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薩米·西迪奇 譯/張瞇瞇

這一期“世界科幻”帶給大家帶的是2021年西奧多·斯特金獎入圍作品。西奧多·斯特金獎是1987年設立的專門關注科幻短篇的獎項,可能沒有雨果獎、星云獎那么盛名在外,但三十多年來扎扎實實為科幻文學貢獻了非常多的新人,幫助他們成長。薩米·西迪奇作為一名科幻新銳,第二篇科幻作品就有如此成績,可見其天賦。閱讀原作時,編輯和譯者都從作品中感受到了一種文學性的細膩,不是傳統“改造落后”敘事,而是直面現實的個體生活。身在異鄉、活在故鄉的自我矛盾是當下全球城市化人口流動的通病,作為一名印巴族裔,薩米將這些都落在了作品細節中,動人而輕盈。
很神奇的是,我們所有的印巴阿姨差不多都一樣,不管她們什么輩分,住在哪個大洲。我的意思是,她們都差不多是那幾種基本款。有真正的暖心媽媽,哪怕在倒夜班,也能利用空隙,確保你們有零食吃;也有“八卦管家”媽媽,對子女的丑聞卻守口如瓶;還有那些終日惴惴不安的媽媽,擔心她們三十來歲的兒子找不到媳婦,擔心了整整三十年,卻忘了教兒子怎么和女人說話。至于那些近年開始裹頭巾的奶奶,故意把波斯語的“再見”換成阿拉伯語的“再見”,把“謝謝你,孩子”換成“愿神賜福于你”,甚至這樣都嫌不夠。這幾種類型的人,誰可以接受從地球另一端租一個棕色皮膚男人的身體?
我把聯系人里米娜·汗發的無線附體申請拖到屏幕界面。她是卡拉奇人,五十九歲,一頭波浪短發,臉上帶著輕松的笑容,看上去對生活很滿意。所以,她可能是暖心媽媽型。她的申請備注上只有一些印巴日常用品和廚具,更讓人覺得她屬于這個類型。她可能因為生病而不能在節日和家人團聚,所以想用一場盛宴來給他們一個驚喜?它列了很多食材,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么豐盛的大餐了。我點擊接受,然后看著面前跳出例行的法律條文:
您承諾您有能力隨時觀察、重新控制,并移除您的附身客體,因此客體犯下的所有罪行與損害你需要承擔直接與間接的責任。
我點擊確認,開始仔細查看她的購物清單。有些東西,比如甜煉乳、半奶油、白糖和小豆蔻粉,我都可以在普通商店里買到。但是印巴酥油、鷹嘴豆和小扁豆,我就只能多花點兒錢在樓下的嬉皮風有機商店里買,或者專門開車去市郊的印巴商店。開車去郊外更消磨時間,所以我選了印巴商店。
回來后,我把買來的食材按字母順序排開,擺到原本空無一物的灰色大理石廚房臺面上,然后上床睡覺。米娜定在早上六點激活,我不想挑戰無線附體公司最近的遲到零容忍政策,也不想收到抱怨體味和早上口臭的差評。
我的鬧鐘五點就響了,但是我又打了幾次盹,斷斷續續夢見騎在一只海龜背上。夢境特別真實,只是我并沒有在水里。我想我大概是浮在空中。但是,肯定還有其他水下生物漂浮著,朝著我們迎面游來。我感到自己對海龜充滿愛意,俯下身去吻它粗糙的綠色臉頰,這時夢就醒了。真奇怪。自從我幾個月前開始在周末“擔任主體”以來,我的夢就變得很古怪。
五點五十八,我已經擦干身子,穿好衣服,還吃了點兒東西——餅干對我來說就是早餐。我站在鏡子前,把無線附體的耳機夾在耳后。它呼呼地自動運轉起來——其實它并沒有發出呼呼聲,不過我想象設備紫光閃動時就會發出這種無法直接聽見的細微聲響。它驗證了我的身份并說:“你好,阿斯蘭。你的客人在等候區,你準備好了嗎?”
“對,我準備好了。”我盡量語氣輕快一點兒,但是在給她解釋流程的時候,還是有些緊張。這是我第六次當主體,目前來看,這事兒是我周末的一種消遣。我的其他客戶大多都是男性,有的是到這兒參加世界銀行的商業會議,有的是帶著孫子孫女來游覽紀念碑和博物館。除此之外,我只接待過一名女性,她是一家小行星采礦公司的說客,但她覺得和國會議員一個小時的會面不值得讓她離開行星軌道。
我的四肢開始感到刺痛,然后變得麻木。有一瞬間,我覺得身體變得很重,好像我撐不起自身的重量,快要跌倒了。接著我真的向下一沉,不是肢體上的,更像是直接跌入了一個意義非凡卻無聊透頂的夢境。我想,大概這就是為什么在客戶占有肢體的時候,無線附體程序允許主體在神經使用界面里導入信息和游戲。
我給了米娜幾分鐘來適應。我看著她環顧我的客廳,目光落在了我幾乎空無一物的書架上,四周是純白的墻壁,沒有太多裝飾,只有一幅虎圖。那是母親二十出頭去泰國玩兒的時候買的。
“嗨!”我說,沒想到我的聲音在無線附體界面里這么大。我感到我的心跳加速了,意識到我應該嚇了她一跳。“對不起,呃,我只是想打聲招呼,告訴你我隨時為你服務。”
“孩子,不會說烏爾都語嗎?”
“不太會,阿姨,我——”我試著把我的虛擬舌頭捋直了,慢慢吐出那些我已經很多年沒用過的詞語。
“哎,資料里寫著會烏爾都語呀!”
天啊,要是這單以后我沒有被踢出圈的話,一定要把烏爾都語從我的簡歷語言欄里刪掉。哪怕不為別的,只要不再遭遇這種鄙夷。“來吧,我在這兒,我現在可以做什么?”她一邊說一邊把我的手舉起來,在我們腦后的空氣里晃,“帶我去廚房吧,孩子……你有廚房吧?”
“有,有。”我一邊說著一邊收回操縱權。四肢的刺痛感又回來了。我走向廚房,把操縱權還給她。
我感覺我的身體仿佛不受控制地嘆息著,腦袋隨之一晃。“這就行了。”她邊說邊走到柜臺旁,上面整齊地擺著她要我買的食材。她仔細地檢查,不相信我會買對了東西似的,不過,她也沒發表什么意見。她環顧廚房,晾干架上有幾個盤子,我特地把水槽清理了。平時里面都堆滿了東西,不到發霉不會動它。
她開始打開柜子,緩慢而平靜。我以為她是在找什么東西,過了一會兒,我知道她只是愛管閑事。她打開了角落里最后一個柜門,水槽右邊唯一的柜子。該死。
我想轉移她注意力,不讓她打開柜子。但是,未經同意或非合理緊急情況下的行為干預是會被差評的。所以,我只能絕望地看著她把柜門拉開,盯著柜子里那個半透明瓶子上的標簽,里面還有半瓶棕色液體。
“威士忌,孩子?遭天譴啊!”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拍我的臉。“愿神寬恕你!”我不知道她是為我祈求寬恕,還是因為附在我的身體上,她也有了一種同謀的罪惡感。我想說,我又沒有酩酊大醉——現在才早上六點。要是她現在往我嘴里灌那瓶威士忌,才勉強算是共犯,大概吧。
她關上柜子,還在搖頭,又掀開電壓鍋。我們同時發現,我上次做飯之后沒有洗內膽,不過只有我知道那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事了。她一邊用我的舌頭嘖嘖嘖,一邊哼哼唧唧,我也只能腦內翻白眼,快把眼珠子翻到腦門兒后了。她啪的一聲打開水龍頭,抓起水槽邊那塊破爛不堪的海綿擦,“孩子,你有沒有搞錯啊?”
她在鍋里放滿了熱水,系統已經壓抑了我的感官神經,可是她刷鍋的時候,我還是能感覺到痛。我肯定她是在故意報復我,可能她并不是真正的暖心媽媽型。
她把豆子慢慢倒進鍋里,好像不信任我選材的眼光。那些黃色的顆粒在我的破鍋底部閃閃發光,在她搖著袋子篩查有沒有壞豆子時散落成漩渦。
一粒豆子從鍋里蹦出來,掉到了地上。我感到一絲恐慌,好像立即回到了我第一次做它的時候:那些橙色到幾近淺紅的顆粒散落到柜子和地板上,我不知所措。母親疲憊而憤怒的聲音讓我覺得自己毫無價值、一事無成,“孩子,阿斯蘭,你就不能,哪怕有一次,不毛手毛腳的嗎?”她的手指向門口,“出去,要是你干不了,現在就出去。”
“理解一下吧,他才十歲。”祖母勸道。我奔向她,趴在她的腿上號啕大哭。
“好,就像理解他那個沒用的父親一樣。”母親說道。
然后,對無能的恐懼讓我擦干眼淚,站直身子,不服氣地走回廚房,大步走近母親,讓她走開,而不是去打她。我會把廚房清理好,會篩出地上扁豆里的灰塵,還會拿一個罐子把剩余的豆子倒回去,還會在母親值完夜班回家之前把晚飯放在餐桌上。我不會成為我那沒用的父親。
米娜按著電壓鍋的按鈕,問我:“是按這個嗎?”
“你不先泡泡嗎?”
“哦,現在你成了高級廚師了?”
“我會做豆子。”
“那你告訴我,為什么要泡?除了浪費兩個小時以外,有什么用?”
“嗯,做豆子……做豆子就該這么做啊。”
“是現在的做法?”她一邊說,一邊按下電壓鍋的開始鍵,我只有閉嘴。“好,毯子在哪兒,孩子?你家禱告儀式在哪兒做的?”
當她問起時,我確定我臉上浮出了一絲笑意。
“在客廳的墊腳儲物凳里面。”我平靜地說,盡力回憶母親上次找的位置。我指向面東的那扇窗,“在窗口那兒,稍微偏右一點。”
她打開了墊腳凳,把毯子拿出來。我感到她的手頓了一下,她看到積塵把我的手指染了色。“謝謝你孩子。”她一邊說一邊拍落毯子上的灰塵,然后攤開鋪在窗前。我感受到她把手舉起來放在我耳邊,接著高高地放在我的胸前。
嚴格來說,她是不是應該穿上杜帕塔布①?母親的阿杰拉克布②還在腳凳里。她上次來的時候,我看見她把染布拋到肩上,說“要按我們的方式來”,不等我回應,她就開始祈禱。當時,我們剛吃過午飯回家,我終于把卡拉介紹給了她。我坐到沙發上,躬身凝視手掌里一條一條的指甲印,那是我自己用力掐出來的。我希望這種疼痛能讓午飯時間過得快點兒,但沒什么效果。
她和卡拉也沒什么處不來的,只是每次卡拉想和她說話的時候,母親就會對她笑一下,繼續低頭吃飯。飯吃了一半,卡拉就找借口說醫院打電話來要她去監督一臺手術。
她離開時,我一直低著頭。過了會兒,母親說:“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埃里克母親的時候,她也這么對我,甚至連個微笑都沒有。”
“噢,所以這是一個優良傳統了,母親?”
“我忍過來了。埃里克起身去洗手間的時候,他媽媽俯身過來問我:‘被家人進行割禮后,你們女人還會覺得享受嗎?’”母親呷了一口茶,望著我頭頂上方,“我對她笑了笑,把喉嚨里的話都咽了下去,然后忍過去了。我很高興卡拉知道離開。她比我聰明,比我強。”
我窩到沙發里,看著母親跪地祈禱感到一陣不自在。我想按照我自己的方式來,要是我知道能向誰祈禱的話。
“來吧,孩子。”米娜一邊說著一邊把毯子收起來放回布滿灰塵的腳凳里,“讓我們看看這個東西要多久。”
最后六十秒鐘的紅色數字閃動著,倒數歸零。
米娜按下減壓鍵,看著鍋,好像她被那個金屬圓柱體發出的嘶嘶聲迷住了。她湊近去聽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耳朵重煥活力,仿佛她已經很久沒有聽過或見過這種場面了。
“現在不做飯了吧?”我說。我想我應該控制語氣,不要流露出譏諷。不過我覺得她也不會介意。
“沒有,我幾乎每天都做飯。只是耳朵有一點兒背,所以忘了蒸汽都是怎么跟人對話的了。要是你仔細聽那個嘶嘶聲,你會聽到它告訴你飯菜是不是真的煮好了,是不是煮成了你想要的樣子,或者會不會在你開鍋的時候讓你大失所望。如果你靠近觀察,你可以看見蒸汽和空中的靈氣交流。要是靈氣都聚攏到蒸汽周圍,那么你的飯菜會很好吃。要是靈氣都逃走了,那么……”她聳了聳肩,“這都是老阿姨的秘密。”
“真的?”
“你是我見過最容易上當的傻瓜之一,沒得跑了。”
“我沒有相信你,我只是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相信它而已。”
“嗯。”
“好吧,有需要幫助的地方請隨時吩咐。我要去看書了。”其實我是要去打游戲了,但是她不需要知道這個。我調低了我的視覺反饋,換成了《核心世紀4》,該打怪升級了。感官抑制程序過濾掉了米娜在廚房里的大部分噪音,直到響起攪拌機研磨的聲音。我很好奇她為什么要用攪拌機來做扁豆,不過還沒有好奇到要暫停游戲的程度。
我一直沉浸在游戲之中,直到感到舌頭上有一股濃膩的味道,最后漸漸變淡。米娜把她做的菜塞了點兒到我嘴里。她將那團又熱又干還帶有豆腥味的糊糊揉成團,讓我舌頭的每一個角落感受細品其質感。嚼爛吞進喉嚨里的時候,涌上一股余味,讓我想起無人打理的八十年代樣式的木板墻地下室,想起渴望被親吻的感覺。回味我焦慮干涸的青春期,那時我嘴里就是這種味道,讓我會突然開口說:“我會吻你,節日快樂,要是你讓我吻,我就會吻你。”這句臺詞真夠爛俗的,我一邊在腦子里大叫“你在想什么鬼”,一邊故作自信地保持著微笑。
我仿佛聽見哈芙扎的笑聲從舌頭滲入我的身體,也能感覺到以歉意的愛撫結束的那一巴掌。哈芙扎盯著我并且親我顴骨尖的時候,我的味蕾和脖后的毛發一起反復體味這種感覺。我從來沒有這么近地看過別人的眼睛,這種感覺我無法抗拒,我不得不閉上眼睛。我不確定是她先開始的還是我先開始的,但在多年的思念之后,我的嘴唇終于第一次融化在另一個人的身上。那也不是最后一次,我親到一半就突然被人粗魯地打斷。初吻時刻結束前,母親就站在我身后的樓梯頂上喊道:“阿斯蘭,孩子,走啦!”在我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么并驚慌失措之前,哈芙扎結束了這個吻,俯身在我耳邊說:“節日快樂,阿斯蘭。”再然后,我對哈芙扎說的話就是“恭喜你”了。那是十年之后,在她布置隆重的婚禮上,旁邊是她打扮華麗的新郎。
米娜往我嘴里灌滿了水,沖走了我的回憶。我多想再嘗嘗這帶著腥味的豆糊。我想再回到過去,盡管沒有什么可回去的。
“那是什么啊?味道好熟悉。”
“嗯,專家先生,你得等著瞧了。”
于是我看著她把火開到了最小,鍋里放入幾坨酥油。酥油在鍋里化開,深淺不一地煨著。她從攪拌機里舀出豆糊,下鍋時熱油濺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的胳膊明天肯定會酸痛,因為她一直靠在灶臺上,隔幾分鐘就攪拌一下,以免底下變稠的豆糊粘鍋。最后,她停下來加糖,把豆糊攪拌均勻翻個面兒,將剩下的白糖都倒了進去。那些白色的晶體融進了豆糊后,她滿滿地舀了一勺,閉上我的眼睛,一股暖暖的甜甜的東西碰到我的嘴唇。我的腦海中涌現出塑料保鮮盒的畫面,里面裝著涼透濕軟的油炸零食和絕世美味的甜點。不過,這一切都被卡拉質問的聲音淹沒了,“你為什么就不能在過節的時候把我帶回家,就像別的普通人一樣?”
“母親身體不太好。”我說著打開了一盒菜端了起來。那是什么來著?
“那她還可以做這些啊。”卡拉說。她指著那些裝著節日菜品的飯盒。
我把勺子插進一個飯盒,舀了一勺塞進卡拉的嘴里,“就嘗一點兒吧。”
卡拉翻了個白眼,張開了嘴。味道覆蓋了她的舌頭,她睜大了眼睛。她又翻了一次白眼,不過這次帶有一絲愉悅,“這是什么東西?”
“哈爾瓦鷹嘴豆酥糖。”我對著無線附體使用界面自語。
“真不錯!”米娜標準的傲慢語氣又刺了我一下。她倒入一罐煉乳,繼續攪拌,“味覺記憶。”
“什么?”
“味覺,它能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觸發記憶和情感。你不覺得嗎?它在這方面的作用比別的感官都強。味覺直接將我們和腸胃相連,我們內心深處從未滿足的欲望看起來像是一種生理上的饑渴。腸胃會欺騙我們的頭腦,讓你覺得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實際上不過是利用你獲得一點兒——”她又舀了一勺放進嘴里,我感覺我的眼睛都快跑到我腦海里了,“嗯——甜甜的哈爾瓦酥糖。”
她睜開我的眼睛,看著那鍋明黃色的豆糊。
“可是,我記得那時我祖母做的是棕色的。”
“是的,孩子,等著看吧。”她一邊說一邊把烤箱預熱到兩百度。烤箱嗶地一響,她就把鍋塞進去,定時十五分鐘。
“好了,孩子,你有什么正式的衣服嗎?”
“正式的衣服?”
“是啊,庫爾塔套裝①沙爾瓦爾卡梅茲②罩衫?看你有什么吧。”
“呃……”
“哎,我就知道。那么,至少咱們穿上一身整潔的衣物吧。”她一邊說一邊把控制權給我。
“沒問題。”我說。我走回自己的房間,拿出一條藍色西褲和一件新的紅灰相間條紋衫,我還從來沒穿過這件衣服。
我站在鏡子前穿戴整齊后,她按下了控制鍵。
“好吧,至少你的衣柜里還有些顏色。”她從我的抽屜里拿出一支筆,在我剛從衣服上扯下來的標簽上寫下一個地址,“我要去這兒。”
“謝謝夸獎。”我一邊回答一邊接回控制權。
我們離開市區朝95號公路走的時候,我瞥了一眼巴爾的摩國際機場的標志。我上次去那兒,是我最后一次去見卡拉的時候。她出差一周,我在去接她的路上接到了母親的主治醫生打來的電話。我腦子里一片空白,直接開過了去機場的出口,奔去費城醫院。母親只剩下最后幾口氣,獨自一人。我趕過去見了她最后一面,除此之外無能為力。
那天晚上卡拉只打了一次電話。我在費城待了六天,當我回家時,發現卡拉的東西都不在了,整個屋子幾乎空空蕩蕩的。如果我打電話告訴她發生了什么事情,她應該會理解,會過來幫忙的。我一直不明白我們為什么要互相傷害。我們以前犯過同樣的錯。這次,我們直接把這段關系推下懸崖,讓它爛在谷底,誰都沒想過要去把它撿回來復原。
我在一棟房子面前停下來,帶上一盤哈爾瓦酥糖下了車。紫紅色的日落像細密的杜帕塔布薄薄地披在那棟灰色的房子上。屋外停了很多車,客廳里亮著燈,里面傳來一陣陣低沉的笑聲。
我走到前門時,把控制權交還給她。我立即感覺到心跳加速,她死死地盯著前方,一動不動。
“你還好吧?”
“還好,我就是——”
門突然開了,一個女人站在門口,身穿灰藍相間的沙爾瓦爾卡梅茲罩裙。她正扭身看著她身后的客人,一直笑著。她轉身看到我的時候,笑容僵在了臉上。她的頭發挑染成了紫色,盤了一個發髻。她大概比米娜年輕一點,也許四十多歲?我仔細看她的臉,努力尋找她和米娜的資料照片之間的血緣相似之處。
“不好意思,請問有什么事嗎?”那個女人問道,身倚門框。
我感覺米娜深吸了一口氣,還來不及吐出來就屏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拿起哈爾瓦糖酥的飯盒,打開它。
那個女人傾身向前,看著那盒已經結成塊的棕色豆糊。傍晚的微風吹來,一股暖暖的甜香味飄進了我的鼻子。
那個女人重新看著我,但這次,她眉頭緊鎖神情嚴肅。她退后一步,一言不發地在我面前關上了門。
米娜和我顫抖的身體在那站了會兒,哈爾瓦糖酥還暴露在外面。她重新把蓋子蓋到飯盒上,放了一張卡片在上面。她把飯盒輕輕地放在門口的棕色褶邊墊上,墊子上面寫著“歡迎回家”。上車之前,她從門廊邊撿了一塊白色的石頭壓在卡片上,防止它被風吹走。
當我感覺到第一滴淚滑到臉頰上時,她叫停了附體服務。
“孩子,我們回家。”
淚水隨著我收回控制權而停止,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喉嚨陣陣緊繃。我第一次想知道當人們把控制權暫時還給我時,他們在做什么?會在自己家里立即恢復正常?還是會在馬桶上抽搐嘔吐,后悔不已,然后在衛生間的地板上蜷成一團,涕淚交加?又或是平靜地躺著,讓淚水浸透,直到痛苦過去。
一到家,她就要求拿回控制權,立即走向角落的櫥柜,拿出那瓶威士忌,倒進在晾干架上找到的破舊玻璃杯里。她用我顫抖的手拿著杯子,走到面向窗外的扶手椅邊。在最后一抹夕陽褪去的時刻,我發現她盯著我在窗戶上的影子。
她舉起玻璃杯,一邊晃著一邊盯著里面的棕色液體。
“孩子。”她大聲說,“你怎么知道哪一個才是正確的選擇?”
“什么意思?”我回答道,我的聲音在腦海中回蕩。
“哪一種酒?你怎么知道就是威士忌?不是啤酒?葡萄酒?雞尾酒?”
“呃,我其實都喝,所以——”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么,“不過也沒喝多少。”
“好吧,孩子,管他的。”她朝我在窗戶上的影子笑了笑,把威士忌一口灌進了我的喉嚨。我調低了感官抑制,感到一股原始的沖勁兒,放松了我的全部肌肉。她從桌子上抓起酒瓶子,又倒了一杯。
“你沒事吧?”
“我不會有事的,就是要花點兒時間消化一下。”她舉起杯子,這次是一口一口地細啜。我想,她的第一杯大概純粹是為了嚇唬我。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什么我要什么,孩子?”
“別叫我孩子,我是個成年人。”
“好吧。”她頓了一下,環視我冷清的公寓,“你當然是個成年人。”
“你為什么來這里?那個女人是誰?”
“只是一個老熟人,沒那么重要。”
“那你為什么會選我?就沒有別的,更合適的主體人嗎?”
“更合適指什么?”
“我不知道,一個年長一點兒的女人,和你背景更相近的那種。”
她笑道:“我的背景?孩子,你是唯一一個‘會說烏爾都語’,籍貫巴基斯坦,允許客體發生親密行為的主體人。”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你約了人來嗎,孩子?”
“沒有。”
她放下杯子去開門。是那個女人,還穿著她那套沙爾瓦爾卡梅茲罩裙,一只手扶著抵在胯邊的飯盒。我發現,我的眼睛正上下打量著門口的女人,我已經很久沒有這么看一個人了。
“還是你嗎,米娜?”
米娜點點頭。突然,我的喉嚨又哽咽了。
“你覺得你很聰明,是不是?”女人走進我的公寓,把盤子擱到柜臺上。她把蓋子打開,大概少了兩三人份的量。“我要一個人把剩下的全部吃完,不跟別人分享。”她微笑著脫掉外衣,丟向我。
米娜笑著接住,終于開口說:“哈妮亞,我——”
哈妮亞立即撲進米娜的懷里,給了她一個熱吻。這讓我脊柱發涼,引得我脖后一陣戰栗。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被吻過了。真的,很久很久了。我不知道米娜上一次這么親吻是什么時候?或者還是什么別的更重要?我們渴望的時間能不能疊加呢?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們跌進沙發,然后滾到了地板上。
我關掉了視覺感官,調高感官抑制,盡力給她們一點兒隱私。坦白講,我沒想到這位客人會成為第一個享受這種“福利”的人。不過,我也不能說完全沒料到,米娜身上有一種堅定的苦澀,顯然是為了守護某種極度甜蜜的東西。
我發現我的心跳減速時,我打開了視覺感官。她們已經到了我的床上。米娜平躺著,哈妮亞的頭枕在我的肩上。屋子里很安靜,只聽得見逐漸平息的呼吸聲。
“回來吧。”米娜喘著氣,臉埋在哈妮亞的頭發里說著。
“以什么名義,親愛的?你的助理?你表親的美國朋友?還是跑來培訓的非政府組織工作人員,你只是帶著人到處走走?這次你要我假裝成什么人?”
一股氣血涌上臉頰,我的喉嚨又噎住了。
哈妮亞坐起來,站起來的時候我的被子從她身上掉下來。她轉身看著我,微微笑道:“很高興又和你相見了,我很想念你的這些小花招。”
米娜只是盯著天花板,我們聽著哈妮亞穿好衣服,從柜子上拿下飯盒,跟進門前一樣的姿勢。當我們聽見公寓門開了又關,米娜閉上了我的眼睛。我想她肯定又要哭了,但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氣,說:
“有一天,你也會有這種感覺的。”她翻身起來坐在床邊,看著鏡子,“你渴望回到過去,那時你不知道以后會成為什么樣子,你傻傻地覺得你會成為一種人,而最終你卻成為了另一種。”她把我的右手指尖抬到我的額頭上,兩次,指尖輕輕虛點說:“謝謝你的陪伴,阿斯蘭,再會。”
我的四肢一陣刺痛,我又回到自己的身體里了。我找出了卡拉的聯系方式。在我考慮是否給她打個電話時,無線附體傳來新請求的提示音。我盯著卡拉的照片看了一會兒,然后打開程序。我確信我已經成為了最終要成為的那個人,所以不妨再讓別人來做一次我吧。
翻譯后記:
這是一個和吃有關的故事。正如米娜所說,味覺是最能觸動人心的一種感官。為了準確翻譯做糖酥的場景,我上網搜了很多印巴食譜,一連看了好幾個巴基斯坦阿姨主持的做飯節目。所以,廚房里的場景,我是流著口水翻完的。
不過,翻譯這篇來自巴基斯坦裔作家的小說也并不容易。大量印巴文化的詞匯,有印巴食材和他們的傳統衣著。我讀原文的時候,看到的是多種語言,英語、烏爾都語、波斯語,交織在一起。文化語言非常豐富,仿佛看到印巴花布似的非常絢麗的閱讀體驗。翻譯成中文,為了讓中文讀者一眼看懂故事,這些復雜的語言體驗就難免會折損。于是,我用其他字體把印巴地區的語言標出來。讀者看到的內容是全中文的,也可以通過字體的變化體會到故事里的人物其實是在幾種語言之中來回轉換。
說到出版的習慣,英文世界刊物發表外來詞匯的方式很簡單,通常就是用羅馬字母拼出一個大概讀音了事,并不會具體說明那是什么。我曾經在哈佛寫作工作坊聽到一個編輯說,如果讀者想知道那個詞是什么意思,他們應該自己去做功課,我們不負責解釋。而我認為作為一個翻譯,身負溝通不同語言與文化的責任,應該以最簡潔的方式讓讀者知道作者寫的是什么。比如,我在翻譯“沙爾瓦爾卡梅茲罩衫/罩裙”的時候,先音譯又簡單加了兩個字“罩衫”一筆帶過,讀者大概會覺得那種印巴服飾有點像中國傳統的罩衫,長衫過膝,下面還配著寬松的長褲。作者西迪奇告訴我,“沙爾瓦爾卡梅茲”這個詞是男女裝通用的,又給我看了一下,女裝和男裝略有不同,所以在女裝出現的時候,我刻意換成“罩裙”。另外,我尋找了一些烏爾都語詞匯中文表達的工具,不是詞典也不是翻譯機器,而是淘寶。輸入關鍵詞,一整頁的印巴男女穿著傳統服飾賣家秀,每件衣服上都有中文名。
另外還有一個特別有趣的機緣。翻譯到最后,有幾個烏爾都語找不到合適的翻譯,聯系作者又幾經挫折。正在編輯催稿時,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了好幾個巴基斯坦來的博士生。我趕緊把稿子翻出來給他們看,一切疑問都有了答案。這幾個巴基斯坦的朋友正好要去做禮拜,我就跟著去看了一下熱鬧。大叔大嬸都特別熱情,請我吃東西。我興沖沖地去找哈爾瓦鷹嘴豆酥糖,可是只看到幾塊美式曲奇餅,大失所望。
——張瞇瞇
【責任編輯:衣 錦】
①杜帕塔布:南亞次大陸婦女傳統服飾上會佩戴的一種披肩。
②阿杰拉克布:南亞次大陸北部信德等地區獨特的塊狀印刷形式棕色印染布料。
①庫爾塔:南亞次大陸男性常見的一種寬松的無領襯衫打扮。
②沙爾瓦爾卡梅茲:南亞和中亞地區當地女性常見的組合了男性闊腳褲和長裙/罩衫的打扮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