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曦
一夜,兩夫妻睡不著,聊天聊到半夜。不知怎的,話不投機便爭執了起來。兩人都不甘示弱,都想爭個輸贏。丈夫覺得不爽,以往老婆可不是這樣,見到老公口氣硬了,她自然也就軟了。不是閉口不言,就是小聲嘀咕自言自語。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竟敢跟他頂撞,聲音比他還大,真是吃了豹子膽了。老公也火大了,一腳照著被窩里的老婆狠狠踢去。老婆“唉喲”一聲尖叫起來,接著便破口大罵:“短命子,半夜三更還不讓人安生。”老公又踹一腳,“你這婆娘是死鴨子嘴硬,半夜兩更半,怎么變成三更了?”老婆顧不得疼痛,仍然破口罵道:“你這死鬼,半夜明明是三更,你硬說兩更半。”老公也吼道:“我問你,一夜幾更?”“五更。”老婆答。“五更的一半不是兩更半嗎?不信你聽。”
這時候,街上響起了打更聲“磕—磕—哐”,前兩聲很長,第三聲很短,表示半更的意思。老婆蒙了,明明都是敲三下,今晚怎么只敲兩下半了?于是,把氣出在了打更人身上。這臭頭,耍什么鬼花招糊弄老娘了。趕明兒被老娘碰上,不把那幾根毛拔個精光才怪。
“磕—磕—哐”,街上又響起了打更聲,仍然是兩下半。
打更人是個孤兒,從小沒了爹娘。七八歲時就落下個癩痢頭。還有眨眼睛的毛病,越緊張眨巴得越厲害。便又落下個“臭頭睨睨”的綽號。久而久之,鎮人就以“臭頭睨睨”的綽號代替他的尊姓大名了。
在雙獅鎮,“臭頭睨睨”還含有狗抓耗子的意思。他確實是個好事之徒,那些八竿子打不到邊的事,都和他有關系。鎮上來了戲班子,他第一個知道,并且逢人就說。他幫戲班子搬道具,搭臺子,擺幕景,維持戲場秩序。他不拿戲班子一分錢,圖什么?混個臉熟。臉熟是個寶。鎮上誰家有紅白喜亊,哪怕家在山旮旯,他也是第一個到。整場子,張羅伙食,招呼客人,特別是敲鑼打鼓放鞭炮,更是少不了他。紅事,他從張燈掛彩開始,幫到新媳婦回娘家;白事,他從東家放第一掛鞭炮開始,幫到出殯送葬。他同樣不拿人家一分報酬。東家留他吃飯,他就圖個口福。要是東家沒留他吃飯,他就圖個人緣,翌日,一如既往來幫忙。
說到打更人這個角色,當年鎮里物色來挑選去,最終一致推薦睨睨。他也很爽快接受,理由是“混個臉熟”。開始,他沒要任何報酬。后來,人們過意不去,每月固定給他一些補貼,聊作煙酒和點心費。
就是這樣一個人,什么事不當一回事。又什么事都較真,認個死理兒。
一天夜里,睨睨出更到西澳街一弄口。只見弄口攔著一塊舊匾。睨睨納悶,這是怎么了,不讓人過嗎?正欲搬動那匾,從暗處閃出一人來,“睨睨兄,這弄正在維修,路面剛抹了泥,暫不能通行。”
睨睨說:“更總是要打的,這條弄住著一大片居民。”
那人又說:“繞道吧,就這么一晚。”
“一晚也不行。”睨睨說:“繞了道,搞不好真出事。”
“那你說咋辦?”
“你路熟,你領著我過弄。”
那人啼笑皆非,又無可奈何,只好按睨睨說的做了。他領著睨睨,小心翼翼地前行。睨睨則一如既往,輕松自如地打更。
現在正是海蜇盛產季節。
天近傍晚時,漁船回來了,大人小孩都跑到沙灘上。大人挑著木桶或者籮筐,小孩兒就在沙灘上撒野。船上人把海蜇卸到沙灘上,像天上掉下來的云,一朵朵鍋蓋般大,鋪滿了沙灘。
打更人睨睨,就住在雙獅鎮的東澳口,這般熱鬧的場合,少了他,反倒不合情理了。
他背著手,繞著沙灘上的海蜇轉悠,仍然保持一手提鑼一手握槌的姿勢,他始終明白自己的角色定位,時不時沖著那些撒野的孩子呵斥幾句。那些只顧埋頭倒騰海蜇的大人,已經無暇顧及這幫頑童了,他們要趕在天黑之前,把海蜇挑回家去。來之前,他們就已經把刀、砧板、木盆、大甕、小甕張羅停當,以便海蜇一到,就可進入切剁的程序。
他們在海蜇上沾了沙子,用手處理著上頭的黏液。然后從鍋蓋般大小的海蜇身上,分解出附屬品,蟄子、蟄血、蟄腸……送給左鄰右舍,或者親朋好友,還有那些到雙獅鎮買海鮮的人。這是上等美味,因為鮮美,多數人不敢貪嘴造次。
他們見到打更人,紛紛勻出一些蟄子或者蟄腸給他,他們喜歡這老兄的熱鬧。許多年來,他給雙獅鎮帶來不少歡樂。
“我是來這里看熱鬧。打更時間快到了,我還得趕回去。”不管睨睨如何謝絕,也拗不過他們的熱情。他回到家里,本想不去倒騰那些子呀、腸呀的東西。但又經不起海味的誘惑,匆匆煮了吃了。然后滿嘴噴香,心滿意足地提著鑼打更去了。
睨睨敲一下竹筒敲一下鑼,然后拖著聲調喊著:“門戶關緊,小心火燭。”
大概過了兩個時辰,二更時分,睨睨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冒氣泡了。雖然嘴里喊著“平安無事”,可他自己的肚子卻有事了。他肚子正驚濤拍岸,翻江倒海了。有情有義的睨睨,即使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也不誤更事。他一邊捂著肚子,一邊敲著梆子。實在忍無可忍時,就鉆進茅廁一陣狂瀉,而后又繼續上路了。如此再三之后,他終于癱倒在路上。幸遇一鎮上的人,將其扶到胡郎中門前求醫。正欲敲門,被睨睨止住了,那人不明就里。“這不是胡郎中家嗎?”睨睨一本正經地說,盡管聲音有氣無力。“真是死心眼。”鎮人說:“你都快脫水了,還管他什么江湖郎中,救命要緊。”
“還是去衛生院吧。”睨睨說:“那才是正兒八經的地方。”
那人火大了,見過認死理的,可從來沒見過這樣認死理,“我問你,一夜幾更?”
睨睨愣住了,丈二和尚摸不著腦門,“你問這干嗎?”
鎮人說:“別管干嗎,先回答我的問題”。
“五更。”睨睨說。
“半夜幾更?”鎮人又問。
“兩更半。”
“那你為什么敲三下呢?”
睨睨一時懵住了。心想,對呀,應該“磕—磕—哐”,敲兩下半才對呀!
鎮人說:“你什么事都認死理,為什么唯獨打更這事就不也認個死理呢?”
從此,睨睨就把半夜三更敲成兩更半了“磕—磕—哐”。
開始,鎮人也不習慣,感覺怪怪的。久而久之就習慣了。
在雙獅鎮,如果有人說半夜三更,就會立即遭到人們的反駁,半夜兩更半,怎么是三更呢?不信你聽聽打更人睨睨是怎么打這更的,“磕—磕—哐,各位鄉親,安全第一,門戶關緊,火燭小心,防火防盜,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