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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表兄弟

2021-02-22 02:52:12王喜成
躬耕 2021年1期

王喜成

大林

金花的臉陰得能擰下來幾碗水,出院門時電動車翹起的支架撞在鐵門上,發(fā)出一聲響亮的警告,很刺耳,余音似百爪撓心。大林灰頭土臉地從臥室出來,在我面前發(fā)呆。我一見他那沒脾氣沒血性的樣子,心里就來氣。

“咋啦,又生氣了?”

“還……還不是嫌我……我工資低掙錢少,她同事們……們的老公接……接連換車換房……”

“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

我刻意降低語調(diào),也不忍心再接著埋怨他。這孩子承受力極差,怕他再出什么意外,以致追悔不及。

金花每次跟大林生氣,不知他本人作何感想,我都禁不住替他惋惜,感慨恨鐵不成鋼。他曾有機(jī)會好風(fēng)憑借力,金錢美女唾手可得,坐擁豪車豪宅。那樣的機(jī)會就跟火星撞地球一樣千載難逢,多少人做夢都不敢想呢。不過我曾問他后悔過嗎,他說不后悔。

我有個叫黃金亮的朋友是個小開發(fā)商,雖算不上地產(chǎn)大鱷,也擁有豪車豪宅,不說資產(chǎn)過億,也有大幾千萬吧。這人濃眉大眼,卻又帶點兒痞相,說話咋咋呼呼,但對人還算交心。我給他寫過幾篇宣傳他企業(yè)的文章,他常請我喝劍南春、五糧液,就在他自己開的酒店“望月樓”。以前叫“聚仙閣”,我說俗,幫他改了。黃金亮每次請我吃飯,除了他業(yè)界的同行、朋友,桌上還有幾位性感美眉,對我說這是你二嫂、三嫂、四嫂。我問大嫂呢,他哈哈一笑,早把她曬成魚干啦。我笑道別人是室內(nèi)紅旗不倒,外邊彩旗飄飄,你這是?他用了一個成語,束之高“擱”。

那天黃金亮給我打電話說,過來吧,今兒請你喝茅臺。當(dāng)我來到“望月樓”,只見他坐在專屬于他招待客人的包廂里,在菊黃的燈光下越發(fā)顯得形單影只,神情悒郁,心事重重。我驚問他怎么了,接著問他(她)們怎么還沒到?他說今兒就咱哥兒倆。我望著正中央能坐下一二十人的電動餐桌說,這有點兒空曠了吧?他拍著面前的茶幾說,就坐這兒。我就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了,他接著喊服務(wù)員上菜。那個胖乎乎的女服務(wù)員端上來一鐵盆手抓羊肉,還有幾樣涼菜;那個瘦高挑女服務(wù)員用托盤端上來幾碟蒜泥、芝麻醬、辣椒油,還有洋蔥、醋泡的大蒜。平時跟黃金亮在一起喝酒,他欺我老實,總讓我多喝。人家在酒桌上的辭令比起我肚子里的墨水簡直是噴泉。這次咋就高抬貴手,沒讓我多喝,反倒他自己喝高了。從來沒見他這樣過,臉喝成了一朵火燒云。我還跟他開玩笑,你是看茅臺酒貴重奇缺,才舍不得讓我多喝吧?他卻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接著對我講起他獨生女的婚事。他女兒在電業(yè)局上班,工作沒說的,只是閨中待嫁。我見過他女兒,漂亮大方,工作單位又好,再憑著他的家境,那可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呢。他說不愁嫁倒是不愁嫁,那么多提親的,那么多小伙子追俺閨女,可我一個都沒看上。我說那是你眼光高吧,他說才不是眼光高呢。他又自斟了一杯酒,我搶過來要替他喝,又被他奪過去一飲而盡。他把手伸過茶幾,緊握著我的手,說我在機(jī)關(guān)上班,認(rèn)識各單位里的人多,讓我給他獨生女操心物色一個在機(jī)關(guān)上班的男孩兒。

“長相一般就行,工資多少都無所謂,我只要他老實本分。”他再三強(qiáng)調(diào)人要老實本分。我就不理解了,像他這樣在商場如戰(zhàn)場的硝煙里能拼殺出一條血路的人,怎么會選擇那些老實本分的人做他的乘龍快婿?還非要找在機(jī)關(guān)上班,而不是門當(dāng)戶對,像他那樣在商界打拼能踢會咬的主,這家伙是不是吃錯藥了?還沒待我問些什么,他把另一只手伸過來握住了我的右手,呼出的粗重氣息把我臉上的疑團(tuán)全給淹沒了。

“知道我為什么沒讓……沒讓那幾個美眉過來陪你嗎?”

“不知道。”

為了躲避從他嘴里噴出的酒臭味,我把臉扭到一邊把耳朵湊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墻上以前那些半裸體的美女壁畫全換掉了。我驚呆了,黃金亮是個滿身銅臭的粗人、俗人,他不可能有意識地?fù)Q掉這些畫,再說他為什么要換這些畫?我問畫是誰換的,他說是他女兒。也只有是她了,他女兒讀過研究生,聽說還會寫詩。可她換這些壁畫有什么寓意,怕是黃金亮也說不清。既然黃金亮要我給他的獨生女做媒,不由得想起我兒子大林,只是沒有跟他直說。只說好吧好吧,我給咱閨女操著心。這年頭雖說人心不古,但你要的那種老實本分的男孩兒還是有的。

到家后,我老婆也剛進(jìn)屋。看她一臉喜氣,問她是不是在鄰居家打麻將贏錢了,她說才不是呢。剛送走“羅大屁股”,是來給咱大林提親的。那姑娘在廣電局上班,就是那個在電視上留齊耳卷發(fā)的播音員,你看咋樣?我漫不經(jīng)心地回她一句廣告詞,神州行我看行。接著跟她說我要睡覺,喝多了。

“不會又是在黃金亮那兒喝的吧?”

“怎么不會?”

“他還有閑心請你喝酒?”

“怎么了?”

她說剛才聽“羅大屁股”說黃金亮的老婆患抑郁癥,前不久割腕自殺,幸虧被女兒及時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即石化了,竟有這事?不過,我總算明白黃金亮的意思了。這個花心大蘿卜,怪不得非要給女兒找個老實本分而不是像他的那種人。

我沒敢耽誤時間,第二天就給黃金亮打電話,萬一有人搶在我前邊怎么辦?不能讓俺家大林錯失良緣。

“人給你物色好了,那男孩兒特老實特本分,不知你滿意不滿意。”

“這么快,你先跟我說說他是怎么個老實本分?”

“在大街上被騎摩托的撞倒了,從地上爬起來反問人家傷著沒有。”

“關(guān)鍵是他在女人面前啥表現(xiàn)?”

“平時女孩兒們跟他說句話,他都臉紅……”

“嗯,還有嗎?”

“要說他老實吧,看到有婦之夫勾引別人的老婆,他都想上去打趴人家,再踏上一只腳(這一條是我無中生有)。”

“好,我要的正是這種人!不過我不能光聽你說,他叫什么名字,在哪單位上班?”

“叫王林,在××局的一個二級單位上班,第二個收費窗口就是他。”

“好好,我得親自去看看,眼見為實嘛。”

“是啊是啊,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你得親口嘗一嘗嘛。”

這幾天我一直處在焦慮的等待中。這邊“羅大屁股”催得緊,黃金亮那邊又遲遲不跟我聯(lián)系。想給他打電話又覺得不妥。是不是他的獨生女已經(jīng)……我不能再等了。我猶豫著撥通了黃金亮的電話,問他過去看沒有,他說當(dāng)天下午就過去看了。我心里咔嚓涼了半截。多半是沒看上俺大林,要是看上了,怎么會遲遲不跟我聯(lián)系?可我還是不死心,小心翼翼地問他到底看中沒有。沒想到他沖我發(fā)脾氣,一句話把我沖了個趔趄:

“我都不想再理你啦!”

我頹然地坐在沙發(fā)上,像一座倒塌的房屋,碎磚爛瓦散落了一地。這家伙不僅沒看中我兒子,還惹他不高興了。要說俺大林都老實本分成那樣了,怕是沒有比他更老實的人了。不過想想還是后悔了,那天要是把大林裝扮成瘸子或半身不遂,興許能入黃金亮的法眼。外邊突然響起一陣喧鬧聲,出什么事了?我邊往外走邊掛電話。既然他沒看中我兒子,沒必要再受他的窩囊氣了。鄰居家那個叫大鵬的男孩兒,把戀人的肚子搞大后又移情別戀,一腳把人家踹了。那女孩兒哭鬧著要在他家門前上吊自殺。只顧看熱鬧呢,手機(jī)響了兩次我才接,沒想到黃金亮又把電話打過來了。他質(zhì)問我正通著話呢為什么把電話掛了,我謊說家里來客人了。誰知他又沖我發(fā)脾氣,知道我這些天為什么不跟你聯(lián)系嗎?看你是老實人,可你在跟我玩心眼兒!

“這話從何說起呀?”

“你家里真的來客人了嗎,電話里的哭鬧聲怎么回事?”

“鄰居家的,事不關(guān)己。”

黃金亮忽又心平氣和,帶著肯定的口氣跟我說那天他過去看了半天,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上看下看,這孩兒中,我滿意!他連說了兩句這孩兒中,他滿意。不過,他接著又說要是別人家的孩子他沒說的,要是我家的公子他還真得掂量掂量再說呢。

“是我家的孩子怎么了?”

“就怕跟你一樣,看似老實,實則不老實。”

“不過可惜不是我家的孩子。”

“又想瞞我呢,眉眼口鼻,哪一樣不跟你一脈相承?”

“那你給我說個囫圇話。”

“先問問你家公子,看他有什么想法。”

“那是他百年修來的福分,只怕你家千金……”

“我的女兒我當(dāng)家!”

“難道說我的兒子我就不當(dāng)家了?”

接完電話,我張狂地和正午的太陽對視,被烈日灼得好一陣眼花繚亂。我腳步生風(fēng)走進(jìn)廚房,問正在做飯的妻子冰箱里有什么,給我弄倆菜,中午我想喝幾杯。妻子擎著菜刀問我,升科長了?我說不是。那是交桃花運了?你胡說什么呀!妻子說你平時在家一個人從來不喝酒,家里的啤酒、黃酒都放壞放過期了。此時我還不想和她一起分享快樂和喜悅,我要把這一天大的喜訊首先告訴我兒子大林。

大林從小就是那種老實蛋,讀書踏實,肯用功,上小學(xué)、初中在班里屬上等生。上高一的時候,老師還多次表揚過他,說他是塊金。隨著年級越高,課本上的知識越來越深奧、繁復(fù),他怎么就漸漸啃不動了,曾一度要退學(xué)。在我和妻子的軟硬兼施下,才勉強(qiáng)讀完高中。高考成績離分?jǐn)?shù)線相差甚遠(yuǎn),去省城上了一所很爛的大專。畢業(yè)后我問他有什么打算,他一臉茫然地說沒什么打算。我想了,這孩子太老實了,在外邊做事難免被小人算計讓歹人欺負(fù),我通過關(guān)系把他安排到××局下邊的一個二級單位。想他這一生就這了,有碗飯吃,撐不死餓不著,知足常樂吧。只是做夢都沒想到俺大林竟然笨人有笨福,平地一聲春雷,驚醒多少夢中人,讓他們羨慕嫉妒恨去吧,讓他們知道,人啊——看來還是老實本分好。

妻子慷慨地給我弄了四樣菜,爆炒雞胗,辣椒肉絲、燒絲瓜、涼拌黃瓜。我又捋著袖子對她說,拿酒來。她就順從地從廚柜里拿出那多半瓶五糧液放在餐桌上,這酒還是我在黃金亮那兒喝剩下他讓我?guī)Щ貋淼摹N覕[上兩個酒杯,在等大林下班回來。

聽見門外響起慢慢騰騰的腳步聲,知道是大林回來了。他連走路都笨拙得沒個爽快的樣子,可就是招黃金亮喜歡,找誰說理去。他把帶回來的兩本書放在沙發(fā)上,是單位行業(yè)方面的書籍,磚頭那么厚。看這孩子,回來吃飯還不忘學(xué)習(xí),不過這些他以后用不上了。對擺在餐桌上的酒菜,他好像視而不見,只問他媽中午做什么飯。我叫他,過來咱爺兒倆喝幾杯。大林這才露出驚訝的神色,手扶著眼鏡說,爸,你不知道我從來不喝酒?

“你以前不喝酒爸不勸你,”我把酒斟滿推到大林面前,“以后做了黃金亮的乘龍快婿,他那人家整天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在工程上又有那么多的應(yīng)酬迎來送往,不會喝酒可不行。”

說完我在看大林的反應(yīng),黃金亮屬當(dāng)?shù)厥赘唬竺Χθ缋棕灦麘?yīng)該知道的。此等特大喜訊從天而降,如王三姐的紅繡球突然打在了他頭上,想他此時的心情定像錢塘江漲潮掀起的滔天巨浪。這會兒要是讓他在奧運會上跳高、長跑準(zhǔn)能得冠軍。可他讓我失望了。不過我又想了,大林畢竟是我兒子,跟我一樣老成持重,每臨大事有靜氣。

“爸,你說什么?”

“你不是聾了吧?”

“跟我開什么玩笑。”

“我跟你開過玩笑嗎?”

我讓他回憶一下,那天下午是不是有個穿唐裝、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在你上班的窗口長時間偷窺過你?那人就是黃金亮。大林低頭想了一會兒,待回放完那天下午的情景,跟我說是有這么一個人。想他此時可該狂潮迭起,白浪滔天,誰知仍然波瀾不驚,慢吞吞地跟我說:

“咱高攀不上人家。”

“你比你爸還謙虛呢。”

“我又對她不了解。”

“虧你長那么一雙大眼睛,比你爸的眼睛還大呢!”

這些天我和妻子輪番給大林做工作。這年頭一般人家給孩子娶媳婦,父母能累斷脊梁筋。彩禮三金要車要房,光買套婚房得一百多萬,這么多錢往哪兒弄?看看誰能跟你比呀,一覺醒來身邊一堆金燦燦的大元寶。一勞永逸甚至是不勞永逸,省你畢生拼搏,這種好事別人做夢都不敢想呢。妻子比我更庸俗,她把大林拉到一邊說,聽說新春路半條街的門面房都是黃金亮的,他就那一個獨生女,等他死后這萬貫家產(chǎn)不全是你的了?連爸媽都要跟著沾光呢,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全靠你了。可我和妻子把嘴皮都磨破了,大林還是那句話:咱高攀不上人家,我對她又不了解。我又搬動他大姑他小姑、他大舅他二舅、他三叔他四叔跟他做工作,這孩子還是死蛤蟆捏不出來尿。

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我曾一度懷疑他身體上是不是有問題,跟妻子商量要不帶他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妻子說你胡思亂想個啥呀,八成是他自己外邊談的有,只是不知道發(fā)展到哪一步了。我武斷道,無論和誰發(fā)展到哪一步,都得給黃金亮的獨生女讓路。我問大林上學(xué)時談朋友沒有?他說沒有。我又問他在單位談朋友沒有?他還說沒有。我說要是有的話,你趁早跟她快刀斬亂麻。可大林還是一口咬定沒有談朋友。我就埋怨妻子道,他那樣的老實蛋,路上迎面過來個美女都要繞道走,他能自己談朋友嗎,成精呢!

正當(dāng)我左右為難,黃金亮給我打電話。

“跟你家公子說沒有?”

“說啦說啦,早說啦!”

“是不是他有啥想法?”

“沒有沒有,他多次都在夢里笑醒呢!”

“那你這幾天咋不跟我聯(lián)系?”

“我……我……還不是只顧高興呢!”

“扯淡!”

黃金亮說既然沒意見,先讓孩子們見見面吧,溝通溝通,找找感覺,畢竟是他們的百年大事。交換完電話號碼,我跟大林說別光說不了解,你們以后多聯(lián)系,一回生二回熟嘛。花前月下舞榭歌臺,年輕人火起來水都潑不滅。可我無論怎么開導(dǎo)他,大林只是悶聲不吭。

這天中午,大林下班回來剛坐到餐桌上,手機(jī)響了。沒準(zhǔn)是黃金亮的獨生女打來的,我和妻子呼隆圍到他身邊。人家約他下午兩點在麗水公園見面,不見不散。大林卻愣著問你誰呀?對方不高興道,你還不知道我是誰,你是不是根本沒把我的電話號碼存到手機(jī)上?我老婆趕緊從大林手里奪過電話說,閨女呀對不起,俺大林這幾天高興得暈頭轉(zhuǎn)向發(fā)高燒,說胡話呢。他下午兩點準(zhǔn)時到,不見不散啊。她還沒把話說完,那邊早沒聲音了。

飯菜在餐桌上早涼了,我和妻子先是面面相覷,接著緊急商榷,下午捆也要把大林捆到公園里。正說著手機(jī)又響了,以為還是對方打給大林的,半天才弄清響聲來自我的口袋里。黃金亮劈頭蓋臉把我臭罵了一頓,翻來覆去罵我拿他當(dāng)猴耍。我無言以對,只在心里大喊冤枉,真是比竇娥還冤。

接完電話,我正憋著一肚子怨氣,卻見大林吁出一口長氣,一身輕松如釋重負(fù)。我倒沒脾氣了,指著他說上班去吧,再不管你的事了。

這事發(fā)生在春天,時光荏苒,過去快整整一年了。從春暖花開到盛夏萬木蔥蘢,再經(jīng)秋風(fēng)肅殺,嚴(yán)冬來臨寒風(fēng)凜冽。此間我根本沒注意大林在情緒上有什么風(fēng)云變幻,只道他平時一潭死水枯井無波,哪料想他也像季節(jié)一樣歷經(jīng)酷暑寒冬。

這天我像往常一樣平靜,坐在辦公桌前喝了一瓶開水、翻了幾張報紙,又想起了那段往事。剛打開電腦,手機(jī)響了,快到中午了,還以為是哪位朋友約吃飯呢。沒想到是個陌生女孩兒,聲音低沉哀惋,感覺憂心忡忡。

“叔叔,你是王林的爸爸嗎?”

“是的,你是?”

“我是他同學(xué)。”

“噢,你好你好。”

“他最近沒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

“沒事就好。”

接完剛才的電話我一直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不行,我得給大林打電話,誰知電話那頭告訴我,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今天大林歇班——我突然預(yù)感到什么,趕緊給妻子打電話,讓她別掛電話,快去大林的臥室看他在不在。聽見她尖聲叫著大林,接著敲門,然后對我說叫不應(yīng)也進(jìn)不去,門在里邊反鎖了。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來,直著嗓子朝她喊道:

“快把門砸開,快,砸不開喊鄰居幫忙——我馬上回去!”

待我火急火燎趕到家,只見院門、屋門大開,里邊死一般沉寂。大林臥室的門被砸出一個大窟窿,他床前的地板上散落著兩粒安眠藥。

大林出院后,我和妻子問什么他都不說。好像成了聾子啞巴,且神情呆癡,木雕似的在沙發(fā)上一坐就是半天。一只蒼蠅落在他的睫毛上,眼皮都沒眨一下。我老婆整天陪著他,晚上也睡在他的房間里,聽見他多次在夢里叫小蔓。我跟妻子說,千萬別追問他小蔓是誰,以免他大腦再受刺激。

我不敢在大林面前提及那天給我打電話,自稱是他同學(xué)的那個女孩兒。我從手機(jī)上翻找她的電話,或許她就是小蔓。奇怪的是,一長串通話菜單能追溯到半年前,唯獨她的電話神秘地失蹤了。

大林雖被救活了,可救活的只是他的軀體,他的魂兒已經(jīng)死了。別說爸媽救不活他,就連他自己都救不活自己了。得趕緊給他訂下一門親事呢,他空落落的心里住進(jìn)另一個小蔓,他的魂兒才能活過來。當(dāng)時“羅大屁股”得知大林眼光高,連黃金亮的獨生女都看不上,再不來給他提親了。我送給“羅大屁股”一條金項鏈,說俺大林才不是眼光高呢,只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大林這些天倒是很聽話,只是雖接連相親,可人家都嫌他太木訥、太老實了。死氣沉沉、蔫不拉幾、老氣橫秋,咋跟他過日子啊。連“羅大屁股”都泄氣了,要把那條金項鏈退還給我。

無奈中才又想到了黃金亮,我主動寫了一篇宣傳他企業(yè)的文章,拿著刊發(fā)的報紙去見他。黃金亮倒是不計前嫌,對我設(shè)宴款待,還讓我喝茅臺。他要喊人過來陪我,我說中午就咱哥倆吧,多天沒見了,想好好跟你說說體己話。當(dāng)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起身向黃金亮鞠躬表示歉意,接著說:

“老兄啊(其實我比他年長兩歲),當(dāng)時只怪俺家大林不靈性,說到底還是老實啊。不過他現(xiàn)在終于想開了,咱閨女……”

忽見黃金亮的臉上風(fēng)云突變,恨恨地抓起我送給他的報紙,不過忍了忍又放下了。只對我一聲冷笑:

“你以為我女兒嫁不出去嗎?”

“才不是呢。”

“我的家當(dāng)太小了,配不上你家的高門大院……”

“你再說我都要鉆桌子了。”

“鉆桌子太委屈你了。”

黃金亮接著問我,今天你是自己走下去呢,還是讓我叫人把你抬起來從樓上扔下去?我渾身一抖,再次鞠躬哆嗦著說不勞大駕、不勞大駕,還是我自己走下去吧。只是下樓時兩腿一軟,差點從樓梯上栽下去。

高遠(yuǎn)

同事從我辦公室門口過,說,領(lǐng)導(dǎo)都下班了,你還不走?我邊說走,邊起身關(guān)了電腦。下樓時妻子給我打電話,說家里來客人了,讓我順便到超市買菜,葷菜素菜都買成熟的。我想不年不節(jié)的,會有誰來啊?如果是我的同學(xué)或朋友,會提前給我打電話的。妻子還給我賣關(guān)子,你先別問誰來了,超市有啥好吃的好喝的盡管買。再聽妻子的聲音一個勁兒地往上飄,要飄過屋頂似的,是那種按捺不住的喜悅。我就納悶了,來的是鐵拐李還是何仙姑?值得她那樣神秘兮兮,喜氣洋洋。既然是貴客,我在超市不僅買了牛羊肉,還買了一條鱈魚。

家里和往常一樣啊,院里還是那幾棵果樹,有一片兩片早黃的葉子在無聲地凋零。沒看見妻子,她大概在廚房忙碌。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坐著一男一女,女的在沙發(fā)里端背著身子看電視,男的將煙蒂摁在煙灰缸里,接著又點上一支。我沒有馬上進(jìn)屋,愣在院里正搜索記憶,男的朝我迎出來:

“姑父回來了!”

“哎喲,是高遠(yuǎn)啊,要是走在大街上,我都認(rèn)不出是你了!”

高遠(yuǎn)打工走時還不到二十歲,算來有二十年了吧。身上還有他爸的影子,只是沒有他爸胖。咋就一臉滄桑?我身邊那些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都還一臉孩子氣呢。認(rèn)出是他后,心里不由得一陣?yán)⒕危?dāng)年也是他爸媽的原因,見他時從來沒給過好臉色,為這他也不常到我家來。高遠(yuǎn)打工走后,開始還往我家里的座機(jī)上打電話,不過只要是我接聽,他就不出聲了。

我似乎猜到那女的是誰了,但不敢肯定。她好像沒聽見高遠(yuǎn)跟我說話,一門心思鉆進(jìn)電視里。高遠(yuǎn)用胳膊肘朝她背上輕輕地碰一下,小會,咱姑父回來了。小會起身時像棵無根的草,身子突然一歪打了個趔趄。我趕緊說坐下吧、坐下吧。她坐下時身子又是一歪,差點兒倒在高遠(yuǎn)身上。我想,她可能腿上有毛病。

這么說,小會是高遠(yuǎn)的媳婦了。難怪妻子那么欣喜若狂。她是娘家人的主心骨,對娘家的事要比她娘家人還上心,這些年為高遠(yuǎn)的婚事愁得頭發(fā)白了一大片。

高遠(yuǎn)也算一表人才,他的婚事難就難在他一心要娶那些大老板的女兒,我曾笑他異想天開。看來還真是有志者事竟成,一個打工仔能如愿以償娶上老板家的千金,別說我老婆,連我都替他高興呢。不過,這就是大老板的女兒嗎,怎么是個殘疾人?長得也不好看,豆包臉,上邊還有幾點兒雀斑,個頭頂多到高遠(yuǎn)的胳肢窩。再看她穿的衣裳也都是些大路貨,顯得過時、老氣。不過我又想了,老板的女兒也不全是白雪公主,也有灰姑娘啊。老板家的千金要是好胳膊好腿再加上貌若天仙,能嫁給一個打工仔嗎?想到這兒我就釋然了。

這會兒我的俗氣又來了,把高遠(yuǎn)拉到院門口問他。

“小會是不是她爸媽的獨生女?”

“姑父,你問這干嗎?”

“小聲點兒——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這時妻子從廚房出來,半天辨認(rèn)不出我買的是條什么魚。我想考考大老板家的千金,就跟妻子說我也不知道是條什么魚,你問小會吧。小會這次沒起身,只對鱈魚瞄了一眼,很不自然地對我老婆笑了一下,說她也不知道是條什么魚。真讓我納悶了,鱈魚盡管是稀有名貴魚種,產(chǎn)自北大西洋寒冷水域,但大老板家的千金小姐,什么沒吃過什么沒見過。

高遠(yuǎn)當(dāng)初一心要娶那些大老板家的女兒,以至把婚姻耽誤到現(xiàn)在,其實責(zé)任全在他爸媽身上。

當(dāng)年我和妻子訂婚后去她家走親戚,也不覺得高遠(yuǎn)爸為人處事有多差,那時他還在村組當(dāng)干部,能感覺出來他在鄉(xiāng)親們中間相當(dāng)有威信。只是高遠(yuǎn)媽太不堪了,胡攪蠻纏、不講道理。當(dāng)時他們已經(jīng)跟父母分門另過,我和妻子結(jié)婚后照常和他們親戚來往。那年春節(jié)我去他們家走親戚,高遠(yuǎn)媽使氣把我?guī)У亩Y條(豬肉)扔到門外,毫無緣由,你都不知道為什么,說斷親就跟你斷親了。接下來光斷親跟我家斷了好幾次。高遠(yuǎn)是他們的長子,第二胎生個女孩兒,想再生個男孩兒,誰知天不遂人愿,又接連生了四個女孩兒,全放在我家里養(yǎng),等哪天用不著我們了,又接著跟我家斷親。我曾勸過高遠(yuǎn)爸,生那么多孩子養(yǎng)活得起嗎?當(dāng)時他懷里抱著兩個孩子,背上還背著一個。他把其中一個大點兒的孩子放到地上,對我嘿嘿一笑:

“不——多——呀——,不——多——呀——”

從那時起我才知道這人腦子出毛病了。那么多孩子,生活上窮困窘迫可想而知,高遠(yuǎn)媽哪經(jīng)受得了這等艱難困苦,以前日子舒坦時還無風(fēng)三尺浪呢。沒事找事跟高遠(yuǎn)爸、跟公婆生了幾場氣,帶著兩個最小的女兒嫁給鄰村一個五十多歲的單身漢。當(dāng)時我和妻子勸高遠(yuǎn)爸,兩個小女兒就讓她帶走吧,全留下來你也養(yǎng)不活。高遠(yuǎn)爸不聽,帶一群本家人去對方家里又把兩個小女兒搶過來了。

高遠(yuǎn)媽嫁人后,高遠(yuǎn)爸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別說出門做工,連田里的莊稼都荒蕪了。六個孩子從大到小站一排跟樓梯似的,伸手要吃的穿的還要上學(xué)。高遠(yuǎn)爸窮極生賴,賴得親戚及本家人都對他躲著走。那時高遠(yuǎn)有十多歲,懂事了,在他心靈深處留下的陰影及傷害怕是一生都無法抹去。親戚們都不跟他家來往了,高遠(yuǎn)爸就賴上我家了。我老婆在娘家是那種人尖子,幾個姊妹們都不管娘家的事了,她要管。那時候高遠(yuǎn)爸三天兩頭來我家要錢,從來不說借錢,借錢得還呢,都是妻子背著我偷偷地給他的。他也不想想,那時我剛進(jìn)城工作,工資低,一個人掙錢養(yǎng)活一家老小。我老婆為了省錢貼補(bǔ)她娘家哥,乞丐一樣到菜市場撿人家賣剩下的爛菜葉,從來沒買過大魚大肉。那時我常跟老婆生氣,都是因為她娘家哥,都是因為錢。孩子們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認(rèn)為錢花到誰身上都一樣,都站到他媽那邊跟我作對。那時我對高遠(yuǎn)爸極端地瞧不起,有道是人窮志不短,是韭菜都被你割得不會發(fā)芽了,還讓我過日子不過了!只要一看到他來我家,就像看到瘟神一樣。不脫鞋盤腿坐到沙發(fā)上,隨地吐痰,長期不洗澡渾身臭哄哄的。因?qū)λ梢暤搅藰O點,看到他的子女來家也毫不客氣。那天高遠(yuǎn)來我家說,姑父啊,我想騎騎你的自行車。我一聲不吭走到門外“咔嚓”把自行車鎖上了。高遠(yuǎn)哭著朝外走,走到院門口又回頭對我說,姑父啊,我窮死都不再來你家了!我冷冷地回了他一句,這話回家跟你爸說去。不知高遠(yuǎn)回家跟他爸說沒有,反正過后他爸照常來我家要錢。

高遠(yuǎn)去南方?jīng)]幾年,他那幾個妹妹也都相繼外出打工。高遠(yuǎn)爸有錢啦,手里攥著五張銀行卡,每張卡的背面貼一塊白膠布,用圓珠筆歪歪斜斜地寫上大妮兒、二妮兒、三妮兒、四妮兒、五妮兒。每個女兒月月分別往五張卡里打錢,誰都不知道他那五張卡里到底有多少錢。卡放在屋里他不放心,全裝在身上的口袋里,夏天穿的大褲頭上沒口袋,就把卡攥在手里,攥得卡上汗津津的。沒錢的時候過苦日子,現(xiàn)在有錢了可該享受生活呢,可他還是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屋里還是破桌子舊板凳,坯壘的床腿。

高遠(yuǎn)爸兩年沒來我家了。我這人愛犯賤,他可不來要錢了,我竟然有點兒不習(xí)慣了,總覺得身邊少了點兒什么。這天我老婆騎車去菜市場買菜,走到三眼井那兒,遇見高遠(yuǎn)爸站在架子車旁高聲叫賣自家種的白蘿卜。高遠(yuǎn)爸很慷慨地朝我老婆的車籃兒里,扔進(jìn)去兩個賣不出去的呲牙咧嘴的白蘿卜。我老婆親熱地跟他說,哥,你中午到家吃飯吧。我中午下班回來,看到高遠(yuǎn)爸還是穿著我以前穿舊穿褪色的衣裳。你現(xiàn)在可有錢了,有錢攥在手里不花,是讓它再給你生孩子呢?吃飯時,我跟他說現(xiàn)在有家開發(fā)商正在河邊建花園小區(qū),多好的位置,我想買苦于手里沒錢。你現(xiàn)在有錢了,別總是把錢攥手里,想著給孩子們置些產(chǎn)業(yè)。那房子也不貴,才幾萬元一套。沒想到他嘿嘿一笑,我——不——弄——那——呀。我氣得半天沒理他。想想可以理解啊,以前過怕了沒錢的日子,如今有錢不花,把它死死地攥在手心里,看著心里踏實、牢靠!

高遠(yuǎn)爸因妻子離異,又把錢攥手里不露富也不置家立業(yè),高遠(yuǎn)長到二十大幾還沒說上媳婦。人家都不著急,我老婆那個急呀,急得飯都吃不下。我老婆逢人就夸她娘家哥條件好,門前有方大魚塘,里邊鵝鴨成群,屋后有片桃花園。把她娘家描繪得天花亂墜,簡直是人間天堂。俺娘家哥身強(qiáng)力壯能掐會算,治家過日子都是一把好手。五個姑娘就一個兒子,手里五張銀行卡,誰都不知道他手里到底有多少錢。俺侄子在南方大公司做企業(yè)高管,每月發(fā)工資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誰家的姑娘要是嫁給他,可算是掉進(jìn)金窩銀窩里了。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我老婆終于把在槐樹口賣涼皮的那個農(nóng)村姑娘的芳心給說動了。高遠(yuǎn)自從外出這些年就沒回過家。我老婆讓他爸給他打電話催他回來訂婚,接連給他打了幾個電話,可他理都不理。我老婆不得已才赤膊上陣,奪過電話用那種居高臨下,不容分說的氣勢同時恩威并重。她先咳嗽一聲,你二姑想你了,你說你到底回來不回來?!還是我老婆的面子大啊,高遠(yuǎn)的親媽嫁人了,我老婆待他包括他那幾個妹妹們比他們的親媽還要親。這點兒面子你要不給,我老婆說你永遠(yuǎn)別回來見我!

高遠(yuǎn)回來先到我家里,當(dāng)晚在我床上睡。他在家時我本來就對他沒什么印象,回來時也不覺得他有多大的變化。只是跟我說話時比他在家時從容了,也膽大多了。我問了些他在廠里的情況,又問他一天上班十多個小時身體受得了嗎?他說反正年輕嘛倒也習(xí)慣了,只是覺得沒個出頭之日。我問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從床上坐起來撓撓頭皮又躺下了,能有什么打算,遠(yuǎn)在他鄉(xiāng)舉目無親,沒資金沒靠山,啥也弄不成。我說慢慢來,外邊機(jī)遇多。我說著說著睡著了,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睡著的。

高遠(yuǎn)的模樣還算標(biāo)致,和那賣涼皮的姑娘見面后雙方都很滿意。既然都沒說的,就接著把婚事辦了吧,他倆都老大不小了。不過前提是在訂婚前,女方父母要先過來看家,也是當(dāng)?shù)囟嗌倌甑亩Y俗。女方來看家,男方照例要擺酒席的,不過農(nóng)村人也都講究了,排排場場地把客人請到酒店里。高遠(yuǎn)爸舍不得花錢,非要在自己家里待客,頭天去街上買菜,讓我老婆回來幫他下廚。我忍不住吵他,村外公路邊守著幾家酒店,花上三五百塊錢能掉你幾根毫毛?孩子的婚姻大事,有鋼使到刀刃上,況且你手里又不是沒錢。可他不聽我的,誰說都不聽。沒想到來的不只女方的父母,還有姑娘的舅媽、舅舅,姑媽、姑父,還有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來了一大群。一看他家門前也沒有大魚塘,屋后也沒有桃花園,真會吹牛。破家陋院的三間柴瓦房,正間屁股大個地方,來這么多客人在屋里都擠出汗擠出油了。事先借鄰居家的方桌、板凳沒準(zhǔn)備夠,又臨時去鄰居家借。女方的父母看著都嫌寒磣,直搖頭。再加上我老婆廚藝差(她平時能把南瓜炒得一邊生一邊糊),有心把飯菜做好但她做不好,也沒讓客人吃好喝好。女方的父母包括所有客人回去后都說算了吧,別把咱閨女往火坑里推了。那姑娘也氣得哭了一場。

我老婆不死心,親自去女方家做工作,好話說了幾籮筐。俺娘家哥不會事,有粉搽不到臉上。但孩子你們都見了,一表人才沒說的。人家總算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卻向這邊獅子大開口。要三金,車要上海大眾,彩禮二十萬一分不能少,最后一條是在城里的高檔小區(qū)購婚房。憑高遠(yuǎn)爸這些年手里的積蓄,給兒媳買三金,上海大眾包括二十萬彩禮還勉強(qiáng)承受得了。只是在城里的高檔小區(qū)買婚房,一打聽價位頓時嚇出一溜跟頭來。當(dāng)年一套房幾萬元他不要,現(xiàn)在得大幾十萬,他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來的,把五個女兒這些年打工掙的血汗錢加在一起也湊不夠啊,況且她們掙的錢還要留著辦自己的事呢。

高遠(yuǎn)本來不想回來,不愿再面對這個家,勉強(qiáng)回來了,婚事又被他爸辦砸了。走時把怨氣全撒在他爸身上,一怒之下把他爸打住院了。連我老婆都一迭聲說他爸活該。

高遠(yuǎn)這一走又是十年,期間他幾個姑們還有鄰居給他做媒,打電話讓他回來相親,他一聽這事二話不說就把電話掛了。我老婆還想用她那高壓政策,恩威并重逼他回來,但她這一招兒不靈了,無奈中只好對他苦口婆心。你爸把家里的房子翻蓋成樓房了,外貼瓷磚內(nèi)刷乳膠漆,沙發(fā)彩電席夢思煥然一新,整得跟五星級酒店差不多。你大妹你二妹也都出嫁了,嫁的也都是有錢有勢的富貴人家,以后都能相互幫襯呢。你回來辦完婚姻大事,想走了你們一起去南方打拼,不想走了讓你姑父給你找個項目。我在一旁冷笑,他姑父在單位混了大半輩子,連個副科長都沒混上。只是她無論說什么,那邊只一句話,二姑你說完沒有?我得上班走呢。后來再給高遠(yuǎn)打電話,人家干脆不接,再后來連電話都打不通了,才知道他換號了。他爺奶相繼去世,五個妹妹接連出嫁他都沒回來。我老婆急得寢食不安,曾不遠(yuǎn)千里去高遠(yuǎn)在福建打工的廠里找他。到那兒后才知道他換廠了,從此下落不明。我老婆又逼著他爸出去找高遠(yuǎn),現(xiàn)在農(nóng)村一二十歲的小伙子寧愿花錢都娶不來媳婦,他都三十大幾快四十歲的人了,再耽誤幾年真要打一輩子光棍呢。他爸只是搖頭嘆氣,苦著臉說山南海北這么大的地方,連個電話、地址都沒有,你讓我往哪兒找?

高遠(yuǎn)有個本家二哥從南方打工回來,他曾跟高遠(yuǎn)在一個廠呆過。那天他來我家玩,說起高遠(yuǎn)的情況,我說他也不回來結(jié)婚,現(xiàn)在也聯(lián)系不上了,當(dāng)時你沒問問他有什么打算?他本家二哥朝我擠擠眼,嘿嘿一笑,他想娶老板的女兒呢。我不禁仰天長嘆,哎呀,這種好事不是沒有,有,只是可遇不可求!從古至今王三姐只有一個,彩樓下萬頭攢動,那紅繡球不定拋到誰頭上呢。

妻子問我鱈魚有什么做法,我說黃燜吧,省事。她說她不會弄,讓我過去做。

吃飯的時候我問高遠(yuǎn),近年你是在小會家的廠里打工吧?高遠(yuǎn)連他夾菜的筷子一起僵住了,姑父你說什么?我沒有再往下問,接著說吃菜吃菜。妻子也一個勁兒地往他倆面前的碟子里夾黃燜鱈魚。

飯后我給他們泡上茶。高遠(yuǎn)點上煙吸了幾口跟我說,姑父幫我問問,那種三幾十萬小產(chǎn)權(quán)、小戶型的單元房我想弄一套,二手的也行。這回該我驚呆了,我瞅瞅他又瞅瞅小會:

“不再出去了?”

“不出去了。”

“那你們……”

不過我又想了,是不是小會當(dāng)時鐵了心要嫁高遠(yuǎn),他當(dāng)老板的爸爸嫌貧愛富,和她割斷父女關(guān)系,又把她掃地出門?就跟古時相府千金王三姐的遭遇如出一轍。如是這樣,也太委屈俺家高遠(yuǎn)了。處心積慮幾乎等到胡子白,才如愿以償娶到老板的女兒,又被人家一腳從天堂踹下凡塵。我想到這兒心里不爽,自顧走到門外。鄰居家的狐貍?cè)衷谧分壹业呢垼返皆洪T口,我揚起手臂趕它時用力過猛,引發(fā)肩膀疼痛。我走到墻邊的棗樹下,正要抓著樹枝打提溜,高遠(yuǎn)從屋里跟出來。姑父,你是不是患有肩周炎?我說幾年了,吃藥貼膏藥花了多少錢,前不久聽人說在樹枝上打提溜能治好。沒想到高遠(yuǎn)替我高興道,姑父,今兒遇到小會算你遇到肩周炎的克星了。他回頭喊小會,小會一瘸一拐地從客廳出來,高遠(yuǎn)趕緊上前扶著她。只見她左手端水杯,右手心里放兩粒彈弓子大小的黑藥丸,對我說,服下后馬上就不疼了。我笑了笑,但還是把藥服下了。高遠(yuǎn)歪著頭問我還疼不疼了,我眨巴著眼睛說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小會又回到客廳里,打開拉桿箱,從一個大紙盒里取出幾十粒黑藥丸裝進(jìn)一個白色塑料袋里,跟我說早晚飯后各一丸,一至四個療程徹底康復(fù),無效退款。高遠(yuǎn)愛昵地朝她臉上刮了一指頭,還向咱姑父要錢呢?她說哪會向咱姑父要錢啊,只用姑父出去給咱們做個宣傳。剛才她顯然是在背廣告詞。

小會接著遞給我一張說明書,說此藥對類風(fēng)濕、腰腿疼、坐骨神經(jīng)痛、骨質(zhì)增生、肩周炎、手腳麻木、腰間盤突出、半身不遂、產(chǎn)后風(fēng)、高血壓后遺癥等具有獨特療效。此藥是由她家的祖?zhèn)髅胤脚渲贫桑皇谴嗣胤絺髂胁粋髋P恢绷粜耐蹈Q,去年才把全部配方學(xué)到手,被家人發(fā)現(xiàn)后把她鎖到樓上不讓她下來,更不讓她嫁人。她原本好胳膊好腿,是從樓上跳窗出逃把左腿跌斷的。

這會兒我懷疑自己是否在視覺上產(chǎn)生了錯覺?小會的臉龐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明艷動人,臉上那幾點兒雀斑也像星光一樣閃爍。身上那件原本老舊褪色灰不拉幾的羽絨服,跟施了魔法一樣光鮮奪目,像要照亮他們今后的人生。難怪高遠(yuǎn)像心肝寶貝兒似的寵她,這會兒怕她在外邊站累了,把她攏到懷里,說回客廳坐吧。感覺她就像一顆價值連城的藍(lán)寶石,在他掌心里熠熠生輝。

我也跟在小會身邊把她護(hù)送進(jìn)屋,對高遠(yuǎn)說你小子好眼光、好福氣啊!接著我又跟他說,年內(nèi)我去武裝部對面那家白大夫診所治肩周炎,患者排多長的隊伍,去晚了到下午才能輪到自己。你們開張后,前景會比他更好。小會肯定地說,那當(dāng)然。

高景

早飯后,妻子正在廚房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洗刷鍋碗,口袋里的手機(jī)跟著響了。她手上水淋淋的,讓我看是誰打的。我從她口袋里掏出抖成一團(tuán)的手機(jī),屏上顯示是她弟媳的名字。她的手胡亂地在圍裙上擦了幾下,接聽時樣子一驚一乍的。我沒在意,知道她平時神經(jīng)過敏,愛小題大做。到院里正要騎電車去單位上班,妻子火燒屁股般地從屋里追出來。讓我中午早點兒回來,十一點十分去學(xué)校門口接孫子,她得趕緊回娘家一趟。剛才高景媽在電話上說,高景爸從昨晚跟她生氣一直到天亮,剛才卡著她的脖子快把她卡死了。我問到底怎么了,妻子急頭怪腦道,你別問了好不好!看她騎車出門,迎面駛來一輛尖聲呼嘯的汽車,她都沒給它讓路。

早幾天就聽妻子說過,高景爸的抑郁癥又嚴(yán)重了。年關(guān)近了,村上不斷有人家給孩子辦婚事,尤其是“黑筋”(高景爸的堂弟)的次子結(jié)婚,對他刺激更大。他多天閉門不出,總覺得自己混得不如人、不勝人,站不到人前。高景爸是高遠(yuǎn)爸和我妻子的親弟弟,原本是那種明了人,為人處世上比他哥強(qiáng)多了,他的抑郁癥全是因他兒子高景所得。高景在婚事上的偏執(zhí)刁蠻跟他叔伯哥高遠(yuǎn)可謂異曲同工,甚至比高遠(yuǎn)更作妖,更桀驁不馴。為高景的婚事,高景爸和高景媽經(jīng)常相互埋怨,接著由埋怨升級到爭吵、撕打。

高景十多歲時在城里上中學(xué),吃住在我家。留短寸頭,膚白,五觀端正但說不上精致。眼里雖沒有多少英氣和睿智,但給人感覺更多的是自信。對,他很自信。放學(xué)回來打開電視看連續(xù)劇,不管身邊誰在,都把搖控器攥在自己手里。我下班回來想看新聞聯(lián)播,向他要搖控器他才給我。我愛跟左鄰右舍的小孩子開玩笑,只是對高景不茍言笑,更別說交流了,能感覺到他有點兒怕我。妻子也跟我說過,不知為什么她也不喜歡這孩子。妻子說起高景了,我才問她這孩上學(xué)成績怎樣,妻子說她也不知道,沒問過。妻子又說只見他趁我不在家的時候,總愛翻我書柜上的書刊雜志,往他的紅皮筆記本上摘些名人名言什么的。高景是否參加過高考,成績?nèi)绾挝椰F(xiàn)在記不清楚了,好像沒上過大學(xué)。只記得他中學(xué)畢業(yè)時跟我說過:

“姑父啊,我以后跟你學(xué)寫小說吧?”

“我寫了幾十年小說,到現(xiàn)在還沒把小說寫好呢。”

“那我以后怎么辦?”

“你還是學(xué)門技術(shù)吧。”

高景家的家境要比他叔伯哥高遠(yuǎn)的家境好得多。當(dāng)時我讓高遠(yuǎn)爸買河邊花園小區(qū)的房子,他不買,高景爸買了,才六萬多元。那時農(nóng)村姑娘嫁人還不敢奢望男方城里有房子。高景是獨生子,城里又有房子,跟他提親說媒的多得數(shù)不過來。只是高景太挑剔了,和他相過親的姑娘一輛汽車都裝不下。可他不是嫌人家胖了就是嫌人家瘦了,不是嫌人家高了就是嫌人家矮了。可遇個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稱心如意的,他還要考考人家。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知道這句名言出自何人嗎?我怎么知道!那姑娘撂下一句,起身就走。最后終于遇到個他看上眼的,都說那姑娘長相一般,個子也不高,可他相中了。

我曾停薪留職在師院門前開餐館,也是為了體驗生活。餐館就像一個小舞臺,各色人等紛至沓來,但接觸最多的人還是高景。高景上完電工培訓(xùn)班,結(jié)業(yè)后經(jīng)我介紹應(yīng)聘到市一家電力賓館當(dāng)電工,平時常來餐館幫忙。我的餐館正對著師院大門,每到放學(xué)的時候,來吃飯的大學(xué)生成群結(jié)隊,呼隆坐了一屋子。那些女生們長得都跟洋娃娃似的,個個雪白粉嫩。高景總愛盯著人家看,眼都看直了、看呆了。我到后廚小聲跟妻子說不敢再讓高景過來幫忙了,時間長了他要生事呢。待妻子把鹵好的牛羊肉撈進(jìn)白鐵盆里,才白了我一眼,說我想多了。她說男孩兒們誰不喜歡看美女,能生什么事啊。沒多久,高景突然大驚小怪起來,叫嚷著要回家跟未婚妻退婚。我還以為多大個事呢,原來是他發(fā)現(xiàn)未婚妻在南方打工時談過朋友,看到她的前男友最近在她QQ空間里留言了。我說現(xiàn)在年輕人在外打工,誰沒談過朋友啊,可他說他就沒談過朋友。我氣得沒話說了,心說你沒談過朋友就不允許別人談朋友嗎?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為了回去跟未婚妻退婚,把在電力賓館的工作都辭掉了。這孩子也太幺蛾子了,退婚就退婚吧,與你工作什么相干?電力賓館的待遇多好啊,工資、獎金都高于本市同行業(yè),還給員工們交三金。

高景回去后沒經(jīng)過他爸媽,直接找媒人退婚。媒人這才跟他爸媽聯(lián)系。高景從小嬌生慣養(yǎng),在他爸媽面前撒潑使橫不講理。他要退婚,爸媽也拗不過他。只是給他訂婚時花那么多錢要是要不回來了,心疼死人呢。

高景退婚后暫時沒找到工作,又來我餐館幫忙。我老婆見他時唉聲嘆氣,他可能也知道有短,忙著擦桌抹凳,比以前勤快多了。

有個相貌出眾,臉如滿月的性感女生常和男友一起來我餐館吃飯,通過來吃飯我發(fā)現(xiàn)她僅一學(xué)期就換過三任男朋友。印象中一個男友很帥、一個男友很有錢、一個男友很丑但口若懸河。那女生最近不知什么原因孤雁單飛,每次只身來我這兒吃飯,高景總要搶著給她端飯。還替她拿筷子遞餐巾紙,換來人家對他嫣然一笑。我知道高景中彈了,她那嫣然一笑任誰都會神魂顛倒的。高景也不嫌人家曾有過男友(還不知有多少個)了,瞅空坐她對面自言自語:

“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這句名言想不起出自何人?”

“晏幾道。”

“天真歲月不忍欺,青春荒唐我不負(fù)你?”

“郭敬明。”

有個女生來吃飯,看沒座位要走。我朝高景背上輕輕地拍一下,他才起來。

晚上,我和高景留在餐館里看店。幾張餐桌合并到一起,上邊攤上床墊,我倆睡一鋪。我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起夜時看到躺在身邊的高景在翻看他那紅皮筆記本上的名人名言。我說你還不睡,他說睡,就睡。他把筆記本掖到枕頭底下,看他還是睡不著。我就想,這孩子長此以往會出問題的,會出大問題的。

早上起來,我蹲在衛(wèi)生間給高景媽打電話(當(dāng)時他爸在天津打工),她好像在穿衣起床,發(fā)出些窸窸窣窣細(xì)微的聲音。我問她最近有人給高景提親沒有,她說沒有哇,都說他太挑剔太難說話了,也沒人再敢管他的閑事了。我沒有跟她說高景最近在餐館里的情況,只說得抓緊呢,以前你家在城里有房子是優(yōu)勢,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許多在城里都有房子了,我都替他著急呢。

這天晚上待最后一個客人離去后,我和高景一起打掃餐館。

高景邊去外邊倒垃圾邊接電話,聽見他在跟對方爭吵什么,高一腔低一腔吵得很厲害。他回來時我問誰的電話,他說是他大舅的,說是讓他明天回去相親呢。高景說你誰呀,就是包辦婚姻也輪不到你呀。要是在往常,我會鼓勵他、支持他的。

“你大舅的話可以不聽,至于相親還是要回去看看的,萬一遇到個情投意合的白雪公主,不回去豈不錯過了。”

“姑父啊,我看就咱倆說話能說到一起。”

“不過,相親時別再考人家名人名言了,那東西又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

“嗯。”

睡下后,高景沒再動枕頭下的紅皮筆記本,也沒再失眠,呼吸均勻踏實,一覺睡到老天光。我倒失眠了,聯(lián)想到自己當(dāng)年的婚事和無奈的選擇,一個勁兒地長吁短嘆,翻來覆去睡不著。

高景在家呆了三天,來時帶一蛇皮袋紅薯。從摩托車的踏板上往下搬動時,我過去幫他抬,他說姑父我能搬得動,可我還是幫他把紅薯抬進(jìn)后邊的廚房里。還不到晌午,我坐在門口邊擇菜邊問他相親的結(jié)果,怎么樣,還滿意吧?當(dāng)時他正忙著往爐子里換煤球,好像沒聽見。我又問,他才說不怎么樣。我問他怎么個不怎么樣,他說反正不怎么樣。

中午,那位相貌出眾的性感女生又來餐館吃飯,看到高景眼里亮光一閃:

“這幾天怎么沒見你?”

“有事回去了。”

“回去相親了?”

“才不是呢。”

“那是什么?”

“反正不是。”

妻子蒸了一鍋紅薯。高景問那女生吃紅薯不吃,人家搖搖頭。他去后廚拿來一個熱騰騰剛出鍋的紅薯坐在那女生對面,掰開時女生見是紅心的,看著跟糖稀似的,眼饞了。伸手向他要掰開的另一半,要嘗嘗。他又去后廚拿來一個囫圇的、品相好的給她了。待她掰開紅薯小口品嘗時,他問好吃嗎?她說好吃,酥軟甜膩。那女生把紅薯吃完說還想吃,一連吃了兩個紅薯,吃飽了,把她要的那碗方城燴面給高景吃了。

隔天高景媽來了。她身體不好,按她的話說是讓高景給氣的。她是那種眼皮薄的女人,看高遠(yuǎn)爸常來我家要錢,覺得自己吃虧吃大了,每次來我家都說是去醫(yī)院看病錢沒帶夠,我老婆就給她三百五百。她還說咋給這么多呀?我老婆說拿著吧拿著吧。高景媽這次來好像不是去醫(yī)院看病的,也不是來我這兒要錢的。高景從后廚出來拿菜,瞪了他媽一眼,你來干什么?他媽噘著嘴沒吭聲。等高景去后廚,她才跟我說明了來意,是讓我做高景的思想工作呢。那姑娘個子高挑,說話大方,頭一回來家里就跟我一起下廚房——反正我是相中了。可高景這兔崽子死活看不上,咋說他都不聽。我說高景是你兒子你都管不著,說他他都不聽,他能聽我的?她說高景就是看你寫的小說看癡了看呆了,什么情啦愛啦心肝寶貝兒啦,莊稼人還不都是為個傳宗接代生兒育女嘛。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事兒就得你管。我頓時哭笑不得,這算哪門子事啊,倒賴到我頭上了。我只得說好吧好吧,晚上我好好勸勸他。

晚上,待把餐館打掃收拾完畢,我跟高景說咱倆往樓頂上放會兒風(fēng)吧。在餐館里呆了一天,被油煙嗆得出氣都出不均勻呢。樓頂上的風(fēng)一會兒東一會兒西,都是從周圍高樓之間的空隙里裹進(jìn)來的。站在上邊看滿城華燈璀璨,偌大的師院校區(qū)及旁邊公園里的亭臺樓閣全迷失在光影里。目光最后落到近處一家樓頂上的花壇里,有幾束花紅得格外妖冶,在風(fēng)中搖曳光艷四射,像一群精靈在舞蹈。

“你看,那花開得很艷吧?”

“嗯,感覺比公園里的百花更艷。”

我借題發(fā)揮,跟高景說,自古紅顏多禍水,紂王愛妲己,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你看那楊貴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到頭來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不僅毀了自己的性命,還葬送了唐玄宗的十萬江山,教訓(xùn)不可謂不深刻。那些問鼎天下叱咤風(fēng)云的大人物尚且如此,何況咱們老百姓。女人嘛,美也好丑也罷,到晚上吹了燈鉆被窩里都一樣。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看高景的表情,早聽得不耐煩了,實在忍無可忍才頂了我一句。我說有什么不一樣,瞅你二姑長得豬不拱雞不撓,不照樣跟我生兒育女過一輩子。說得高景直往樓下跑,姑父你別說了好不好?我明天就回去跟她結(jié)婚,是頭豬我都認(rèn)了。我追上去,還想再跟他說說那個女生的情況,她一學(xué)期都換了三任男朋友。不過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此時我心里很矛盾,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其實我也特喜歡那女生,可惜我老了。

高景要結(jié)婚了,他爸媽和所有親戚們都為他松了一口氣,這孩子長到二十大幾腦子總算開竅了。誰知在新婚的當(dāng)晚就出事了,新郎新娘在洞房里打了一夜。天還不明,新娘破門而出,回娘家了。高景的爸媽尚沉浸在做公婆的心滿意足中,意興未盡突然冰凍三尺,慌不迭跑進(jìn)洞房,驚問高景怎么了。高景眼一瞪,出去!爸媽再問他怎么了,他一腳踢翻梳妝臺,只身從洞房走到門外。他爸媽跟在他后邊追問他到底怎么了,他索性爬到樓頂朝他們直著嗓子喊,別逼我!

少了高景,餐館里像塌了半邊天。只有廚師是聘請的,妻子在后廚打雜,我一個人跑前跑后給顧客端飯、收銀忙得不亦樂乎。那位相貌出眾的性感女生看我忙不過來,自己找抹布把她眼前的餐桌擦干凈,坐下后問我那一位呢。我收拾著桌上空了的碗碟說,回去結(jié)婚了。她頓時顰眉蹙額,眼里掠過一絲陰翳,人為什么都得走那一步?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環(huán)視左右,要是讓高景聽見,那還得了。另一個女生說我得再請個幫忙的,話音未落,幫忙的不請自到。高景媽來了,只見她黑眼圈兒,嘴唇烏青,像被人灌了毒藥。她幫我收拾著餐桌上的殘羹剩飯,跟我說她這幾晚整夜失眠,人都快崩潰了。她讓我抽空去她家一趟,高景就聽你的,興許你能問出個子丑寅卯。我說都怨我,是我勸他回去跟那女孩兒結(jié)婚的,如今鬧到這步田地,他都把我恨死了。再說我是他姑父,洞房里的事我也問不出口,他也說不出口。最后我跟高景媽說,誰都別再問他了,誰問他都不會說的。讓她和我老婆一起選個日子帶些貴重禮品去新娘家一趟,到那兒低三下四給人家賠不是說好話,死拉活纏把新娘叫回來。

“不問清啥原因,到那兒讓俺咋說呢?”

“什么原因到現(xiàn)在你還不明白嗎?”

“俺不是傻嘛,俺要是明白還用跑來問你嗎?”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

“剛才你還說知道,現(xiàn)在又說不知道了。”

高景媽看從我嘴里套不出什么,轉(zhuǎn)身跟我老婆商量了一會兒,她們準(zhǔn)備后天去新娘家,后天陰歷十六,是個雙頭日子。高景媽走后,妻子坐在收銀臺里邊數(shù)錢邊跟我說,看她怪精怪能個人,其實是個糊涂蛋,啥也不懂得。我說你心里明白就行了,記住到那兒千萬別問新娘跟高景為啥生氣的。

我老婆和高景媽去新娘家求爺爺告奶奶,只差沒跟人家下跪了,總算把新娘勸回來了。這邊高景爸也只差沒給高景下跪了,好說歹說他總算認(rèn)卯了。可是沒過三個月,他倆又開始鬧離婚,這次離婚是新娘提出來的。起因是高景給新娘在行為上“約法三章”:一是在村上準(zhǔn)你跟誰說話,不準(zhǔn)你跟誰說話;二是準(zhǔn)你去誰家玩,不準(zhǔn)你去誰家玩;三是把手機(jī)上的QQ、微信、陌陌通通卸載,不準(zhǔn)你跟任何人聊天。這僅僅是我知道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新娘說這日子哪過得成啊,當(dāng)時她都懷孕了,背著所有人去醫(yī)院做了人流,然后跟高景離婚。高景沒想到新娘反過來提出跟他離婚,好啊,你倒搶先了,只是一個勁兒地逼問她去醫(yī)院做人流時誰幫她簽的字。我老婆說算了吧,都到這步田地了,再問誰簽的字有意思嗎?

高景爸就是在這時候患上抑郁癥的,上次給高景訂婚花去一萬多元,這次給他辦婚事花去二十多萬元,這么多年口挪肚攢省吃儉用,外出打工拼死拼活掙的血汗錢,全讓高景打水漂了。這還不算,尤其是新娘都懷孕了,聽說懷的還是個男孩兒,那可是他家的血脈啊,他爸不患抑郁癥才怪呢。

高景離婚后去上海應(yīng)聘到一家企業(yè)當(dāng)電工,走時去師院那兒跟我辭行卻撲了個空,我已經(jīng)把餐館轉(zhuǎn)讓了。每天天不明去市場選購食材,晚上到十一點多才關(guān)門,忙得連個空都沒有,累得躺床上倒頭就睡。高景又來家里見我,姑父啊,餐館的生意那么好,怎么轉(zhuǎn)讓了?當(dāng)時我正悠然地捧著一杯龍井,翻一本閑書,高景啊,你想想掙錢是為了什么?他說姑父啊,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走了。我起身把他送到門外,突然覺得這孩子長大了。

高景的爸媽開始還在生他的氣,再不管他的糗事了,這種人活該打一輩子光棍。只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沒過多久他爸媽又忍不住了,自家的孩子不給他操心給誰操心?于是又央人托己給高景提親。現(xiàn)在農(nóng)村女孩兒越來越少,他都快三十了,等年齡過就不好辦了。只是爸媽一給他打電話,他就沖他們發(fā)脾氣,說他正在作業(yè),跟電打交道等于玩老虎呢!把他爸媽嚇得手都是抖的,想他白天在上班,晚上再打,到晚上他卻不接電話了。

我在本城有個美女朋友多年沒聯(lián)系了,那天突然給我打電話,見面時說她這幾年在上海幫女兒看孩子。最近女兒離婚了,她把外孫女帶回來上幼兒園。她讓我留心身邊有合適的男孩兒,家庭條件好的給她女兒介紹。我說你長這么漂亮,女兒一定比你更漂亮吧。她說女兒有志氣也有能力,當(dāng)年一個人到上海闖蕩,現(xiàn)在算是酒店高管吧。只是女婿太不堪了,女兒經(jīng)常替他還賭債。聽她說完,不由得讓我想起高景,其實我發(fā)誓不再管他的閑事了。我跟她說了,她嫌高景這邊的條件一般。我說看他們的緣分吧,把電話、微信給他們,兩人都在上海,聯(lián)系方便。她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我回去讓妻子給高景媽打電話,高景媽聽了很滿意,中中,看他兔崽子還有啥說的。誰知高景又劈頭蓋臉把他媽訓(xùn)斥了一頓,意思還是他的事不讓家里管!

晚上失眠的時候,總會想到高景、高遠(yuǎn)這兄弟倆。到底是家風(fēng)還是遺傳?要說遺傳吧,他父輩們可不是這樣啊。當(dāng)年高景爸去河?xùn)|(相親)見高景媽,是我陪他去的,高景媽小頭小腦黑干草瘦,連我都沒相中。要說家風(fēng)吧,還真有點兒。他倆六個姑母包括我老婆在內(nèi)都才貌平平,但都自我感覺好,個個挑婆家挑到二十大幾,最后挑得人家都不如意。

這天高景媽突然給我打電話,氣喘吁吁好像剛跟誰經(jīng)歷了一場爭斗。她說高景回來了,這會兒去城里找我,他要賣城里的房子呢,讓我勸阻他,房子千萬不能賣。他倆勸不住,高景爸氣得沒門了要打他,他又故伎重演,爬到房頂上要跳樓,禍害啊!剛接完電話,高景進(jìn)屋了。幾年都市生活,衣貌氣質(zhì)讓人刮目相看,真不敢相信他媽剛才說的是真的。進(jìn)來時他正在手機(jī)上聽歌,從耳朵上取下耳塞,跟我說他想在上海買房,是要把這兒的房子賣了到那邊交首付。我眼前突然亮光一閃,仿佛看到他光明的前景,又仿佛看到那個相貌出眾的性感女生,正站在飄渺的太空向他頻頻地招手。忽而我又回到現(xiàn)實中,問他上海房價一平幾萬吧?他說郊區(qū)的房子沒你說的那么貴,至于還貸不再用父母的錢了。他剛到上海時月薪萬元左右,后來他又考取了甲級電工證,又接連跳槽了兩家公司,現(xiàn)在月薪兩萬左右呢。他已經(jīng)把房子交給一家房產(chǎn)中介代售,說著把房產(chǎn)證、房子的鑰匙交給我。有人買房、看房,中介公司會打電話跟我聯(lián)系的。我老婆從廚房里探出頭皺著眉頭朝我打手勢,暗中阻止我,我卻爽快地接過房產(chǎn)證和房子鑰匙。

高景回上海后,我說他爸媽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看他們聽得一愣一愣的,我又改成大白話,等著高景給你們一個驚喜吧,到時會把全村人驚呆的。

王果

雪下了幾天,昨晚才停。太陽剛才在云縫里瞪了我一眼,光線有點兒霸道、奪目。手機(jī)鈴聲驚得我心頭一顫,沒準(zhǔn)又是黃金亮打電話罵我呢?一看是個生號,誰知還是黃金亮,只是用溫和的口氣跟我說,過來吃飯。怎么回事,是要把我誆過去給我擺鴻門宴?不過我才不怕他呢,如今木已成舟,孩子們早把生米做成了熟飯。再說小果也已經(jīng)進(jìn)他公司幫他打理業(yè)務(wù)了,看他還能怎么樣!可我還是不想過去,謊說這幾天感冒了。黃金亮又用他那一貫強(qiáng)勢、霸道的口氣跟我說,感冒了也得過來,有要事跟你商量。我知道路上的冰雪還沒完全融化,跟他說冰天雪地的,有事在電話上說吧。他說讓小果開車過來接我。

小果是我次子。我從來不相信基因啦、家教啦、后天影響什么的。大林、小果親兄弟倆都是我生的我養(yǎng)的我管教出來的,但倆人的性格、行為天壤之別。大林是個老實疙瘩,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小果驢踢馬跳且性如烈火,在外沒少給我惹事生非,曾讓我頭疼死了。

小果的相貌集中了我和妻子的優(yōu)點,眉眼鼻梁隨我,臉盤下巴隨她。除我倆的優(yōu)點之外,臉上還多出兩個酒窩。幾歲時帶他到街上走動,人見人愛,誰見了都要逗逗他,朝他頭上、臉上輕輕地摸一把。幾歲時就請鄰居家的娃娃們喝“酒”,自己“釀造”的,把醋、醬油和白開水兌到一起當(dāng)啤酒。他小學(xué)時的班主任跟我說過,班里的男生就您小果長得最帥,就他的學(xué)習(xí)最差,眼珠子骨碌骨碌轉(zhuǎn),前窗一眼后窗一眼,就是不往黑板上瞧。小果放學(xué)回來只顧瘋玩,你要逼他做作業(yè),他從打開書包到掏出作業(yè)本,中間相隔40分鐘——一會兒從書包里掏出個小刀把玩一陣,一會兒掏出個變形金剛,一會兒又掏出一把玩具手槍。為他不好好上學(xué),為他逃課,跟他講了多少大道理。你要是好好上學(xué),考試吃零分我都沒說的;你要是不好好上學(xué),考試吃滿分我都不答應(yīng)。話說到這份上都沒用,忍無可忍,只有跟他動粗了。我知道打不是辦法,不過對他來說是唯一的辦法,但無用。就在面臨升學(xué)考試那幾天,小果還和幾個同學(xué)到別的學(xué)校的操場上打籃球,結(jié)伙到郊外逮野兔,還撞倒一位老人,我賠了人家兩千塊錢。小果在瘋玩中上完小學(xué),升學(xué)考試那天,考場上的老師給我打電話,說小果忘記帶筆了,讓我火速給他送去。我聽了那個氣啊,做官掉了印,你干什么吃的!

小果上初中時個子高出我半頭,比小時候愈發(fā)潑皮膽大,鉆天入地,翻江倒海。給他買的新衣服、運動鞋要不了一個月就給穿破了。更不讓人省心的是經(jīng)常在學(xué)校惹事生非,打?qū)W生還打老師。性情變得火爆易怒,在家不讓大人說他一句,動不動就砸電視、砸冰箱,還要點燃煤氣罐。他身上那股生猛、野蠻的氣息告訴我,從此再也打不動、打不過,也不敢再打他了。

小果中學(xué)沒上完就輟學(xué)了。

我有一個當(dāng)局長的朋友來家里喝酒,當(dāng)時他還對小果的情況不了解。小果從外邊回來,拿起酒瓶給他敬酒。這孩子在場面應(yīng)酬上大方得體,也會勸酒,一連讓局長喝了幾大杯。局長說小伙子長恁帥啊,小果說帥是爸媽給的,與我無關(guān)。局長吃驚地向我豎起了大拇指,這孩子不簡單。

當(dāng)年我建房時,鄰居們看小果在腳手架上忙上忙下,跟他說小果啊,房子是給你蓋的啊。小果不干了,把正搬在懷里的一摞紅磚呼隆扔到墻腳下,我才不要這房子呢。鄰居們聽了面面相覷,都說這孩子有志氣。離我房后不遠(yuǎn),市中心醫(yī)院正在建造門診大樓,當(dāng)時正建到17層。就在我前面,那棟47層的建行大樓拔地而起,樓影霸道地穿過幾條街,就像天狗吃月亮把我家及左鄰右舍全裝進(jìn)它肚里。小果哪受得了這壓抑,按他當(dāng)時對自己未來的憧憬及前程的估量和規(guī)劃,他是那種大材料,干事創(chuàng)業(yè),當(dāng)老板、董事長,擁有多家公司。可我還是怕鄰居們笑掉大牙,慌忙跑過去給他們敬煙。跟他們說等俺小果日后發(fā)跡了,建座67層的大廈,把建行大樓比下去。

天還不明,我老婆聽見小果起床了,就也起來幫他打點行裝。他要出門闖天下、干大事了。走時推開我臥室的門,異常乖順地跟我說,爸,我走了,十年后再見。當(dāng)時晨曦剛透進(jìn)窗簾,看他站得筆直挺拔,一臉剛毅豪邁,渾身上下籠罩在晨曦的光暈里。咋看咋像個人物,就是那種出門干大事、成大業(yè)的樣子。當(dāng)時我激動得從床上坐起來,我敢肯定,十年后俺小果衣錦還鄉(xiāng),開豪車置豪宅,光焰萬丈,牛氣沖天,讓左鄰右舍們發(fā)呆吧。不過我還是有點兒不放心,跟他反復(fù)交待,到外邊舉目無親,熄熄你那火爆脾氣。別跟在家時那樣,一言不和就跟人家上演武打片。小果謙恭地說,爸,我知道了。

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父也擔(dān)憂,正要給小果打電話,他把電話打過來了。用那種很貼切的聲音跟我說他到深圳后進(jìn)了一家電子廠,眼下自己創(chuàng)業(yè)吧年齡太小,手里又沒有資金,還是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吧。我說那好啊,一口不能吃個胖子,萬丈高樓平地起。廠里的情況水有多深我不了解,機(jī)關(guān)里可復(fù)雜了——你在那兒可要小心謹(jǐn)慎,在領(lǐng)導(dǎo)面前勤睜眼慢張嘴,遇事要忍耐、三思而后行。他自信道,爸你放心吧,為人處世上我會處理好的。

我也覺得小果在這方面比我強(qiáng),但對他還是有點兒不放心。更讓我不放心的是,往往給他打電話卻打不通。不久他給我打電話,才知道他換號了。幾次都是這樣,不知道他為什么經(jīng)常換號。后來又聽他的同學(xué)說他在那邊不斷地?fù)Q廠,就跟他不斷地?fù)Q電話號碼一樣。我想也是啊,人是有選擇的嘛,不能一棵樹上吊死人。

鄰居大郭在槐樹口坐在紅三輪的座駕上等客,看我下班回來朝我招手,過來過來。原來是要給我家小果做媒的,那姑娘是他老家村上的,就在電業(yè)局對面開服裝店,那家“麥衣郎”就是她的店。長得可漂亮了,就是為人有點兒強(qiáng)勢、霸道,一般男孩兒她看不上,一般男孩兒還真玩不住她,想來想去是您小果的菜。我說好啊,晚上請你喝酒。

我老婆裝作買衣服去了一趟“麥衣郎”,回來跟我說這姑娘中,能當(dāng)家立事,看樣子也能管住咱小果。沒想到小果不干,我給他打電話,他也不問那姑娘的情況,也不等我介紹。用那種驚訝的口氣邊說邊笑,爸你給我開什么玩笑,要你給我找朋友呢,我自己不會找?打完電話,我自嘲地笑了。俺小果長得帥,不管走到哪兒,肯定都有一群小姑娘對他圍追堵截,想來我真是多事呢。

沒多久,我小姨又來給小果做媒。當(dāng)年我小姨為了改變命運,不肯為我舅換媳婦,到城里嫁給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小姨進(jìn)城沒幾年,我姨夫就去世了。如今小姨在一家私立幼兒園上班,她有個女同事,獨生女在深圳開廣告公司,業(yè)務(wù)做得風(fēng)生水起。同事早年喪偶,她不想讓女兒嫁給外地人,一心想在本地找,問我小姨手下有沒有合適的。我小姨就想到了小果,跟她說小果那個帥呀你見了就知道了,眼下也在深圳打拼。父母都在本市上班,也都是實誠本分人,他爸又是作家。同事聽了很滿意,人家也是開明人,說這事兒雙方大人作不了主,她把女兒的電話、QQ、微信號一股腦兒全給了我小姨,讓小果跟她女兒聯(lián)系。如果他們有緣,能成的話,讓小果到她女兒的公司助她一臂之力。他們郎才女貌、夫唱婦隨攜手創(chuàng)業(yè),那才叫絕配呢!我聽了高興得像撿了個大元寶。當(dāng)時大林愚不可及,錯過了黃金亮的女兒,這次再不能讓小果錯過了。

我乘興跑進(jìn)麗水公園,里邊一對對戀人花前月下,我也來湊個熱鬧。在他們的細(xì)語呢喃中撥通了小果的電話,誰知又被他一口回絕了。想到當(dāng)時大林不同意,是因為他正談著朋友呢。我問小果是不是也談朋友了,他說沒有。我問真沒有,他說真沒有。既然沒有,那我把她的電話、QQ、微信號給你,你們自己談,談不到一起再說不行,哪有面都沒見,電話沒打一個就拒人千里呢?

“我上次就跟你說過,朋友我自己會找。”

“我只是把她的聯(lián)系方式給你,你們自己談,只要合適,不都一樣嗎?”

“你別再說了好不好?”

“總得有個理由吧?”

“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

“你不聯(lián)系她,不見其人不聞其聲,咋知道跟她就不幸福了?”

“我現(xiàn)在不想談朋友總可以吧?”

我沒轍了,環(huán)身四顧那些依偎在一起的戀人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小果怎么就這么讓人不省心呢。

可我不死心,又讓我老婆、我小姨輪番給小果打電話,兔崽子始終油鹽不進(jìn)。

突然有一天,小果回來了,事先連個招呼都沒打。他走時說十年后再見,現(xiàn)在算來才三年零兩個月。既沒有開豪車、也沒有帶回來個漂亮媳婦,背著雙肩包拖著拉桿箱,垂頭喪氣,樣子很狼狽。我和他媽哪接受得了這現(xiàn)實,也不敢追問他到底怎么了。小果抱頭坐在沙發(fā)上沉悶了好久,抬頭問我他大林哥這幾年過得怎樣。我說你哥雖說錯過了黃金亮的女兒,可他平時肯鉆研業(yè)務(wù),憑著自己的努力,工資漲了一大半。你金花嫂子也不再跟他生氣,去年還讓我抱上孫子了。后來局領(lǐng)導(dǎo)又看他為人實在靠得住,把他調(diào)到局里當(dāng)財務(wù)科長。小果一聲喟嘆,只要我哥過得好,我就放心了。我說那你今后怎么辦?他說別管我。我起身走到院里,心說你都混到這一步了,還死撐不認(rèn)輸。

小果的狐朋狗友們聽說他回來了,紛紛給他打電話,當(dāng)晚要給他接風(fēng)洗塵。我不想再讓他跟那些人來往了,待他走到門外,我大聲朝他喊道,回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沖我發(fā)飆了,只是耐著性子地跟我說,爸,別管我。

那年小果是跟一個叫“白毛”的同學(xué)一起出去的。我給“白毛”打電話,問小果在外邊的情況。他說小果還是在家時的脾氣,在南方多次換廠,都是因為他把廠里的主管打了。他這次回來,肯定又是把廠里的主管打了,到處碰壁后這才知道鍋是鐵打的,知道自己在外邊實在混不下去了才回來的,那他以后怎么辦?我又問“白毛”,當(dāng)時家里給他說媳婦,有的條件多好他都死活不愿,他在那邊到底談朋友沒有?“白毛”說沒有,要說他長那么帥,當(dāng)時有多少美少女主動對他投懷送抱,可他一個也看不上。

小果去赴朋友們的接風(fēng)晚宴,沒想到回來這么早,當(dāng)時我剛在電視上看完新聞聯(lián)播。進(jìn)屋時輕手輕腳,直到他在我身邊坐下,才發(fā)現(xiàn)他回來了。以前在家時,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們出去喝酒,每次都要到深更半夜才回來呢。好像滿世界都盛不下他了,驚得雞飛狗跳墻,鬧得左鄰右舍都不得安寧。我朝他身上嗅了嗅,問他怎么沒喝酒?他說從今天開始,戒酒了。看來他外出這些年還是有長進(jìn)的,心里才有了些許寬慰。想他旅途勞頓,催他去睡。

睡覺時沒有拉窗簾,想透透風(fēng)。窗外的月亮在樹影里搖曳,弄得室內(nèi)忽明忽暗的。我又想到了小果,不知他將來會有怎樣的人生。門被無聲地推開,從氣息上知道是他,我卻故意裝作睡著了。他替我掖掖被子,在我床前站了一會兒又走了。我的眼淚刷地流了一臉,想小果的脾性有些地方還真跟我一樣呢。記得那年他喝醉了,當(dāng)時是跟我拌了幾句嘴,抱起一瓶二鍋頭一飲而盡。想起他平時的火爆脾氣,肯定要跟爸媽大干一場,接著砸電視砸冰箱,引爆煤氣罐。誰知什么都沒發(fā)生。當(dāng)時是在晚上,他把停放在院門外的自行車、摩托車推進(jìn)院子,又找出拖把在客廳拖地,接著去廚房清洗油煙機(jī)。出來平靜地跟我說,爸,你睡去吧。他自己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坐了一夜。我老婆經(jīng)常表揚我,跟人說我就喝醉了好。我就喝醉了不找事,回家倒頭就睡。小果是我生的我養(yǎng)的,他身上有我的基因和我對他后天的影響,他好也罷歹也罷,怨得了誰?還有大林,他身上也有我的基因和我對他后天的影響,只是跟小果比起來哪方面偏多哪方面偏少罷了。

小果不再跟那些狐朋狗友們來往了,接下來好像是在找工作,或許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只見他白天出去,晚上很晚才回來。至于他在外邊干什么,我不便多問,怕他煩。不管怎么說,這孩子總算讓人省心了。

上午剛到單位,領(lǐng)導(dǎo)讓我跟黃金亮聯(lián)系,一會兒過去給他企業(yè)授牌。我掏出手機(jī),想想又改用座機(jī)給他打。黃金亮客氣地問哪位領(lǐng)導(dǎo),一聽是我的聲音,頓時不客氣了。

“你有完沒完?”

“你什么意思?”

“給我打電話干什么?”

“領(lǐng)導(dǎo)說了,一會兒過去給你企業(yè)授牌。”

“我今天有事,改日吧。”

“有話好好話嘛。”

“你以后別再跟我聯(lián)系了。”

“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你知道!”

黃金亮又罵了我一句,還說我算計他。這話從何說起啊!我呆了半天,這人是不是神經(jīng)了?忽然想起當(dāng)年和他結(jié)親家的那檔子事,但生意不成仁義在啊。幾年前的事了,怎么還在耿耿于懷?

中午前腳跨進(jìn)家門,小果跟著后腳進(jìn)屋。他平時中午不回來吃飯啊。進(jìn)來時不再是之前的悄沒聲息,也非鬧出太大動靜,只是腳步生風(fēng)像踩在云端里,臉上神采飛揚,意氣風(fēng)發(fā)。是那種人逢喜事精神爽,懷疑他是不是買彩票中大獎了?

“爸,我談朋友了。”

“她哪的?”

“咱市內(nèi)的。”

“干什么工作的?”

“在電業(yè)局上班。”

我突然明白了,呼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是不是黃金亮的女兒?”

“是,是的。”

“有把握沒有?”

“有!”

“有多少把握?”

“百分之百。”

我一拳砸在小果的肩膀上:

“好樣的,給老子爭光了!”

“不過他下午要見我,說什么還要經(jīng)他把關(guān),同意。”

“這有點兒棘手了。”

我撓著頭皮犯起愁來,小果畢竟不是大林,兩人的衣貌、神態(tài),性格、舉止言談天壤之別。小果個性張揚,活蹦亂跳,肯定不入黃金亮的法眼。想來想去,我讓妻子在臥室翻箱倒柜,找出大林早年穿過的那種又過時又老氣,在箱底壓得皺巴巴的舊衣服,讓小果穿上。一會兒工夫把他打扮得灰頭土臉,那形象說好聽點兒是返璞歸真,說不好聽點兒像個二愣子。就這還意猶未盡,又故意把他衣服上的扣子系錯。

等小果臨走時我問他:

“你見過瘟雞嗎?”

“見過啊。”

“你見過病鴨子嗎?”

“見過啊。”

“見了黃金亮,你就裝得跟瘟雞、跟病鴨子似的,裝得比你哥還要慫還要蔫兒,呆頭呆腦、死氣沉沉、迷迷怔怔、傻不拉幾。他問你什么你故意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答非所問。記住沒有?”

“記住了。”

誰知小果這兔崽子對我陽逢陰違,出門后先到那家高端美發(fā)沙龍,把頭發(fā)整成那種很張揚的飛機(jī)頭。又到一家名牌服裝店花三千多元換上一身高檔潮流男裝,把身上的那身他大林哥穿過的過時、老氣的衣服一甩手扔給街頭流浪漢。小果挽著戀人的胳膊,趾高氣揚地去那家左岸咖啡廳去見黃金亮,到跟前還朝他獨生女的臉上親了一口。黃金亮一見小果那德行,頓時暴跳如雷,一聲斷喝,滾!

黃金亮又打電話對我狂轟濫炸,我卻一個勁兒地偷著樂。等他罵夠了,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親家,眼光要放長遠(yuǎn)些”

“誰是你親家?”

“這事我事先連個影信兒都不知道。”

“全是你在幕后策劃。”

“只要孩子們愿意,你又何必呢?”

“你休想!”

可我仍耐心對他循循善誘。你也不想想,找個老實本分的男孩兒做你的乘龍快婿,是能守住咱閨女,但等你百年后能不能守住你留下的金山銀山還不好說呢。小果就不同了,不僅能替你打江山,還能替你守江山,何樂不為?可黃金亮油鹽不進(jìn),還是那句話,你休想!

和黃金亮一起吃飯的時候,他才告訴我是要給小果和他的獨生女補(bǔ)辦婚禮的。夸完小果他又感嘆道,不過我還是喜歡老實人,就像你家大林那樣。我嘿嘿一笑,我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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