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葉
俺小時候,哪件衣裳都是灰花色的,不是俺媽專揀這色買,是俺自己染的,俺當然不會染布,但俺吃桃子時,那甜膩膩的桃汁順著俺小屁孩的嘴角往下淌,淌到衣裳上,俺用沾滿汁水的手一擦一抹,俺媽到河邊再怎么搓洗,也洗不掉了。俺吃桃,不是因為俺愛吃桃,而是因為俺們那兒漫山遍野的桃樹,就連俺們鎮子都叫“桃村鎮”。
每當陽春三月三,房前屋后漫山遍野,粉彤彤的桃花露蕊綻開,城里人見了一準喊桃花源;等到四五月桃花一落,稀甜的桃子便露出臉來,幾場雨后,越長越大,跟齊天大圣看管的蟠桃園一個樣兒,桃園勝地!
可漸漸地,俺們桃村鎮只剩虛名了。
那個時候,俺已上中學住校,周末騎自行車從學校回來,爸媽正在桃園里愁眉不展,俺吭哧了半天,媽,老師要交學雜費。媽聽了這話,拎起半筐桃子就往河溝里倒,俺嚇壞了,急喊媽,你咋了?媽把淚一抹,賭氣道,今年桃子一毛錢一斤,咱把桃樹都砍了,外頭要飯去,要小錢也不止給一毛。
俺們當然沒有真去討飯,但大桃子賣了,小桃子都倒進河溝里去了。爸說,再賤也不能讓桃子爛地里去,爛地里,地就不長了,桃子明年就不結了。
明明期盼著明年桃子再結果,可說這話的時候,爸媽的臉上都掛著霜,就仿佛在初夏時節,被凍僵了。
桃樹還是被陸陸續續砍掉了。砍樹的時候,爸的額頭淌汗,凝成大顆粒的沉重水珠,吧嗒吧嗒往地里淌。
也就在那個時候,村里開大會,老支書撣著一雙粗手說,咱村里來了位扶貧駐村干部叫……老支書瞇瞪著眼,喊了聲,丫頭!你叫啥?駐村干部說,父老鄉親喊我丫頭就行,親切。
丫頭是大學生,說話既文鄒又好聽,可就是大老遠地來俺們村扶貧,丁點用處也沒有。整天呆在大隊辦公室里整理材料,那些紙張文件橫著擺、豎著放還不都一個樣兒?
誰知丫頭竟在那些零散的文件中查到了市里的一家罐頭廠。桃罐頭離不了桃子,這讓那些尚未砍桃樹的村民個個喜氣洋洋。
罐頭瓶子能有多大?罐頭廠說只收購小桃子。滿樹的桃子又不識好歹般地瘋長,最終,桃樹還是落了個被砍的下場。
看著滿山坡倒下的桃樹,丫頭蹲在地里對著桃樹根子,眼淚嘩嘩流淌。村里人見了竊竊私語,俺們砍俺們的桃樹,俺們還沒掉眼淚呢,她掉哪門子眼淚?唉,這么好的閨女跑咱山溝溝里來,八成是找不著婆家急得慌……
于是,村里好事兒的便給丫頭說媒。丫頭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跟人嘮家常。你咋來俺們這兒來啦?哦,……話兒趕話兒,俺媽有一回對丫頭說,俺還沒嫁過來的時候,俺們家門口有兩棵大櫻桃樹,那果子接得嘟嚕郎當,價格也高,一斤好幾十塊,家里人成天當寶貝看著,偶兒有個把鳥雀啄了賣不出去,俺們才能摘下來自家人嘗嘗……
丫頭像發現寶貝似的兩眼一亮,撒腿不見了蹤影,有人瞧見她往村外跑,就說,八成在咱山溝里呆不住啦。
不久后,丫頭請來了市里農科院的技術員,技術員在俺們村東瞅西看,走時還帶了把土。消息靈通的說,那是檢測土質。
干嘛要檢測?等丫頭把一輛滿載櫻桃樹苗的牛車帶進了村,村里人就都明白了。
大伙兒有的撇嘴,有的“哧”一聲,誰也不理會。祖祖輩輩種的桃樹都給砍了,栽櫻桃就能賺到錢?
丫頭脾氣倔,挨家挨戶勸,老支書也揮舞著那雙粗手站在村喇叭前狂喊,擲重金買寶刀,為了啥?還不是為了大伙兒富裕嘛……村里人礙于老支書的情面,就都栽上了。
三年后,俺們村櫻花漫山,櫻桃遍野,櫻桃價高!不少人家賣了櫻桃就去買了三輪車,再到五六月櫻桃嘟嚕郎當掛滿山的時節,裝滿櫻桃的農家三輪車擠滿了市郊的大櫻桃集散市場。
俺們村脫貧摘了帽,駐村丫頭也要離開了。
村民們不舍,說,俺們覺著你就是村里的丫頭,干嘛要走?丫頭臉一紅,說男朋友在城里等著呢。接著丫頭板起臉最后一次強調,賣櫻桃時,可不能摻和些歪瓜裂棗或小個的櫻桃,表面再用鮮美個大的櫻桃“蓋帽”,咱們不但要富,還要富裕長久,咱得打造品牌,讓買櫻桃的人吃著心里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