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禪版納

金仁順

西雙版納這樣的地方，看，很難看出子午卯酉，它要人把全身心的毛孔打開，來感受。

這是個被陽光和雨水眷顧的地方，植物葳蕤，沒心沒肺地長，別地的竹子是二八少女，纖弱多情，搖曳生姿，這里的竹子叫龍竹，粗壯如樹，豪氣沖天，生生是虬髯大漢;西雙版納到處都是樹，但并非如原始森林那種，密密麻麻如士兵安營扎寨，肅穆森嚴，這里的樹林跟生活打成一片，東一棵西一棵，左一簇右一簇，并且一定雜夾著花花草草，藤蔓逶迤，果蔬隨處，歡喜豐盈，“投我以木瓜，木桃，報之以瓊琚，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西雙版納的“瓊瑤”是滿地的古茶樹。這里是中國古茶樹最多的地方。古茶樹居于深山山坡及山頂，山路不能有柏油瀝青之類的東西，那些樹會因此死掉。茶樹的清高是決絕的，不與污濁之物共生，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古樹茶千金難買，是有道理的。

我們在山腰處棄車，踩著土路的泥濘走了半個多小時，看古茶樹仿佛去謁拜高僧大德。古茶樹，棵棵龍鐘模樣。樹齡三百五百八百年，聽起來嚇人，但看上去，古樹們卻并不粗壯，更不參天。初看幾乎是丑的;但看久了，就看出些不一樣來，枝干扭攪著，年輪在里面圈圈繞繞，越圈越緊，幾百年啊，時光的馬拉松在樹干的內部奔跑，較足了勁，蓄滿了勢，擰著螺絲，與此同時，吐納有度，休息有時，張馳之間，變成世外高人。

老茶樹，老干老枝，袖著手，風聲雨聲，閃電雷鳴，既見慣不怪，又常見常新;那些自老枝上發出的新葉，一葉一葉，正面赭石，背面蒼綠，每一片都像一個頓悟，“煙巒如赭水如焚”。幾百年的老茶樹，生不了多少茶葉，每個葉片都是珍貴的。茶葉落入茶人手里，殺青、揉捻、晾曬、篩選、壓型、風干，及至落入壺底，等待沸水的超度，那些百千萬劫啊，每一劫，都要先粉身碎骨，才最終得以脫胎換骨。

一棵老茶樹下面搭了個棚子，供人居住。這些茶樹都有專人看管的，老茶樹的樹葉都是金葉子，價格逐年遞增，守著茶樹的人，相當于“茶奴”，棚子外面鋪了張細長木桌，兩條長椅，主人用大鐵壺燒水給我們沏茶。茶具簡樸，手法沒有一點點花頭，幾乎有些大茶缸子泡茶的意思。而這，可能是我們喝過的最最正宗的古樹茶了。茶湯清澀，舌頭像被洗禮了。過了好一會兒，回甘于舌頭兩邊、于齒頰間絲絲滲出——

在西雙版納喝了幾次茶。一次是夜半去老茶館。茶館老板娘在茶臺后面坐著沏茶，神色寧靜，輕言細語，語必含笑。

（下轉第44頁）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老樹茶茶葉越來越貴了，也對哦，物以稀為貴;最近細雨連綿，空氣濕度大，那些壓好的茶餅怕是潮氣重了，需要風干;放了20多年的老茶喝起來，最是滑潤，香濃，像人一樣世故。

聊了半天，沖了好幾泡茶，才發現，老板娘寬袍密褶的裙子下面，懷著八月大的寶寶呢，難怪她舉手投足間氣度雍容。

這樣的女人，最是宜其室家。就連不那么漂亮都是優點。能把日子過得平易舒服，細水流長。

我們回城里吃晚餐，小飯店，露天的，看得見灶臺，煙火氣十足。地點在瀾滄江江邊。坐在桌邊，放眼望去，一條大水，在不遠處流淌著。

逝者如斯夫。

河床寬闊得過了分，弄得這條瀾滄江，細瘦如龍，在夕陽的橙紅色光照下，河流透明的筋骨不安分地涌動、奔騰，有種莫名的傷痛感。

瀾滄江是亞洲第四大河，流經六個國家。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湄公河。這條河流經越南時，出產的故事幾乎和它孕育的淡水魚一樣多。法國作家杜拉斯最著名的《情人》，男女主人公初遇即是在湄公河上。

有一個說法是，到云南沒到過西雙版納，那算沒到過云南;到西雙版納沒去瀾滄江上坐船游覽，那西雙版納也算白來了。每個著名的景區都會有類似的奇言怪論。表面上是強調、肯定、褒揚，實則簡單粗暴地抹殺了個體和區別。在船上飲酒喝茶，彈琴唱歌，在秦淮河這樣的地方，楊柳斜倚，滿樓紅袖招，倒也罷了。在大江大河做這些事情，既危險，又不敬。

大江大河是萬物的血脈，是天地的痛和癢。痛癢讓江河平伏于地面，卻常常有虎豹之勢。瀾滄江寬闊的河床并非虛置，而是為河流的憤怒預留了空間，雨季時，山洪說來就來，被剝奪的一切，都要加倍償還。人類總是容易忘記最簡單的道理，看見空缺就想要占有。既使被打回原形，還是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瀾滄江邊晚餐后，我們又去喝茶。

“吃茶去。”在西雙版納，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有陽光的地方，有燈光的地方，都不能缺少茶的暖和香。西雙版納人話少，但一句是一句，如同沖沖泡泡才能滲出的茶色一般，其結果就是：閑話也變得言淺意深，一句頂一萬句。對于世道人情，他們顯然有自己的一套，不緊不慢，不慍不怒，蕙風和煦。

茶禪一味。在別處，是茶道，是禪宗，儀式莊嚴;在西雙版納，是人間煙火，在在處處，爛漫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