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生肖

楊芳蘭

你要是想一夜暴富，可到九街來找我。

我在這里開有一家奶茶店，從招牌上看是賣冷飲，暗地下卻是賣十二生肖。十二生肖是什么呢？就是你投入一塊錢，運氣好的話，會有四十九塊收入喲。一塊和四十九塊什么概念你懂嗎？如果這都不會算，我只想說，活該一輩子受窮。

開張那天，我不敢搞開業慶典，更不敢叫同學朋友送花籃。原因有兩個，一是因為放個屁都不透風的小店太寒磣;再一個是這個高消費時代，那些狐朋狗友買一吊鞭炮來放一下，吃一餐飯就要好幾百。這種虧本買賣我不做，所以懶得聲張。天近黃昏時，我只賣了二十八杯奶茶，開了兩百塊錢的生肖單。奶茶按照百分之五十提成，才賺了五十塊錢，賣十二生肖是百分之二提成，才賺了四塊錢。照這種狀態發展下去，我的店子遲早要關門。

就在我東想西想時，門口突然來了一輛警車，車門打開后，從上面跳下幾個蓋大蓋帽的人。他們有的拿出相機，有的拿出警棍。這下我嚇得不輕，難道開張第一天就被發現了？我忐忑不安地迎到門口，卻看見幾個大蓋帽徑直朝吳發財的肉攤走去。吳發才的肉攤在我門口不遠處。隔壁百貨店王麻子像一陣風一樣飄到我門口說，快去看看，吳發才裝錢的夾籃被人偷了。我不敢湊上去看熱鬧，也許是應了那句老話，做賊心虛。我只敢站在大門邊探出半個腦袋朝人群觀望。

突然間，在圍觀的人群中，有個大蓋帽擠出人群，徑直向我走來，我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大蓋帽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唉，我的媽呀，來的不是別人，是我高中同學姚元清。他跟我一樣考不上大學，在我回家種地后他就到外面打工去了。去年同學聚會，有人說他到香港那邊發展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竟然當上了警察。

劉佳慧，當老板了？姚元清老遠就向我打招呼。

我調侃地說，路邊討飯吃的，哪像你大蓋帽一戴，威武得很呢。

別損老同學了，我只是一個協警，隨時都可能卷鋪蓋走人。他走進小店后毫不客氣就坐在吧臺邊。我說，你工作時間跑進奶茶店不怕影響個人形象？他說，那么多人來，也不缺我一個，他們寫一個筆錄就行了，報案都是走走過場。莫說丟的是錢和手機，就是幾多命案也無從查起。看得出，當上協警的姚元清，對人生和社會有了獨特的見解。他見收銀臺上有兩張生肖報，便問，你也看這個？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反正是老同學，又是公安部門的，說不定以后還要找他幫忙呢。我就悄悄地說，我是賣十二生肖的。誰知道他聽后并不驚訝，聽說我是賣十二生肖的，一下來了興趣。他說香港那邊流行得很，想不到這么快就傳到九街來了。他拿起手上的報紙坐在凳子上念一個腦筋急轉彎： 一個人被一只老虎窮追不舍，突然前面出現一條大河，他不會游泳，卻過去了，為什么？提示：昏過去。他又摸著腮幫子想了半天說，應該是昏死過去。昏死過去他數了一下，25畫，但又不確定。為了保險起見，他決定買下04、05、06、三個號，要我馬上開收據給他。

那天晚上果然開06號。

第二天一大早，姚元清就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粉到我店里說，這是犒勞你的，讓我一天就賺到兩個月工資。我驚訝地說，你一個月才兩千塊？他說，協警就是這個價。

那天他不光請我吃早餐，還請隔壁王麻子和門口賣肉的吳發才喝啤酒。姚元清負責九街治安巡邏。九街不長，抽一根煙就可以從街頭走到街尾。自從姚元清買中四千多塊后，在九街引起一場小小的轟動。當然，我賣十二生肖的生意也有了起色。我信誓旦旦地吹噓說，我的上家是香港大老板，只要大家買中，絕對不會少兌現大家一分錢。

我門口放有兩根長木凳，九街的閑人們都喜歡到我門口閑聊。有一天，張老頭正跟大伙討論當天買什么生肖的問題，豎在他背后的棍子突然倒下來，把他腦門拷起一個大包。他不但不喊疼，還摸摸腦門上凸起的青包高興地說，買蛇！買蛇！這期肯定出蛇！當天夜晚，大伙全買蛇。到九點半，上家打來電話，出的卻是龍，集體賠本。有些人連連嘆息說，明天打死也不買了，這個錢不該是我們這些人賺的！也有人拍著大腿恍然大悟地說，你們各笨嘛，想想看，龍是不是蛇變來的？當時怎么沒想遠一點呢？你看，就差一顆米距離，后天再跟張老頭買一手！

久旱不雨的夏天，太陽把河里的魚兒都烤翻白，那些露出水面的石頭，全部變大了。九街的行道樹也像病了似的，打著卷一動也不動。只有姚元清精神抖擻地拿著報紙皺起了眉頭。他說，老同學，快給我分析一下，這一期會出什么生肖？

我們把報紙平攤在電腦桌上，左上角一個腦筋急轉彎問題出現在我們眼前：天下所有夫妻在生活中都有一個共同點，那是什么（打四個字）？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謎底，最后猜了一個：同床睡覺！數了一下筆畫，35劃。我小時候語文考試筆劃老不過關，又怕數的筆劃不正確，姚元清說，我也數不通筆畫，干脆33、34、35、36、37五個號碼一起買下來。那天晚上開獎，果然出33號，謎底是：同時結婚。不管謎底是什么，他又買中了一個。

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順風不要幾繞鞭。姚元清第二天走到我店門口就大聲武氣地吼道，你這地方果然招財！下回看準一個生肖召集大家都來買！

他不光是說說，后來還帶動親戚朋友來購買。我的生意越來越好，九街大部分人都認為買十二生肖不但沒有欺騙性，而且刺激好玩。小小一塊錢就能賺到四十九塊錢，還到哪里打工賺錢呢？每次開獎結果出來，中獎的人都恍然大悟地笑了，那笑聲就像九街背后平靜的魚塘突然扔進一塊大石頭一樣，蕩起一陣陣漣漪。沒有買中的，也不以為然，說輸掉的錢權當搞了募捐。人生在世，哪里不吃哪里不用？總之買中的，笑逐顏開，沒有買中的，也笑逐顏開。

我滿以為生活就這么喜笑顏開地過下去，沒想到有一天卻惹了麻煩。隔壁王麻子的老媽從來不買十二生肖的，那天卻鬼使神差地要買一單。在買之前，她叫我估算一下這期出什么生肖。其實以前我也是馬后炮，等開獎以后才知道是什么號碼。我卻裝模作樣地打開網頁瀏覽了一下，有個謎語是這樣寫的：一個人在沙灘上行走，為什么回頭看不見自己的腳印？我吸取上次失敗的教訓，猜想N多個急轉彎答案，都覺得不妥，又敲定是“瞎子”和“倒走”兩個詞組。數了其中的筆畫，分別是18劃和16劃。還沒等我再分析分析，她就說，懵懂大吉利，就買豬肖15到20，一個號碼買50塊錢。我又忙于應付其它顧客，就不再跟她多做解釋，匆匆忙忙給她開了收據。讓我沒想到的是，晚上開出37號來。這個王大媽知道一個都沒買中以后，一口氣不上來，竟然一命嗚呼了。

王麻子硬說他老媽的死與我有關，要不是我告訴他買15到20號，她老人家也不會死得這么快。那天他帶了幾個朋友到我小店來，可能看我是女流之輩，并沒有打我，而是伸手就砸我的電腦。電腦真是弱不經風，只見王麻子的手剛伸過去，啪嗒一下就掉在了地上。雖然這臺電腦是二手貨，但也花費了我一千二百塊錢，是我花一年時間種苞谷掙到的第一桶金。我那個心啊，就像有人砍了我一個手指那樣痛徹心扉。當時姚元清就坐在我小店里扯閑話，他剛想站起來制止王麻子的破壞行為。誰知道王麻子用余光掃了他一眼，然后指著他的鼻梁說，你廝兒少管閑事，惹毛老子舉報你知法犯法！姚元清大氣都不敢出了，活像一架熄火的拖拉機。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另外幾個人再把幾張茶桌掀翻。

這時候吳發才沖進來了，他大聲吼道，王麻子，好男不跟女斗，王奶的心臟病早在幾年前就有了，買三百塊錢的生肖也不至于要了她老人家的命。再說了，又不是劉佳慧逼迫她買的。你們給她一個警告也就行了，何必端了人家飯碗？王麻子說，管你球事！吳發才說，大家都是來九街討生活的，何必呢，說完吳發才把手搭在王麻子肩膀上拍了幾下。王麻子憤憤地把吳發才的手甩開，結果吳發才又伸出另外一只手像拽一只小雞一樣拽住王麻子的衣領朝大門走去。王麻子好像意識到理虧，就順勢跟吳發才走了。

自從那次事件以后，我對吳發才高大的身板和強健的體魄簡直到了崇拜的地步。我想，以后找男朋友，就以他的身板為標準，絕對不要姚元清那樣瘦骨嶙峋的，像個螳螂一樣，虧他還穿一身制服，關鍵時刻人家一巴掌就可以像拍蚊子一樣把他拍死。

在九街做生意，店面很多，但最近幾年都做不長。有些做了三五年，有些做了一兩年，只有吳發才的肉攤比較長久，已經做了六年。普通人殺一頭豬要賣兩天，他倒好，一天要殺兩頭豬。人們都說，也不知道是他家祖墳葬得好，還是那幾個修高鐵的采購員發了神經，豬肉全部在吳發才的肉攤定點要，月底只要拿欠條到工程隊結賬就成。

大家都以為高鐵修通了，外面旅游的人一定像潮水般涌向九街，九街的生意一定會更加火爆。讓人奇怪的是，高速鐵路開通以后，工程隊搬走了，人也消失不見了。九街生意越來越難做。吳發才為了生意好起來，他就想擴大經營。于是增加了一個項目，殺牛賣。他買了一個大冰柜，每天賣不完的牛肉就凍在冰柜里。牛肉要經過解凍，等中午冰塊融化了，牛肉也變了顏色，蚊子蒼蠅就趴在肉攤上嗡嗡叫，看著都讓人惡心，誰還想買？

大家的生意不好做，還有其他賺錢竅門嗎？當然有，買十二生肖。大伙認為，買十二生肖就是賭一個人的運氣和膽量，買得越大，中獎的幾率就越高。好多人都是那樣，開始怕死怕癢的，看中一個號碼，舍不得買大，等晚上一開獎，又悔得捶胸頓足。九街的人都喜歡買十二生肖，唯有吳發才按兵不動。他說，拿錢去買十二生肖，還不如去買兩包好煙抽。

后來，吳發才看著大家買十二生肖，今天不是李老滿中獎了，明天就是楊老妞中獎了，掏出來買肉的錢總是紅彤彤的大票子。吳發才開始羨慕他們的瀟灑來，他們活得多自在，哪像自己，天不亮就起床殺豬，瞌睡從來睡不飽。唉，人比人，氣死人！中午沒顧客買肉時，吳發才就用茶杯來我店里接冰水喝，順便看看大家都買什么生肖。

一天下午，姚元清路過吳發才的肉攤，對吳發才說，吳老板，舍得買幾塊錢好玩不？今晚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哩。吳發才半信半疑地問，真有這么大把握？姚元清說，俗話說，上帝為你關上一扇大門的同時，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戶。姚元清的話好像突然打開了他的心結，現在豬肉不好賣，或許買十二生肖又能中獎呢？吳發才這么想著，晚上還真掏出五百塊錢買了四個號碼。

九點十五分開獎，沒中。

萬事開頭難，一旦開了頭，就會繼續下去。吳發才再三申明，只要把輸掉的錢扳回來就再也不買了。為了研究十二生肖，他到地攤買了幾本關于怎么買十二生肖的書籍。買書的時候，吳發才一直想翻開書本瞧瞧里面都是些什么內容，可是賣書的老板卻一把奪過書本說，不買是不準翻看的。沒辦法，他只好一咬牙一跺腳把書攤上的幾本全買下來。一有空閑，吳發才就一邊看書一邊用一個小本子做記錄。

吳發才開始研究十二生肖后，到我小店買了幾期，買大的時候沒中獎，買小的時候又中一兩回。后來他又跟著李瘸子買了兩期大的，還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比如上一回，吳發才看中羊肖09到12號，李瘸子來買肉的時候打聽他買什么，他說買羊。可到我店里買單時，聽大家都說買豬13到16號，他又改變了主意，還一次性買了二百五十塊錢。結果開獎真出09，李瘸子買了兩百塊卻中了。事后李瘸子還說吳發才是真的二百五。吳發才氣得眼睛泛白。

自從愛上買十二生肖，沒人買肉的時候，吳發才再也不覺得空虛寂寞了。我開業那天，他就是趴在案板上打瞌睡，裝錢的夾籃才被人偷了去。現在呢，有事做了，人也精神了，就是他老婆送飯來給他吃的時候，他也是右手捏筷子，左手拿手機，聚精會神地趴在肉攤上搞他的研究。他老婆說，有幾次吳發才在說夢話的時候，都念念有詞地吟誦著十二生肖詩詞和腦筋急轉彎。

吳發才經常熬夜看十二生肖書，早上又起得早，幾個月下來，竟然瘦了一大圈。要是在以前，即使不知道他是屠夫的，只要一看到他那紅光滿面的臉龐，就會自然而然想到彪悍的屠夫。現在整個臉黃黃的，腦門多了兩道抬頭紋，眼睛多了一對黑眼圈，他又喜歡穿一身黑棉服。看第一眼，還以為是只猴子蹲在肉攤邊。

姚元清和大伙來我小店聊天時，吳發才也跑來聽我們分析。漸漸地，我們也悟出一些門道：買十二生肖就是四十八個數字游戲。這四十八個數字中，總共是十二個生肖，每個生肖有四個數字。最后有人總結經驗，說在看十二生肖報紙的時候，你第一眼看見什么生肖就買什么，一定中獎。

那天吳發才回到肉攤邊，偶然拿起碼報，看到一個謎語：一把刀，水上漂，有眼睛，沒眉毛。他心里暗暗想，這不是蛇嗎？但是大家又吸取了前幾次的教訓，一般謎語都是打馬虎眼的，于是一窩蜂買龍肖，吳發才又跟著買了龍肖，晚上開獎卻出了蛇肖，結果大伙又沒買中。又有好幾次，吳發才看重一個生肖，可是一直不敢出手，只是跟別人建議，結果別人買中了，自己又只有看的份。

有好心的人嘛，比如姚元清還打一根磨砂煙給他抽。有的中獎了，比如王麻子這種鐵公雞，連一句謝謝都沒有。那天吳發才在我門口發誓：以后我吳發才再買十二生肖就是眾人的崽！

我的小店開了一年多，自從吳發才在我店里發誓以后，生意也由原來的火爆到逐漸冷清，甚至有一個禮拜無人買單的記錄。當然，這也不能全怪吳發才。就像蹲在茅坑拉不出屎不能怪茅坑一樣。現在，九街人都知道，買十二生肖是一個數字與四十八個數字的較量，肯定只有賣家贏的機率高，跟福利彩票差不多。但福利彩票多多少少人家還拿出一部分作為公益事業，也算是為自己積德修陰功。而買十二生肖的錢卻進入個人腰包，說白了，就是大家拿錢養一個人。這種商業秘密一旦被九街人參悟透了，我的生意哪還做得下去？我不停地思考著下一步該怎么起死回生的問題，抬頭望向街道，看見吳發才正坐在肉攤邊打瞌睡。

那天都到下午了，天氣又逐漸轉涼，我只賣了六杯珍珠奶茶，十二生肖還是沒有一單生意。我又把目光瞟向街道，街道兩旁的月季花開得正艷，吳發才卻用蚊子拍驅打豬肉上的蚊子。突然，吳發才清了清嗓門，像羊拉屎那樣一句句地蹦出來：是誰制造了鈔票/你在世上稱霸道/有人為你去賣命呀/有人為你去坐牢……他唱第一遍時我好像沒聽清楚，后來他在案板上點了一盤蚊香后，又坐在凳子上唱起來，還是這一首歌。我想了好半天，也想不起是什么歌曲，就在手機上問度娘，才知道是八十年代當紅歌星遲志強的一首成名曲。遲志強是干什么的？為什么他能唱出這樣的歌曲來？難道他當時也缺錢？我想不明白，因為八十年代我未出生，也沒見過遲志強。不過我很快意識到，遲志強有沒有錢對我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就缺錢上繳房租。雖然上半年賣十二生肖提成不少，但看到別人中獎后自己又跟著買，所以錢都滾進上家的腰包去了。還有最最關鍵的是，以前吳發才從來不唱歌的，現在卻突然開了嗓子。而且一唱就只有那一首歌曲，反反復復地唱來唱去。

快要下班時，姚元清跑進我店里就說，你聽聽，是不是吳發才在唱歌？

我正為房租的事情發愁，大不耐煩地說，你耳朵打蚊子了？

姚元清嘿嘿地笑著，走到吳發才的肉攤邊坐下，歪著脖子閉著眼睛，貌似很享受地聽著。我知道姚元清的意思，他是想讓吳發才覺得不好意思了，自己閉上嘴巴。吳發才根本不理會姚元清那套，相反越唱越起勁，還把聲音抬高幾倍。姚元清搖頭晃腦地走回我店面說，吳發財不是臉皮厚就是神經有毛病了。

這時候，我聽見隔壁王麻子打了一個噴嚏。我剛來的時候，他的生意還過得去，不知道為什么，最近幾個月也冷冷清清的。我聽見他打噴嚏，就喊了他一聲，王老板。他無精打采地走出來到我店門前瞟了我一眼，問我要什么？我故作神秘地說，明天要天晴了吧？王老板說，無聊！然后又沒精打采地回去了。以前生意忙的時候，每天都是這樣叫他送一碗泡面外加兩個鹽焗雞腿給我。現在沒生意了我自己做飯吃，哪還有閑錢買鹽焗雞腿？

吳發才的《鈔票》一天天唱下去，只要沒人買肉的時候就唱。九街賣肉的人又多，買肉的人又少的可憐，他就一天唱到黑。這樣說吧，人家唱歌要錢，他唱歌要命。說來也許沒人相信，他唱歌就像老母牛喊崽一樣。想不聽又不行，因為離得太近，我真后悔當時買二手電腦時沒有跟主人買下那對大音響，那樣的話我就可以播放音樂蓋過他的聲音。現在沒大音響，有什么辦法？他既然要唱，我只得硬著頭皮細細品味一番這首歌詞：鈔票確實能稱王稱霸呀，誰離得開鈔票？那些口口聲聲說鈔票不是萬能的人，我只能說他是一個不缺鈔票的人。就比如我現在缺鈔票，到下個月再交不起房租，房東就要把我趕出九街了。其實吳發才唱歌我也不能有什么意見，關鍵是發音標準一些也好，最讓人惱火的是他五音不全卻偏偏要用美聲的方式來唱，還卷起舌頭，用喉管發音，好像有一口痰卡在喉管卻又舍不得吐掉一樣。聽久了也膩煩了，我只好找了幾根棉簽，把棉花慢慢掐下來，揉成兩個小球堵住耳朵。音量是稍微減弱了一些，但耳朵里卻有嗡嗡嗡的聲音，像蒼蠅飛過頭頂一樣更難受。

后來，我們這一排店主都說，吳發才再這樣唱下去，只怕我們要得心臟病了。

我靈機一動，警察不是什么都管嗎？何不叫姚元清來管一管呢？

等姚元清到我店里時，我就把這個想法告訴他。誰知姚元清聽后苦笑了一下說，他唱歌又不違法，我們哪里管得著？再說現在他生意慘淡，正架起鍋子沒豆炒，現在去講他，他扛起殺豬刀砍死兩個人怎么辦？勸你們還是別招惹他。

唉！換一首歌也好嘛，為什么偏要唱這一首呢？王麻子嘆氣結束后忽然又來了精神，他幸災樂禍地說，現在吳發才拽不起了吧，豬肉賣不脫還熊個鳥，他兩個兒子在市里讀書，一個月少說也要千多塊生活費，看他去哪里找錢！

我才懶得管吳發財去哪里找錢，我只關心我小店的房租馬上就要到期了。

又是一天沒人光顧小店的日子。反正沒有顧客，我和姚元清就拿出手機瀏覽一些短信，忽然一則消息在我眼前一亮，有個自稱白小姐的，說撥打這個電話可以供應特殊號碼，中獎以后憑良心給錢。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號碼看，幾次想撥過去，又想到現在江湖騙子那么多。姚元清看我傻愣愣的樣子，就湊過來看我手機。他說，我也收到這條短信。吳發才恰好進來找水喝，看到我倆在看手機，就問我們在看什么。姚元清說，供應特殊號碼的，用我的手機打這個電話不方便，借你電話打一下行嗎？

吳發才就打開了手機，按了免提鍵，試著撥過去，那邊果然傳來一個女人甜美的聲音：您好！我是白小姐，請問是不是需要特碼？

這次姚元清得到兩個號碼，姚元清猶豫再三還是不敢下單。讓人奇怪的是，吳發才收攤以后，卻從夾籃里掏出一千塊錢叫我寫單，一個號碼五百！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沒想到，到晚上九點開獎時，竟然中了！

吳發才幾乎要跳起來，兩萬多塊呀，賣豬肉要多久才能賺到呢？想不到前段時間輸掉的錢一下子全扳回來了。他幾次取笑姚元清說，膽大飽死，膽小餓死，舍不得孩子怎么套得住狼？

吳發才中了兩萬多塊錢后，人又開始精神起來。他說，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大狼狗拖走一塊豬肉。第二天開獎時，開的是豬肖，我竟然沒買。我想，難道是財神爺托夢給我嗎？看來我的財運真來了！后來的幾次夢也有靈驗的時候，也有不靈驗的時候。有一次我夢見自己在吃飯，一只老鼠跳上我的飯碗來，第二天開的果然是鼠肖！可是那次只買了五塊錢。還有一次，我剛打開大門，看見自家的狗追著鄰居家的雞跑進牛圈去了，這下該買什么呢，我思來想去，一咬牙一跺腳，就買狗、雞、牛三大生肖。結果那天出的是鼠肖。經過這么長時間摸索，我總結出一條經驗，買十二生肖，不但要運氣好，還考一個人的想象能力。

人一旦成功，放個屁也是香的。九街的人看到吳發才中了大獎，又一窩蜂地跟著買十二生肖，我的小店再次起死回生。久而久之，九街人都形成一種習慣，買不中的時候，就說自己沒有買，買中的那期，就大張旗鼓地宣傳自己中了多少。吳發才是個愛面子的人，他更不會告訴別人他其實一直是虧的，當然這個數字只有我知道。在吳發才心里，他一直堅信，等哪天研究透徹了，要買就再買一回大的。

有一天下午，吳發才又哼著不成調的《鈔票》在研究十二生肖報紙。突然，一個牛販子趕著一頭牛從肉攤前經過，他心里一陣大喜：牛！一定是牛！今天不用看報了，就包牛肖四個號！吳發才看著牛販子和牛遠去的背影，仿佛看到自己中了幾十萬元錢的情景，他想這幾十萬能做好多事情啊！買中這一回就到新城區開一家像樣的餐館，然后再買一套商品房……吳發才被這突然到來的財運驚喜得不知怎么辦才好。他恨不得用扁擔把太陽頂下山去，那樣的話，天就會立馬黑下來，開碼的時間就到了。吳發才想到這里，毫不猶豫地跑到信用社取出一萬塊錢。

一萬塊！吳發才竟然一次性買下一萬塊！

那天，憑我拉生意的一張巧嘴，這個消息一下子就傳遍九街每個角落。天黑時，人們紛紛擠到我小店看熱鬧。小店當然坐不下那么多人，有些人只好坐在屋檐下。吳發才是主角，收銀臺那根凳子當然屬于他。

還差幾分鐘？人們嘰嘰喳喳地說話，吳發才顯然己經開始坐立不安了，他明明握著手機，卻一再問我的時間點，手也開始抖起來。

快了，快了，還有五分鐘，我說。

他在身上不停地摸索，把口袋里的葉子煙拿出來聞了聞，又極不情愿地放了回去。他說好久都舍不得買盒裝香煙了，為了節約錢買十二生肖，只好天天抽這嗆人的葉子煙。

如果不是很多人都在圍觀，他一定會用報紙卷起葉子煙，來那么兩口。大伙都有點等不及了，他們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地跟著吳發才買了牛肖。大家對買十二生肖是充滿了無限的期望和癡迷，所以有些人就說了，巴不得天天都是禮拜二、四、六買十二生肖的日子。當然，我也希望天天都是二四六。

還有一分鐘！不知道是誰報了一下時間。現場開始靜下來，每一個人都屏住呼吸，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機看時間。現在的每一秒，對于等待的人來說就像一個世紀那么難熬。最焦急最坐立不安的要數吳發才了，他開始是用雙手托著下巴，實在坐不住了，又站起來在人們眼前晃來晃去。突然間，吳發才的雙腳不由自主地抖起來，他又坐回之前的凳子，還是抖得厲害。他惺惺地罵了一句，娘的，沒出息！

有句話說得好，人算不如天算。這一期吳發才又沒買中。后來一段時間，吳發才買的生肖一次也沒中過，但還是每期必買。手中的幾萬元錢很快就全部買完。實在不死心，又跑到朋友那里借了五千，結果還是全賠了。

沒錢買碼的日子真難熬啊，吳發才也因此夜夜失眠。他好幾次到我店里來跟我講好話，問我可以賒賬不？我哪里敢賒賬給他呀，萬一沒錢還我，我天天吃他的豬肉當飯？

吳發才已經認定十二生肖這條路，我也幾次勸他，沒錢就莫買了。他說，不！我肯定還能中一回大獎！至少把輸掉的十幾萬扳回來。

吳發才天天都在琢磨報紙和十二生肖書，茶不思，飯不想，瘦得像一塊干柴似的。此時的吳發才，要是在大路上被風一吹，肯定像村口那株古楓樹一樣，咔嚓就能折斷。吳發才對買十二生肖深信不疑，同時又在暗暗埋怨和反省自己，一定是那次中大獎后，大伙只記得喝酒了，沒有好好祭拜老祖宗。看來現在除了每天跟老祖宗燒香賠罪磕頭外，還要另外想法子才行。他想來想去，最后想到旁邊小巷擺地攤算命的吳神算，何不找他算算最近的財運？要是財運來了，一次扳回來不就行了？吳發才猛地一拍腦袋，唉，看來以前是豬油吃多了，蒙住了眼睛，連腦水也變成豬油一樣黏黏粑粑的了。

吳發才終于看到了一點陽光，他的臉上又像中獎一樣，如一朵盛開的向陽花。吳發才吸取了以前的教訓，不再相信第一眼看見什么就買什么了，他要好好研究。手上的六千塊錢可是跟遠在廣東打工的弟弟借來的，要不是謊稱自己得了肝癌，還拍了兩張瘦骨嶙峋的照片從微信發過去，恐怕弟弟還不肯借呢。以前在學校從來不認真讀書的吳發才，看起報紙來，就像高考學生做題目一樣，認認真真檢查一遍又一遍。也有人笑他說，要是以前也這么用功讀書，可能是清華北大的教授了。

吳發才不理會這些，他認真地做著他的研究。他打開報紙，看見右上角印著一個奇怪的動物，像一條豬，又長了兩個角。圖下有一行字：雙兔傍地走。他整整想了整個上午，下午又與大伙討論了兩小時，大家的結論是：豬的形象是故意迷惑人的，兔子的耳朵像角，下面的文字也有提醒，再結合兔子這個生肖，數字應是11。

為了保險起見，吳發才決定找吳神算打一卦。吳神算看到吳發才走來，老遠便說，看你印堂發亮，是不是發財了喲！等吳發才說明來意，吳神算說，幫你占個兇吉吧，如果是吉卦的話你就買大點。說著吳神算嘴里念念有詞，接連打了三卦，都是吉卦，并告訴他，放心買！

這下吳發才放心了，回到家就把第二天要買毛豬的四千塊錢全拿出來，還到信用社把老婆存給兒子上大學的一萬元取出來叫我寫單。我說，孩子上大學的錢就別動了，買這四千行不行？吳發才說，不行，要買就買一回大的。

寫單后，吳發才看到周圍的一切瞬間都變成了兔子：剛才吳神算蹲在地上幫他打卦是一只正在吃草的兔子;路過飯館門口看見炒菜的鐵鍋是一只趴著睡覺的兔子;到肉攤邊跟他打招呼的人是一只會笑的兔子;他看到九街的人都是兔子，他們在奔跑，在跳躍，在狂笑。不！不！不！那不是兔子，那是鋪天蓋地的鈔票。他的大腦里面都是中獎的情形，他還找來以前兒子上學寫了一半的筆記本，工工整整地寫上了一些計劃中要買的東西：衣服，家中成員每人兩套;鞋子，每人三雙，其中，一雙皮鞋，一雙運動鞋，一雙涼拖鞋;買面的車一輛，哪個要借車，沒門;買漂亮美眉一個，這一條他劃了幾條黑線，然后又打了幾個叉叉;買商品房一套……

時間終于熬到八點半，吳發才在心里暗暗祈禱，時間啊快一點吧，再快一點吧。八點五十分時，吳發才嚴肅地問我，劉佳慧，你們總部可靠嗎？這次要是全部買中的話是好幾十萬呢？

說實話，我也從來沒見過上家是男是女，心里也沒有底。但為了穩住吳發才的情緒，就說，你放心吧，總部在香港呢，不信，你問姚元清。此時我才發現姚元清在開碼的日子第一次不在我的小店出現。

就在人們焦急等待開碼時刻，門口來了一輛警車，從警車上走下四個警察。其中一個警察問我，你是劉佳慧嗎？我說我是。警察說，跟我們走一趟。

公安局就在看守所對面，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都愁眉苦臉的，這很正常，抓進公安局本來就不是什么好事。如果進了公安局還能笑出聲來的人，我想那人不是瘋子就是傻子。進到審訊室，只見到姚元清一個人，奇怪的是他手上戴了手銬，身上已經沒了警服。看得出，他一臉的禿廢。當然，手一旦戴上手銬，放在誰身上都不好受。一個女警察叫我蹲在另外一個角落后，跟另外一個警察說，今天光抓捕賣十二生肖的下線都有幾十個，沒地方關押了。說完就把門一拉，掛上鐵鎖，出去了。

我詫異地望著姚元清，他的目光躲躲閃閃，總把目光盯著門上的窗戶看。沉默了很久，他突然說，對不起，老同學，都是我害了你。我半天回不過神來，我說你害我什么？根據姚元清的口中得知，其實他剛到沿海打工的時候就開始買十二生肖了，后來又賣，在那邊欠下了一屁股債務。一次黑幫老大帶著一個小弟找到了他，當時他正醉酒，斗毆中，失手殺死一個小弟，當時只有老大和他在場。黑幫老大就給了他兩條路，一是到公安局去自首，二是幫他賣十二生肖。他應聘當了協警后就開始找賣十二生肖聯絡點，很快就想到我在高中時就一心想發財，于是便找人聯系到了我。更讓人氣惱的是，當時那個小弟竟然是裝死，直到前幾天黑幫老大被抓住，才道出事情的真相。

根據公安調查，這兩年在我小店買十二生的金額達到五百萬之多。警察是根據我開出的收款收據得出的結論，這個數字是我萬萬想不到的。因為賣十二生肖到現在，我仍然連房租費都交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