋在心里。我親眼看到了被納入聯盟的文明從星際貿易中得到財富,但我也親眼看到了,那些被評估為“沒有高級文明”的星球,是如何變成一個個采礦地、殖民地或者旅游景點,我也看到了很多物種是如何在生態保護的名義下被捕捉、被販賣、被囚禁在實驗室、被做成紀念品、被成批屠殺,甚至被滅絕。而決定它們命運的,僅僅是一紙“是否具有智慧”的評估。
這些你在地球上是不可能聽到的。畢竟,聯盟是我們的恩人,如果沒有他們破格施恩,在木星旁邊給我們開了個蟲洞,人類的文明現在還只是在海邊玩沙子的兒童。誹謗恩人是不道德的。
既然重要的事情不能說,那些輕如紙屑的事情說它干什么呢?
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一些事情,這些年,我對蒙洛的研究還是有了一些值得一提的結果。小孩子每次擁有了新的玩具,總要忍不住和好朋友炫耀一番,其實我這個成年人也一樣。上次地球上一見,我對蒙洛產生了興趣。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找蒙洛這個物種的資料。這是一種異常長壽的物種,盡管現有的資料都顯示其是無性繁殖,但奇怪的是,其子代的出生就意味著母代的死亡,這也就使其種族的數量無法增長,從而使其成為稀世奇珍。更奇怪的是,每經過一次繁殖,蒙洛的遺傳信息就會變得更長,但其性狀卻不改變,這真是太有意思了。
令人困惑的還有蒙洛的畫。我搜集了幾幅不同蒙洛畫的畫,發現它們都遵循相似的模式,畫面最上端的部分很相像,讓我聯想到包含自譯解系統的語言包,我嘗試用聯盟內通用的自譯解軟件進行翻譯,得到的只是亂碼。我正在尋找更強大的軟件。
關于蒙洛的出處,我有一個黑暗的猜想,但現在僅僅是猜想。或許下次,我能夠找到證據,到時候再說吧。
祝一切順利。
你的朋友李奇
李奇來第二封信的時候,正是我在事業上和生活上都面臨關鍵轉變的時期。
那幾年,我一直在從事契丹文的解讀工作。不可思議的是,契丹民族雄霸中國北部兩百年,契丹文(包括契丹大字、契丹小字兩種文字)有數萬字的遺存,但目前契丹大字、小字都沒有完全解讀成功。我將機器學習方法應用到契丹文的解讀中,解讀了絕大部分契丹小字,引起了學術界的注目。
那時我和男友戀愛三年,正在籌備結婚。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其實婚姻更像是一份歸檔文件,所有散漫的心思收束到一份薄薄的證書里,蓋上一個公章,做一個證明,證明已經順利通過人生的一次重要考試,準予結業。那是一次沒有驚喜也沒有失落的戀愛,就好像一個人的左手和右手下棋,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對方的意料之中,勢均力敵,絕無意外。所以我們都覺得,這樣的愛情活上三年已經足夠長,該讓它歸檔了。
前父親呂華送給我一副蒙洛的畫作為禮物,我將這幅抽象畫命名為《康定斯基》。李奇則寄來了一串項鏈,其材料是某個外星海灘上的貝殼。禮物和他的郵件在同一天到達。李奇的郵件是這樣寫的:
陳檬:
你好,聽到你即將結婚的消息,非常開心,祝你們永遠幸福!
你上次的回信讓我很受鼓舞,沒想到,竟然有人對我的研究如此感興趣。寫信給你,是因為我對蒙洛的研究又有了新的發現。而且,我終于擁有了一只蒙洛!
說來也巧,我的一位朋友,一位很富很富的朋友最近剛去世。這位朋友大概像一只蜥蜴吧,一只能學會英語而且非常聰明的蜥蜴。按照他們星球的習慣,遺產是不能繼承的,必須送給朋友,于是我就擁有了一只本來攢一輩子錢也擁有不了的蒙洛。幸虧我認識這朋友時,他(或者她?)已經足夠老,如果我認識的是風華正茂的他,我可能還要等三百年呢。
我從來沒有給東西命名的天賦,我將它簡單地稱為檬檬,以紀念我們的相遇。檬檬和那天在你父親家里看到的蒙洛長得一模一樣,但是可能要老一些,在蒙洛身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用來判別其年齡。我曾告訴過你,我懷疑蒙洛的畫的開頭部分是一個自譯解系統,這個猜想已經得到了證實,我找了更強大的軟件破譯了不同蒙洛畫的幾幅畫,雖然破譯出來的信息大部分仍舊是亂碼,但是橫向比較,有一串數字是相同的。我懷疑那是一個星系坐標。
坐標處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恒星系,一顆處于中年階段的恒星,圍繞著它的有一顆類地行星、一顆氣態行星,恒星和兩顆行星都沒有官方命名,只有一個編號。如果蒙洛在向我揭示什么秘密的話,那么這個秘密很可能藏在那顆類地行星上,我將這顆行星稱為×星。
我已經決定去那個地方看看,那里附近有一個聯盟的驛站PT-350,但是遺憾的是,我未來的航線幾年前就已經通過合同固定下來了。而且,即使我到了PT-350,距離那個坐標還有三光年的距離,所以我需要一艘具有躍遷功能的宇宙飛船,而我顯然買不起。
但我一定要去的,只是這件事還需要好好籌劃一下。
如果我的研究有了新的進展,還會給你寫郵件。
你的朋友李奇
大約五年之后,我收到了李奇的第三封信。那時候我正在準備離婚,原因是丈夫出軌。其實我能夠理解他,人的一生中,總要做些瘋狂的事情,把內心的激情發泄掉。母親釋放激情的方法是找了呂華這個小白臉,我釋放激情的方法是給一個無望的人寫情書,丈夫釋放激情的方法就是出軌。
按照離婚協定,我離開共同購買的房子,對方給我金錢補償。離開時,我只帶走墻上那幅《康定斯基》。就在搬家的前一天,我收到了李奇的郵件。
陳檬: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聯盟的驛站PT-350,前往×星,開始一場前途未卜的探險。
大概一年前,我收到一筆匿名的匯款,讓我有足夠的經濟實力擺脫我現在的工作。于是我來到PT-350驛站做了一名設備維護工。這是個繁忙的驛站,在聯盟的貿易航路中占有樞紐地位。各種各樣的外星種族和貨物在這里中轉,其中有些種族怪異得讓地球上最見多識廣的人士也會驚駭。
我使用驛站維護衛星上的望遠鏡做了初步的觀測,不出所料,×星上不僅沒有智慧文明存在的跡象,也不可能存在任何碳基生命。在這個區域,任何生命都只能生活在厚厚的防護盾里面。按照聯盟官方記載,幾百萬年以前,這附近發生了一次超新星爆發,猛烈的爆炸形成了一團氣體和塵埃構成的廢墟,這團廢墟至今仍在不斷發散出致命的射線。如果我離開驛站防護盾十秒鐘,全身的DNA就會被轟擊成碎片。
但這次事件對于聯盟倒是一個機會。恒星尸體變成了一個黑洞,于是在宇宙的某處產生了與之對應的白洞,兩者之間通過極細小的蟲洞(空間隧道)連接。施工很快開始,將負能量注入空間隧道之中,讓其不斷擴大,直到其直徑超過100萬公里,然后再給蟲洞打出若干出口,這個驛站就建在蟲洞的一個出口上。
到目前為止,一切平淡無奇。唯一讓我稍感蹊蹺的是,這個超新星爆發的廢墟,即非殼層型,也非實心型,也不是復合型,和宇宙中其他地方的超新星遺跡相比起來,有些怪,留下的氣體和塵埃的密度也比正常情況下大。我用A.I.做了幾百萬次模擬,只有一種情況的爆炸現場會是這個樣子:恒星爆炸時身強力壯,而非年老體衰。
這就有意思了,理論上,讓恒星猝死的方法不止一種,比如注入負能量,或者人造小型黑洞,但聯盟的歷史記錄里寫得很清楚,這顆恒星是自然死亡。
為了查明真相,必須找到超新星爆炸時的原始資料。聯盟里能遠程連接的所有圖書館和數據庫我都做了查詢,沒想到突破出現在地球。在加入聯盟后不久,地球文明曾經收到過一個電波信號,正好是從這個方向傳來的,信號很短暫,其含義從來沒有被破解過,而因為無法確定距離,信號的發源地也無法確定。那陣子正好是地球文明剛進入聯盟、信息爆炸的時候,各種從外星文明傳來的信息讓人類應接不暇,這個未被破解的信號很快就被遺忘了。
我通過×星的坐標計算其和太陽系的距離,進而計算出信號的傳播時間,倒推出信號的發射時間,正好是那次超新星爆炸之前不遠的時間。
看起來,×星上的文明察覺到即將到來的危險,可能用本星系的恒星作為信號擴增器,發送了一個求救信號。對于這樣關乎文明生死存亡的大事,×星上一定會有記載,雖然現在犯罪現場一定已經被清理,但完全抹殺一次種族滅絕的痕跡很困難,或許有些記載被藏在巖層下面、深海底部等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湊巧的是,驛站上就有一艘可進行恒星際短途躍遷的宇宙飛船,供偶爾來到此地的游客使用,飛船自帶登陸艇和防護盾。聯想起我收到的那筆匿名匯款,這一切都太巧了,對不對?巧到像一個圈套。一旦防護盾失效一分鐘,我就死定了。不過,我已經不想再等了。我能感覺到,在陰影中,有一只手在向我靠近。這些年來,有好多人暗示過我,不要再調查這件事。我必須盡快得到證據,不然那幫人就跑在我的前面了。
我有兩件事情需要你幫忙,相信你也一定是愿意幫我的。其一,是幫助我喂養那只叫作檬檬的蒙洛,估計半年后它會被送到地球,它的食譜在這封信的附件里,隨信附上一筆錢,用來做檬檬的贍養費,檬檬性情溫和,你會喜歡它的;其二,我有一包資料要拜托你幫助我保管一段時間,過一段時間,會有一個叫作愛德森·卡夫特的地球人到你這里來取。他是一個有名的物理學家,也是我認識的最正直敢言的人士。你可以在網絡上搜索一下他的照片,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要給。
說來奇怪,我在地球上牽掛的人,現在竟然只有你一個了,我也會經常想念你,雖然你曾給過我近照,但不知為什么,當我想起你的時候,浮現在腦海中的,仍然是當年那個瘦弱的小女孩。距離的力量還是強大啊,不僅僅是空間的距離,也是年齡的距離。你曾經和我說過,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就像被吸入了黑洞,是沒有出路、也沒有盡頭的墜落。你總是責怪我的遲鈍,但你說的有些話,我聽懂了也很難答復。我寧愿將生命消耗在一次次旅行、休眠、躍遷中,也不愿意受關系和情感的牽絆。或許我還是太怯懦了吧。
你的離婚手續已經辦妥了嗎?我常常想,雖然每一段具體的感情都充滿了瑣碎和狗血,但是抽象的愛情不朽,或許新的幸福在前方不遠處等著你。
你的朋友李奇
我從來沒有收到李奇的那包資料,也從來沒有什么物理學家來找我,但檬檬和錢我都順利收到了。
檬檬來到我家的時候,我已經離婚獨居半年,正需要什么東西填補寂寞的生活。
我已提前為檬檬準備好了食物、顏料、畫布,沒想到,它來到我家的第一天意外就發生了。
我在起居室里打開那個特制的運輸箱,檬檬就從里面溜了出來,它從容不迫地在屋子里轉了幾圈,好像在勘察。它伸出觸手,好像在向我索要著什么,我手里沒有拿食物,有些猶豫,這時候我想起人類有握手的習俗,于是我伸出手去,它用觸手在我的手心上撫摸了一下。我感到一陣涼意。本來一切都好,但就在這時候,檬檬看到了墻上的畫,那幅前父親送我的《康定斯基》。我能肯定它注意到了,因為它將所有的眼睛都對準了那幅畫。然后,一陣震顫傳遍它的身體。然后,它的十只眼睛開始流出液體,這是淚水嗎?
檬檬病了,蜷縮在屋子的一角,不吃不喝,也不作畫。它的觸手開始萎縮,但肚子卻慢慢鼓了起來。雖然不敢相信地球上有獸醫能給它看病,我還是帶它去了寵物醫院,自然是毫無結果。
某天早上,我起床的時候,發現在墻角的檬檬腹部破裂,已經死了,一只小蒙洛破腹而出,地上沾滿了黏液。我這才知道,原來檬檬不是病了,而是懷孕了。
這只小蒙洛的大小只有母親的三分之一左右,觸手上的眼睛還沒有睜開。但是它已經在屋子里四處探索,我試著將墻上的那副《康定斯基》拿給它看,但是它沒有任何興趣。我將畫布和顏料拿給它,它馬上開始做起畫來。
由于小蒙洛身上有紫色的花紋,我將它命名為花花。花花在我家里平靜地長大,李奇則從此杳無音訊。我曾經請呂華幫忙尋找他,但是他和那艘宇宙飛船,不僅在現實世界消失了,也在聯盟的一切官方檔案中消失了。
我將李奇發給我的信反反復復讀了幾遍,將線索串起來。蒙洛的畫其實是一種語言,古文字學的研究方法,應該也適用于蒙洛畫的研究。我找來很多蒙洛畫作的照片,仔細對照。我很快辨認出了李奇提到的星系坐標,這個發現啟發我找到了蒙洛用來表示數字的畫法,又經過幾個月的研究,我在不同蒙洛的好幾幅畫里面,找到了另外一串數字。一開始我以為這是另外一個坐標,但對應的地方是一片虛無。我嘗試另外一個思路,將這串數字看作用聯盟標準紀年法表述的時間,結果和×星被超新星毀滅爆發的時間完全吻合。
所以至少可以從畫里解讀出一個信息:在某個時間點,×星被毀滅。我又努力了幾年,但再也沒有其他收獲。這是精心設置的謎題,而設謎的生靈就在我的眼前,我經常一邊看著花花畫畫,一邊對它自言自語。我請求花花告訴我這些畫里的秘密,我發誓我會保密,我能保證它的安全。但它總是沉默著,不給我任何提示,從來沒有蒙洛能發出聲音的記載。
檬檬看了其他蒙洛的畫就懷孕,只有一種可能:畫畫既是一種繁殖的方式,也是一種整合信息的方式。這個母星被毀滅、在宇宙中流浪的種族,將種族的慘痛史記載到自己的遺傳密碼中,然后畫出來。每只蒙洛畫好一幅畫,就是釋放出一段遺傳信息,這段信息像小船一樣,在巨大的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上,尋找自己的同類。當一只蒙洛看到同類的畫時,如果畫中有值得吸收的新信息,它就會懷孕,子代誕生的時候,其遺傳信息就整合了新獲得的知識。
那為什么子代懷孕之后,母代就會死亡呢?當然,母代已經將整合后的信息傳給了子代,但這不是非死不可的理由。我想了好久才明白,這樣的選擇是最合理的。首先,部分解決了信息傳遞中的版本混亂問題,舊版的信息被及時銷毀;其次,可以控制蒙洛的數量,讓蒙洛成為稀世之珍,從而保證這個物種不會被滅口;還可以讓這個信息傳遞的事業,既不至于太顯眼,又代代相傳不絕。
蒙洛是宇宙中最偉大的密碼學家、最有韌性的信使,也是以生命保存歷史的史官。
我開始對外太空旅行產生興趣,并且到處尋找蒙洛的畫。在花花兩歲的時候,我找到了一幅畫,但花花對這幅畫不屑一顧,可能這里面沒有新的信息。在花花五歲的時候,我從一個外星商人那里買了另一幅蒙洛的畫,這幅畫讓花花懷孕了,它留下的遺腹子身上也有花紋,樣子和它的母親差不多,我叫它小花花。花花和小花花的作品,我都送給了星際航海的水手,我希望他們能將這些信息帶到遙遠的地方,讓它被另一個蒙洛看到。
死了這么多信使,拆信的人何時出現?沒有人知道。或許在遙遠的未來,或許直到宇宙熱寂也不會出現。但我相信,沒有什么歷史能永久隱藏,總有一天蒙洛的歷史會大白于宇宙。這種信念毫無道理,因為人類歷史上的懸案太多了,一定還有很多事情是我們連“不知道這件事”都不知道的,更何況整個宇宙。但是,凡是偉大的信念,都是不能用理性證明的。我決定,將我的一生用來傳遞的蒙洛的畫,來走李奇走過的路。想到我自己也成了一名信使,我就感到欣慰。
【責任編輯:鄧 越】
①瓦西里·康定斯基,出生于俄羅斯的法國畫家和美術理論家,是現代藝術的偉大人物之一,同時也是現代抽象藝術在理論和實踐上的奠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