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刀
我應邀去大山里的關隘村采訪。
關隘村要整理村史,打造得像嘉峪關、山海關一樣世界知名。我去采訪的目的是要獲得一手資料。我開車去,打開手機導航,輸入“關隘村”三個字,導航上果然跳出了關隘村的導航信息。
車下了高速進入縣道然后轉入村道,三小時后在山旮旯里停了下來,導航顯示,關隘村到了。我環顧四周,發現山腳下有五六戶人家,于是問一個在路邊低頭走路的大概四十多歲的農婦,請問,這里是關隘村嗎?
農婦搖頭說,不是。
正好又看見一個放牛的老頭,又問,請問您這里是關隘村嗎?
老頭說,這里是牌坊村。
我糊涂了,導航不是顯示關隘村嗎?怎么回事?只得打電話叫聯系的村官來接我。
一個年紀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很快從山灣里走了過來,他是新上任的村主任。原來這里的確就是關隘村,村部就隱藏在那幾間民房的后面。
我在村部辦公室和村主任交談。說到要打造關隘村,他信心滿滿,侃侃而談,說出了關隘村的歷史和規劃中的偉大前景。根據他的引導,我馬上在電腦上百度“關隘村”。他沒有虛構,官網上有很多關于關隘村的歷史資料,而且,有一些古代著名的詩人還寫了贊美關隘的詩句。
關隘村的歷史大致是這樣的:清朝末年,朝廷在辰州設關隘——辰虎關——以抵御叛軍吳三桂。某年某月某日,官軍與叛軍激戰于隘口,歷時七天七夜。其時,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后,潰敗叛軍殘部逃逸。
這真是一個大素材,我非常激動,以我的文筆,挖掘整理出來,使辰虎關和嘉峪關山海關一樣揚名立萬是沒一點問題的。
我決定深入采訪。在一個山皺褶里,住著一位百歲老人。他雖然老態龍鐘,但是記憶力特別好,說話大聲大氣。我向他打聽關于那場大戰的事情,當然,他不可能參與過,但是他年紀大,肯定比一般的人更了解。
可是老人很漠然,淡淡地說,好像有那么一回事的。
我追問細節。老人搖了搖頭,嘟嚕著含混不清地說,記不太清楚。
這時候不知從哪里冒出了幾個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老人一下來了興趣,眼睛發光,講話的聲音提高了很多。老人興致勃勃地和我講了另外一個故事:
那一年,皇帝下旨,要在這里修建一座貞節牌坊。老族長主持修建御賜的牌坊。牌坊五個月修出了雛形。形狀如血字,高三丈,闊兩丈,上面鏤雕了歷代節女的故事,另刻《女兒經》《列女傳》文字無數。再,柱底壓紅巖石墩。
只等翹角重檐安裝完畢,牌坊主體即告落成。
這天清晨,五十歲的向婆婆吱呀一聲打開老舊的木門。朝霞滿天,如十年前丈夫和兒子血的顏色。二十五歲的巧妹子咯咯咯地叫喚著,放出了一籠雞。公雞崴著血紅的冠子,歪著頭癡迷地看著身邊的母雞。它啄起一粒東西,在嘴里調了幾調,復丟在地上,然后咯咯咯地唱歌。這樣反復再三,勾引得母雞低頭過來,公雞便一扇翅膀踩上了母雞的背。巧妹子躲在一邊,癡癡地看著,臉紅到了脖子根。
這個時候,貞節牌坊趕太陽出來的好時節正在安裝重檐,兩個木工無緣由地同時身子一抖手一松,百十斤的重檐掉了下來,砸到了老族長的頭上。
老族長死了,按當地的風俗要停喪十一天。說是哀悼,鄉下人卻辦成了喜事。一村人歡天喜地吃了十一天“眼屎肉”,把后續修牌坊的錢都吃完了。沒了錢,也再沒人督促,人們把牌坊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牌坊殘在了那里。雖然是御賜,但是山高皇帝遠,管他呢!
一旁的村民都非常興奮,七嘴八舌插言。顯然,他們都知道這個故事,而且對這個故事特別感興趣。但是我有些云里霧里,比如向婆婆、巧妹子是怎么回事?向婆婆的丈夫和兒子又是怎么回事?我追問這些。
老人說,巧妹子就是向婆婆的媳婦,向婆婆和巧妹子的男人都打仗打死了。
我明白了,兩個男人都死于那場七天七夜的戰爭。我還知道了向婆婆和巧妹子守寡了十年,貞節牌坊是皇帝對向婆婆和巧妹子的褒獎。
我還打聽到,就在牌坊停工后的那年冬天,向婆婆和巧妹子幾乎同時嫁了人。巧妹子后來還生了一個兒子。老人和村民甚至還說出了巧妹子的兒子的名字,孫子的名字。
告別老人回到村部,我和村主任說起貞節牌坊的事,特別說起了巧妹子看見雞交媾的同時重檐掉下砸死老族長那件事情。
村主任的臉一下就陰了下來,說,不知道!看得出他肯定知道。突然,村主任驚訝地盯著我,夏作家,你不會想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也寫進我們的村史吧?
我說,您放心,這個肯定不能寫,我也不會寫。
村主任笑著說,這就對了。
回到城里后,我按照村主任的思路,經過夸張、虛構、刪減等文學修飾手法寫出了關隘村村史,給村主任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
我得到了兩萬塊錢報酬。
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