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堯
外婆是一個對小輩很和藹的人,所以我很喜歡在寒暑假的時候去外婆家玩。
我從小就對廚房有著天然的好感,但奶奶從來不讓我進廚房,她覺得像我這么小的孩子進廚房純粹是來搗亂的。
而外婆不一樣,她從來不會約束我。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就是媽媽和外婆一起在廚房里炸油餅,我也跟著進去“幫忙”。炸油餅的時候為了讓油餅能夠熟得更快,通常會在面餅的中間用模具壓出一個圓形小孔,而中間多出來的那個小面點就會放在一邊,等匯集得多了再重新揉成一個大面團。但我當時非要把這個小面點也炸出來,于是就一個一個地往油鍋里扔,那么小的面點扔進去不僅撈不出來,而且扔的時候還會濺起一朵高高的熱油花。一旁的媽媽生氣了,非要把我扔出廚房,但外婆攔住她說:“小孩子好奇心重,你讓她試試就好了。”
因為外婆的求情,我重新留在了廚房,但我不敢再用油鍋炸“小丸子”來挑戰媽媽的耐心,于是我又給自己找了個樂子。我站在案板前把面團當成橡皮泥一樣捏著玩,先拿一個面餅舀上一勺油,把油裹住重新揉成一個面餅,然后再舀一勺油,之后又重新揉成一個面餅,如此反復。在當時那個食用油很珍貴的年代,我在外婆的保護下免了媽媽的一頓“竹筍炒肉”。
在上初中的時候,我迎來了自己的叛逆期。和其他孩子不一樣的是,我叛逆的特征是莫名其妙地對家人發脾氣。
記得有一次外婆來我家里做客,我一直沒有出去打招呼,而是一個人待在臥室里玩手機。外婆走的時候進來看我,而且給了我一百元零花錢,但我并沒有感覺到開心,反而覺得自己被打擾到了。于是我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冷聲說了一句:“出去!”其實說完以后我就后悔了,但年少時那種奇怪的自尊心不允許我向外婆道歉,最終我什么話都沒有說。
媽媽把外婆送走后,一把推開我的房門生氣又失望地說:“你外婆剛剛對我說,她不知道她做了什么,讓你對她有那么大的怨氣。”
我其實是想解釋的,我想解釋我并不是有意對外婆說那樣的話的,我想解釋我很喜歡外婆,但我什么都沒有說。那時外婆的身體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手術,而作為她外孫女的我,卻沒有在她來的時候說過一句關心她的話,反而用兩個冷漠的字眼傷了她的心。
我最后一次見外婆是在高中的時候,那時外婆舊病復發,整個人消瘦得像是一個只剩下骨架的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疼痛讓她的意識逐漸模糊,我只記得在媽媽對外婆說我來看她了的時候,外婆睜開眼睛冷漠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那時候,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可能要失去一個重要的親人了,或者說我已經失去了一個重要的親人。
那冷漠的一眼是我對外婆最后的印象。
時間真的是一把鋸齒,它可以把記憶一點一點磨成粉末,把感情一點一點劃成碎片。我曾難過于自己對外婆說出了那樣過分的話,我也難過于自己沒能對外婆鄭重地說一聲“對不起”,我更難過于自己沒有在她生病時關心她、照顧她,而我最難過的是,我對她的記憶、對她的歉疚、對她的一切感情都隨著時光一點一點地淡了。
記得有一年過年時,表哥開玩笑地說:“外婆以前對你最好了,但你是個沒良心的人。”我當時是什么樣的表情呢,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人有時候就像一只刺猬,總會把柔軟的肚皮展露給外人,而把滿是棘刺的后背留給家人,因為他認為家人會永遠包容他。但他的每一次轉身、每一個冷漠的后背對家人來說都是傷口的加深,等到傷口慢慢變成一個大洞的那天,他就會發現已經沒有人再包容他了。
我希望時光能對我的家人溫柔一點,讓他們的生命久一點,再久一點;我希望我也溫柔一點,對我的家人好一點,再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