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根良 李家瑞
受疫情沖擊,美國先前被股市泡沫所掩蓋的諸多結構性矛盾亦紛紛浮出水面,正在逐步演變成整體性的國家治理危機。中小科技企業創新活力不足是導致美國經濟低迷的重要原因之一。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創新主體經歷了巨大轉變,中小科技企業逐步取代傳統行業的大型上市公司成為技術研發的關鍵組織,在信息技術擴散方面發揮了關鍵性作用,構成了美國創新優勢的堅實根基。隨著剩余價值實現條件的惡化,美國小企業的發展境況開始變得每況愈下,“次貸”危機后更是陷入了長期的創新僵局。美國表面上因規模劣勢、大企業打壓和風險資本歧視而起的中小企業創新僵局,實則是信息產業轉型和金融化企業治理模式蛻變兩方面作用下的必然結果。有鑒于此,我國應從合理評價初創企業發展實際、推動先進制造業企業成長、培育企業間創新網絡以及正視政府創新推動功能四方面著手,切實提升中小企業創新能力,使其在我國科技自立自強的新戰略中發揮重要作用。
針對新冠肺炎疫情后錯綜復雜的國際形勢,以及我國國內深化改革的現實需要與邁向高質量發展階段的歷史使命,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提出要“逐步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從粗放的國際大循環到立足于內需市場的國內大循環為重,這一戰略大轉型是我國經濟變革的必然要求。作為一種以我為主、自力更生的經濟方略,國內大循環發展戰略秉承國民經濟各部門平衡發展的基本方針[1],旨在打通大企業與中小技術企業之間的互補性創新回路,最終構造由我國企業掌控的高端價值鏈體系。正如來自硅谷的初創企業能夠引領信息技術革命浪潮,成為美國新經濟模式的有力助推器,我國中小科技企業也有成為“關鍵核心技術攻關新型舉國體制”重要一環的發展潛力,在我國科技自立自強戰略中發揮重要作用。基于此目的,有必要深入分析此前互聯網時代促成美國中小企業增強競爭活力的制度條件與目前導致其創新遲緩的種種原因,為我國下階段培養以智能工業化和綠色技術革命為核心的初創企業成長提供經驗與指導。
“次貸”危機的余波至今未息,加之美國政府一直拒絕承認新自由主義式積累體制的局限性與破壞性,無力從根本上清除社會化大生產同金融資本積累之間的內在性矛盾,致使實體部門持續萎縮,以納米材料、生物科技和可再生能源等為代表的新興戰略性產業遲遲未能取得重大突破,經濟反有陷入長期停滯的危險。值此困局之下,特朗普政府非但未能著手解決美國經濟的結構性問題,反而為恢復金融資本盈利能力繼續實施了大量更為激進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不斷將股市推向新高。這種根植于投機性資產泡沫的虛假復蘇嚴重阻礙了實體企業的價值循環機制,即使是高漲階段美國制造業仍面臨開工不足、設備閑置等問題。如今受疫情沖擊,美國先前被股市泡沫所掩蓋的諸多結構性矛盾亦紛紛浮出水面,不僅摧毀了大量物質財富,而且破壞性遠超經濟層面,造成社會、民族、階級問題并起,正在逐步演變成整體性的國家治理危機。
中小科技企業創新活力不足是導致美國經濟低迷的重要原因之一。美國原本存在一個主要由中小初創企業構成的高效創新部門,在大公司之外成功研發了大量有競爭力的產品,顯著增強了美國將新技術商業化的能力。但是,在“大衰退”陰霾的籠罩之下,小企業的這種創新優勢正在不斷縮水。“次貸”危機導致美國初創企業數目銳減,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小企業的退出數量遠超新進入企業,2012年的美國初創科技企業數量增長率更是創下20年以來的新低,直到2016年才逐漸接近危機前的水平。[2](P284)雖然數量有所恢復,但這些中小企業大都已喪失了規模化生產的能力,難以像互聯網浪潮剛剛興起時那般最終演變成知名的行業巨頭。如今美國疫情失控又讓更多初創企業遭遇生存危機,中小企業經營困難正在改變美國經濟創新增長的軌跡。美國學界已就中小企業創新活力下降問題展開了激烈討論,探討了金融化大企業對中小企業成長空間的擠壓[3],總結了美國金融系統長期存在的對初創企業融資的歧視性做法[4],并且深刻反思了美國政府去工業化政策對企業創新能力的損害等。[5]
從經濟史的角度來看,中小型科創企業崛起順應了社會化大生產發展的新要求,在自由競爭市場和大型科層制企業之外產生了名為網絡承包制的新型生產組織形式。特別是在知識密集型行業,網絡組織作為超越市場與企業兩分法的雜交形態,比完全競爭市場和垂直一體化的企業集團更具競爭優勢。企業網絡的參與者之間基于信任,按照互惠互利的方式不斷擴展合作關系,克服了前兩種制度的巨大缺陷。[6]對企業創新而言,網絡組織也提供了專業化分工與風險分攤的制度框架,允許跨企業邊界在更廣闊范圍內展開集體學習過程,是克服創新外部性問題的有效手段。[7]具備關鍵技術能力的初創科技企業迅速成長,企業間的競爭日益演變成網絡生態系統之間的對抗。
正如黨中央指出的要“支持創新型中小微企業成長為創新重要發源地”,強化國家戰略科技力量不僅需要包括國有企業在內的大型企業集團主動進軍先進制造業領域,也要發揮中小科技企業面向特定生產環節和關鍵零部件領域開展顛覆性創新的獨特競爭優勢。大力發揮中小企業的創新先鋒作用對于我國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遠景目標至關重要。大企業與中小企業秉承部門分工與專業化協作原則,互相學習以了解市場需求與前沿技術,最終形成以大企業為龍頭、中小企業積極配合的網絡化高效創新體系,提升創新鏈條的整體效能。
在此背景下,本文在梳理美國中小企業崛起的主要制度條件基礎上,分析了現在導致美國中小企業創新速率放緩的主要原因,并結合具體案例數據分析后發現中小企業創新受阻與企業自身特性、金融化大企業打壓和風險投資者的短視緊密相關。更深層次而言,美國中小企業創新遲滯是互聯網通信產業轉型,以及美國金融化企業治理模式共同作用下的必然產物,暴露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越發不適應社會化大生產的內在要求。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創新主體經歷了巨大轉變,中小科技企業逐步取代傳統行業的大型上市公司成為技術研發的關鍵組織,在信息技術擴散方面發揮了關鍵性作用,構成了美國創新優勢的堅實根基。據《研發》雜志(R&D Magazine)統計,20世紀70年代,在每年的100項重大商用創新突破中有超過40%隸屬于《財富》500強企業,但到了21世紀,大企業占比則降至10%左右,此時大部分獎項歸屬于初創企業、大學或與政府實驗室合作的項目。如今,美國業已形成了初創中小企業與大型上市公司并存的二元創新體系。隨著美國大企業因金融化蛻變而愈發放慢研發腳步,中小企業在美國國家創新體系中的角色更加重要。
美國中小企業的卓越創新績效誕生于內部組織特性與外部環境的共同作用。小企業的靈活薪資模式能夠吸引專業技術人員放棄大企業的穩定工作,再加上互聯網科技革命帶來的新式創新環境,眾多初創企業得以依托知識溢出效應成功占據新經濟模式的制高點。除了企業自身特質外,美國中小型科技企業繁榮還與一系列外部制度環境變遷息息相關:來自大企業的技術溢出效應,為小企業研發新技術提供了廣闊空間;掌握海量資金和技術人脈的風險投資機構崛起,助力明星科學家創辦小型高科技企業;由美國政府設計的發展型網絡創新體系,也構筑了有利初創科技企業成長的社會環境。
相比于傳統大企業,小企業的競爭優勢主要體現在靈活的薪酬體系與企業集聚帶來的知識交互效應。一方面,處在快速成長期的初創企業能夠突破大企業相對僵化、與職位年限掛鉤的工資制度,依靠與證券市場的緊密聯系廣泛采用基于股市的薪酬獎勵取代固定工資,有效地激勵了技術職工的創造性;另一方面,正如世界上最成功的先進制造企業都致力于研發的共同選址[8],高質量生產活動有集中在特定區域的強烈趨勢。對于身處動態市場環境的中小初創企業而言,技術知識的學習過程往往是在與其他企業的互動中產生的,因此企業集聚明顯加快了各自的創新進程。相比于大企業,齊聚一處的諸多小企業能夠突破公司邊界形成密集的正式與非正式學習網絡,研究者們依靠廣泛多向的學習積累專業知識、互相吸取經驗教訓,不斷催生出有競爭力的商業化產品。硅谷就是這種區域性生產網絡的典范,誕生了諸如蘋果、微軟和基因泰克等知名高科技企業。來自眾多中小企業的新想法、新思維激烈碰撞,共同分享各自掌握的隱性知識,這顯著加快了新技術的擴散速度,構成了由先進制造業企業主導的高效創新集合。
就外部環境變化的促進作用而言,美國中小科技企業崛起在很大程度上與大企業的技術溢出效應相關。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近30年間,以貝爾實驗室為標桿,大企業普遍擁有活躍的內部實驗室,幾乎由單個企業自身負責從研究開發到生產銷售的各個環節。大型在位企業依托自有研發團隊進行技術積累,主導了整個私營部門的創新進程。諸多中小企業也得以憑借大企業創造的技術機會,成功進軍半導體等尖端行業。比如1951年成立的德州儀器(Texas Instruments)就是通過購買貝爾實驗室的晶體管專利,并從中挖來科學家戈登蒂爾主導技術研發,從而躋身為最成功的商用半導體公司之一。此外,還有許多初創企業就是直接從在位企業中分離出去的,例如赫赫有名的仙童半導體公司(Fairchild Semiconductor)的8位創始人就是來自肖克利半導體實驗室的科學家和工程師。與汽車、石油、電氣化等行業的早期情形類似,信息產業也為諸多初創企業提供了大量經濟機會,創業者們從老牌企業中獲得技術,發現尚未得到充分利用的創新機會,這促進了技術研發、組織變革和生產投資增加,成為新技術產業化的生力軍。由大企業主導的靈活創新網絡為中小企業提供了大量研發機會和創新空間,成為促成初創企業興起的重要動力之一。
在美國初創企業的成長歷程中,風險投資商也曾發揮了重要作用。風投經理人成功打造了一條全新的商業通途,形成了技術人員化身企業家繼而獲得巨大財富的社會氛圍。美國業已建立了完備的由風投參與的初創企業成長模式。熟悉證券市場操作、掌握大量技術人脈的風險投資商能夠利用靈活的資本與勞動力市場資源在資金與人才方面及時為初創企業提供幫助,顯著縮短了從新技術到商業化成品之間的距離。風投基金已成為美國初創企業重要的外部融資來源之一,為后者的日常運營與創新研發提供資金。除了負責籌措啟動資金外,風險資本還擔負著對企業經營加以指導的職責,挑選具有相關工程技術背景、熟悉商業運作的職業經理人進入管理層,整合企業內部技能基礎用于創新研發。由創業者提供技術、風投負責出資的成長機制大獲成功,極大地增強了對初創企業的支持力度,成為資本主義經濟不斷增長的基礎性引擎之一。[9]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隨著軍事科技溢出與“冷戰”的現實壓力,美國決策者們意識到尖端科技將成為最關鍵的地緣政治優勢之一,故而顯著增強了對高科技企業的投資力度。同時,硅谷模式也向官員們展示了培育中小初創企業的巨大收益,于是依靠分屬不同部門的分散式創新政策引導,美國政府設計出了一整套交叉性制度機制用于支持技術企業成長,大量使用各類需求方政策為小企業打通創新管道,支持包括技術原型研發、初始市場建立到商業化成品上市在內的各個階段,對新產業部門的形成提供了全方位幫助。來自政府的支持與認證也起到了聯通創業者與風險資本的橋梁作用,是小企業成長的關鍵催化劑。美國政府全面扶持小企業,加速將突破性研究成果商業化,一手促成了由中小型挑戰者推動的、充滿活力與創新的技術部門的崛起。
計算機和數字通訊技術的快速發展催生了強有力的創新集群,美國眾多初創科技企業順應了互聯網新經濟的生產要求,創造出了新的交換價值體系,在自身財富爆炸性增長的同時也對傳統產業進行了全面革新,幫助美國走出“滯脹”泥潭達成經濟新高。但是,伴隨金融波動引發的不確定性,以及長期忽視實體部門所引發的創新裂隙,美國曾有利于中小企業發展的制度環境已然發生了重大轉變,正在嚴重制約著中小企業的研發能力,致使創新活力呈不斷下降態勢。
中小科技企業更易受到競爭環境惡化的影響。隨著剩余價值實現條件的惡化,美國小企業的發展境況開始變得每況愈下,“次貸” 危機后更是陷入了長期的創新僵局。考夫曼基金會(Kauffman Foundation)增長型創業指數統計,美國小企業投資熱度在2009—2013年間出現了明顯下滑,之后雖有所恢復,但從事硬件設備生產的初創企業數量占比明顯下滑,新增企業普遍集中在對就業幫助不大的軟件開發、廣告營銷等行業。[2](P285)就業務經營而言,美國小企業實際銷售額和用工需求的下降趨勢直到2017年才開始有所緩解,但隨后就由于疫情暴發重新陷入了螺旋式下降的惡性循環,未來生存的不確定性激增。自2020年3月以來,美國已有超過10萬家小型企業永久性倒閉。美國經濟陷入長期衰退致使中小企業經營熱情銳減,投資率和借貸率均大幅下降,整體績效表現顯著下滑,嚴重動搖了美國創新型經濟增長模式的根基。
美國小企業如今遭遇的創新阻礙除了源于人才組織劣勢和公司資金不足的內在因素外,還與大型在位企業的全方位打壓、短視風險投資者對長周期企業的歧視密切相關:美國經濟越發呈現二元結構,充滿活力的中小型創新企業與奉行掠奪性經營戰略的金融化大企業空前對立。雖然二者之間仍存在一定的技術合作與資源互換空間,但伴隨實體經濟萎靡、新技術研發緩慢以及新冠疫情等外生沖擊,不同規模企業間的利益沖突明顯加劇,盤根錯節的大型金融利益集團正在加速美國經濟衰落。而金融業過度發展也使再生產各部門比例關系失調,如今由風險資本塑造的技術創新模式契合了占主導地位的金融食利者的利益偏好,致使美國缺乏正確的融資類型為實體創新企業提供長期耐心資本,制約了制造業初創企業后續從事規模化生產的能力。美國小企業創新活力遲滯已成為美國系統性危機的一個縮影,值得我國深思并引以為鑒。
小企業在從事創新研發項目時,除了擁有靈活薪酬體系和知識網絡交互的優勢外,在人才儲備和資金籌措上具有明顯劣勢,生產的迂回空間較小,難以有效地擴大生產規模以占據市場主導權,故而在市場競爭中處于不利位置。位于創新體系底層的中小企業囿于人才技術儲備不足,從內部新想法到最終形成可觀收入前通常要經歷漫長的過渡期。這種組織劣勢致使小企業缺乏必要的信息資源和知識儲備用于深層次技術開發,從而很難最充分地發揮新技術潛力。即便是成功跨越死亡之谷的小企業在將新產品推向市場時,也會面臨輸給擁有類似技術大企業的困境。只得退而求其次,在技術尚未成熟時,就選擇向大企業授權許可或者直接被收購。
除了組織劣勢外,資金不足也是制約中小企業發展的又一大劣勢。初創企業限于早期業務不穩定,單憑內部現金流難以有效覆蓋所有開支,時常面臨資金周轉困難的問題。與此同時,社會投機氛圍盛行也令中小企業更加難以從銀行取得外部融資。美國鮮有大銀行為初創企業提供長期融資服務的傳統,基于評價成熟企業的標準化審核系統也進一步加大了初創企業申請貸款的難度。雖然美國小企業項目管理局等機構為初創企業提供了少許過渡資金,但相比于通常需要五到六年甚至更長時間才能初見成效的研發過程,小企業從外部獲得的援助規模和持續時間都遠遠不夠,難以支撐實體企業的整個創新研發周期。大量中小企業因資金困難而無法繼續擴大投資以提高生產率,反而背上了沉重的債務負擔甚至被迫倒閉。
正如美國前三大出口行業——航空航天、生物制藥與集成電路行業均由大企業主導那般,實體制造行業把握技術前沿的能力與企業規模高度相關。中小企業在大規模生產方面的效率遠不及那些具備卓越生產條件的大企業,后者擁有雄厚資金與人才儲備,有條件率先采用先進技術、更新機器設備,借助深度專業化分工擴大積累規模,在與小企業的競爭中占據有利位置。除了規模優勢外,壟斷企業還能通過強行提高進入門檻、游說政府補貼和專利尋租等方式進一步擠壓小企業的生存空間。中小初創企業處境更加艱難,從而被迫放緩研發計劃。
市場壟斷地位可以幫助企業持續獲得較高的邊際利潤率,但來自外部的顛覆式創新則有可能破壞舊技術范式的盈利能力,導致現有設備貶值和資本回報率下降。因此,資本集中度高的大企業不惜利用經濟政治特權鎖定舊有的成熟商業模式,廣泛采用準入資金門檻、制定生產主導標準等方式人為設置進入壁壘,抵制后來者應用新技術發明。美國大企業間已經結成了穩固的利益聯盟,通過交叉持股、授權許可等方式控制上下游整個供應鏈網絡,共同關閉規模較小但富有前景的初創公司的機會窗口。掌握新技術的中小企業只得被迫放棄后續投資計劃,甚至直接選擇退出生產領域。
除了提高進入門檻外,金融化后的大企業也青睞于利用與美國政府的關系營造向自身利益傾斜的競爭環境,不斷鞏固壟斷地位。許多大企業投入海量資金用于游說美國政府部門,放松對其從事高風險投機業務的限制。在特朗普政府主導的虛假復蘇過程中,深度參與證券市場的大企業就憑借投機性泡沫不成比例地獲利。更有甚者,為了保護現有技術的優勢地位,傳統行業的大企業還游說政府對新進入者施加種種限制。例如,美國知名的幾家石油巨頭就憑借它們在國會的影響力,否決了幾項面向新能源企業的財政補貼和稅收優惠政策。[3]通過與政府結盟,大企業主宰了與初創企業的競爭內容與方向,以方便自身更為嫻熟地從社會掠奪財富。雖然這種聯合體滿足了壟斷利益集團追求財富和權力的欲望,但也明顯放大了小企業運營時所遭受的阻力,導致美國創新活力呈螺旋式下降趨勢。
當前,畸形的專利制度也在不斷鞏固作為專利持有者的大企業的壟斷地位,正從刺激創新的有效手段逐步蛻化為創新阻礙。專利制度采用了更加專有化和排他性的形式,保護范圍從下游的實際產品更多轉向技術背后所涉及的具體知識,后來者必須向專利持有人支付許可費才能獲得知識,這相當于強行關閉了研究者通往知識庫的大門,限制了小企業可用的研發工具和探索方向。藥品、電子等知識密集型行業,均出現了專利保護期內技術擴散速率減慢、經濟效率降低的怪象。過度的知識產權保護已蛻變成確保大企業攫取利潤的屏障,幫助其從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解脫出來。總之,由于受到金融資本無休止的獲利需求驅使,以及新技術進展緩慢所引發的經濟停滯的困擾,大企業逐漸放棄與小企業的研發合作,轉而瘋狂擠壓后者的生存空間,從而使大資本同小資本之間的矛盾日趨尖銳化。
隨著信息技術增長速率放緩,加之美國企業金融化進一步削弱了經濟增長動能,由風投主導的中小企業創新模式同樣暴露出明顯問題,遵循短期主義的風險投資商嚴重妨礙了實體小企業的經營活動。部分崇尚金融投機活動的風險投資人并不關心真實研發進程,允許企業在無實物產品支撐的情況下持續運營。比如,曾從風投處取得2.84億美元融資的Sycamore公司,從上市到破產都沒能設計出一款受市場歡迎的成功商用產品,14年間總計損失超過8.75億美元。但是,企業高管和董事卻通過與風險資本合作,選擇在適當時機放出利好新聞從而至少獲利7.26億美元。[10]風投這種無視實體狀況的PPT式融資把企業變成了純粹的資金轉移工具,造成了嚴重的資源錯配。具體而言,風險資本對中小企業創新的干擾主要體現在回避早期技術研發、財務承諾不穩定以及投資選擇方向不利于長周期實體小企業三個方面。
其一,風險投資商流向早期技術研發的資金相當有限。據普華永道統計,只有10%~30%的資金能持續投向處于技術探索初期的企業。更多的風險投資者傾向于資助接近完成的成熟技術,而不愿投資于知識密集度高、技術風險大的早期企業。[11]相比于挑選有發展前景的優質企業,風投更關注入場時機。謹慎的風投掌舵者只有在看到明顯回報機會后才會入場,以便摘下成功的低垂果實。大部分風險投資基金都選擇緊跟美國政府的任務導向型項目,由公共部門承擔其不愿涉足的創新曲線的早期高風險階段。
其二,來自風險投資機構的長期融資承諾也并不穩固。小型制造業企業在成長過程中會經歷嚴峻的創新者困境,需要來自投資者的耐心資本以在較長時段內保持研發組織完整性。但是,短視的風險投資商顯然不能滿足初創企業對穩定資金投入的需求。身處金融市場的風險投資基金易受短期股市崩盤和外部沖擊的影響,最終導致融資中斷,這種劇烈波動與技術企業的成長要求背道而馳。“次貸”危機時,美國眾多風險投資基金就因資產泡沫破裂而暫時擱置甚至終止對初創企業的投資計劃,造成公司研發大面積中斷,嚴重損害后者的技能累積過程。來自風險資本的不穩定融資承諾,正在瓦解美國原有的支持技術密集型創新活動的制度基礎。
其三,風投的技術選擇方向不利于長周期硬件制造企業。風險資本興起伊始曾大量投資于硅谷的硬件通訊設備制造商,但如今由風投主導的中小企業創新模式卻逐漸顯露出不利于硬件設備制造商發展的一面。經濟停滯致使市場環境不斷惡化,謹慎的風險投資商也因此更加注重規避潛在風險,傾向于資助風險較小的軟件應用程序類企業。相比于高技術難度、長研發周期的半導體硬件企業,前者僅需較少資金投入,對硬件基礎設施要求較低,加之回報周期短,一般在5~7年內就能成功轉換成可盈利的商品,更符合風投快速IPO后退出的戰略要求。以美國2016年第一季度為例,468宗風投項目中只有13家工業企業,而軟件信息服務企業則高達197家。[2](P289)更何況代表金融資本利益的風險投資商本身就缺乏制造業資源儲備與塑造新市場的長期動力,這些都嚴重阻礙了硬件制造中小企業的后續規模化成長過程。
長期經濟增長需要一系列能夠與之配套的制度安排,恰當的生產組合可以在一定時段內促進投資帶來社會繁榮。但是,當舊增長模式的發展潛力接近尾聲,無法充分應對新范式帶來的社會挑戰時,曾經存在于制度之間的連貫性也會逐漸消失,再加上貪婪的金融食利者拒絕向生產資本移交經濟控制權,最終導致企業再生產過程受阻,乃至于爆發嚴重的剩余價值實現危機。從該角度而言,美國表面上因規模劣勢、大企業打壓和風險資本歧視而起的中小企業創新僵局,實則是信息產業轉型和金融化企業治理模式蛻變兩方面作用下的必然結果。
自第一次工業革命以來,每過五六十年就會產生一次較大的技術突破。演化經濟學家佩蕾斯就根據對工業革命史的研究,創造性地以每次誘發戰略性新興產業誕生的重大技術突破為起點,劃分了如表1所示的五次技術革命浪潮。①每次浪潮從技術大爆炸到產業成熟的整個生命周期都要經歷初創、成長、成熟和衰退4個階段。率先進入前兩階段的企業不僅創新速率快、增長潛力大,而且由于此時生產標準尚不完善,產業進入壁壘較低,為缺乏資金和人才儲備的中小企業提供了廣闊創新空間。美國互聯網中小科技企業就興起于第五次技術浪潮的早期導入階段。齊聚硅谷的眾多初創企業率先進入創新窗口大、具有動態規模報酬遞增特性的互聯網行業,依托具有知識協同效應的產業集群以及通訊設施硬件網絡獲得了海量收益。并且,隨著市場份額增加、客戶路徑依賴性增強,這些曾經的小企業最終也成長為行業巨頭,從而引發了整個經濟體的巨變。
此外,身處行業展開初期的中小企業還能源源不斷地從大企業處承接生產項目。產品需求范圍擴大增加了大企業縱向分解的可能性,幫助行業內企業數目激增。互聯網新經濟-技術范式下的靈活生產方式也進一步推動了市場細化,使生產差異化訂制產品比標準化產品更加有利可圖,從而引發企業邊界變遷,從一體化生產轉為專門承接特定生產工作。大企業開始垂直分解業務活動,不斷為小企業提供創新機會,成為互聯網經濟最初快速增長的動力基礎。以信息和通信革命為標志的第五次技術浪潮不斷革新整個生產體系,推動了資本主義長波的又一上升期。

表1 三次工業革命與五次技術革命浪潮
然而,新技術擴散也加劇了與原有調節體系不匹配的狀況。如表1所示,第五次浪潮的初始爆發期就以2000年3月納斯達克泡沫破滅而告終。如今支配信息通訊設備發展的摩爾定律正逐漸逼近其物理極限,標志著傳統互聯網行業已趨于成熟,經濟正處于第五次發展浪潮導入期的關鍵轉折點上。[12]許多曾經作為增長引擎的核心產業開始面臨市場飽和、收益遞減的困境,投資機會范圍縮窄也導致大企業沒有更多工作項目可以外包給小企業。從該層面而言,美國新經濟小企業創新停滯是信息技術轉型的自然表現。當舊產業部門達到增長極限步入衰頹階段后,后來者技術追趕的“機會窗口”迅速收窄甚至關閉,因早期互聯網信息革命而興起的眾多小企業由此被迫放緩創新腳步。
與此同時,傳統信息產業顯露出的報酬遞減跡象也意味著第三次工業革命正在醞釀著新一輪突變,知識密集型生產使“資本的信息-智能生產率”對經濟發展越來越具有決定性作用,智能化生產和清潔能源有望成為主導第六次技術革命浪潮的新動力部門。[13]信息革命正在等待適當條件以展示其后半段的增長潛力。這就要求金融資本抑制投機欲望,助力以智能制造為核心的初創企業成長,為綠色革命等新經濟范式重新定向,以促成社會大轉型。但是,美國政府在互聯網技術泡沫破滅后,不僅沒能著手解決由此產生的范式沖突,反而繼續推行去管制的新自由主義政策,偏向金融業的利潤分配機制嚴重挫傷了生產資本繼續探索新技術的熱情,加劇了美國中小科技企業的創新僵局,同時也為我國工業智能化生產提供了寶貴的技術追趕空間。
美國經濟愈演愈烈的金融化蛻變也是造成中小企業創新受阻的重要推手之一。以經濟結構的演變特征為標準,目前美國正處于名為金融化的壟斷資本主義階段。經濟金融化也使作為資本積累關鍵一環的企業制度呈瓦解態勢,從推動經濟增長、維護社會穩定的強大引擎蛻化為危機爆發的根源地。隨著更多資本選擇遠離生產環節轉向金融領域掠奪原本屬于勞動者的財富,這種畸形的、偏向金融的脆弱產業結構嚴重損害了實體企業的創新熱情,不斷削弱美國經濟活力的核心來源。在某種意義上實體企業金融化比單純的金融擴張更具破壞性,顯著加劇了經濟的波動性與脆弱性。
工業的知識和經驗體系是按累積方式變動的,新技術范式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現有企業的創新活動。縱觀整個信息產業發展史,許多重要技術特別是那些導致新工業誕生的技術,都是由大型在位企業發明或創造的:由AT&T旗下貝爾試驗室發明的晶體管技術,是信息通信產業的支柱;英特爾公司對微處理器的開發,是改變半導體工業和計算機工業的決定性事件之一;IBM基于模塊化技術的“兼容機”,則確立了分布式標準化生產的新制造模式。然而,金融化正在逐步摧毀大企業的創新基礎。在金融化的企業治理敘事中,投入大量“耐心資本”用于開發前沿技術甚至會被視為是在浪費企業資源。高管開始以裁員縮編、減少現金儲備和關停生產設備等方式吐出現金流,通過回購分紅等方式分享給外部股東過高的股息。大企業的這種金融化蛻變,也嚴重削弱了小企業的創新能力。正如摩爾定律的發明者戈登·摩爾所言:“成功的新創企業幾乎總是開始于在大公司的研發組織中成熟的想法。如果失去大企業或大企業的研發組織,新創企業也就消失了。”[14]受高額利潤驅動,非金融企業更加青睞股市投機,不斷降低生產投資比例,實體項目邊緣化致使小企業生產機會銳減,創新停滯態勢也愈演愈烈。
更為嚴重的是,“次貸”危機后美國經濟停滯也破壞了不同規模企業間合作的基礎與張力。最先達到范式增長極限的強勢大企業不斷加強對市場的控制,中小科技企業則被迫在金融化大企業的打壓下艱難生存:大企業為規避風險將大量資源鎖定在增長潛力趨于枯竭的成熟技術軌道中,制定高進入門檻阻礙小企業進入,扼殺了后來者的創新潛能。沉迷于投機活動的大企業還進一步強化了與食利者的聯系,在未創造新價值的情況下利用政治特權大肆攫取社會租金。泛濫的專利產權制度也助長了大企業的非生產性行為,使之不再主動尋求創新機會而是濫用專利儲備攫取價值。來自大企業的打壓與尋租行為延緩了小企業的創新活動,競爭白熱化也使其擴大了對后來者的掠奪范圍,促使大資本瘋狂吞并控制小資本以為食利者利益服務。
與此同時,經濟長期停滯又放大了短視的風險資本對實體小企業成長的負面作用。如前所述,盡管美國風險投資公司備受贊譽,但其實僅有少量資金用于支持早期技術研發,并且這種投資也極不穩定。私人風險投資經理遵照金融機構的資產管理法則向小企業提供融資,但這種短期視角無法帶來足夠的耐心資本用以支撐初創企業取得突破性成果,反而會因證券波動連帶損害后者的集體學習與技能積累過程。況且遠離生產環節的風險投資商本身并不能提供足夠資源用以培養實體企業的規模化生產能力,對長周期硬件企業的歧視性做法也在不斷侵蝕美國先進制造業的根基。金融化后的風險投資基金不再以追求技術進步為根本目標,而是蛻化為金融壟斷利益集團獲利的載體之一。這種“風險社會化、收益私人化”的惡性收益分配機制,不僅未能有效調節社會化大生產與生產資料私有制之間的矛盾,反而進一步暴露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利于經濟增長的一面,加劇了美國實體小企業的經營停滯態勢,蘊藏著新一輪危機爆發的可能性。
在美國躋身最杰出發展型國家的歷史進程中,中小科技企業扮演了關鍵角色,對經濟的重要性也與日俱增。不同于過去由數十家大企業主導的創新體系,從新想法最終到商業化成品需要經過復雜的層層上報,致使創新項目一直處于緩慢發展狀態。成千上萬充滿活力的中小型技術企業一同探索新想法,顯著提升了整個社會的創新量級。即使是失敗的小企業也都拓寬了知識庫,幫助后來者規避技術死胡同。初創企業在自身卓越績效表現之余,也為大企業從事前沿顛覆式創新提供了有價值的新線索,甚至很多大企業的技術就直接來源于此。比如Siri最初就是由美國國防部委托一家小企業研發,最終被蘋果公司收購用于智能手機。
但是,美國中小企業與大企業之間的良性創新互動卻因信息技術浪潮步入導入期轉折點,以及經濟日漸滑向金融化深淵而趨于消失,加之短視的風險資本家享受了與其貢獻嚴重不匹配的豐厚獎勵,致使小企業自身正面臨著嚴峻的生存危機。雖然美國目前仍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創新型經濟體,但伴隨著小企業創新停滯,其在高科技領域的領先地位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廣泛質疑。對于我國而言,為了更好地抓住未來新一輪技術革命的廣闊發展機遇并實現科技自立自強的戰略目標,應當從美國中小科技企業創新軌跡的歷史演變中吸取經驗教訓,爭取鍛煉出一批專注于探索前沿科技并能在關鍵零部件領域取得突破的初創科技企業。
首先,建立符合中小科創企業發展實際的評價方法。在衡量科技企業創新表現時應當擯棄以短期股市回報為核心的評判標準,克服靜態成本效益法的局限性,更多采用動態方法關注企業塑造新市場的能力,如以整體附加值/資本作為考核標準,探索有利于企業長期發展的新型公司治理模式。有感于美國企業偏重金融投機所導致的實體危機,我國政府還應督促企業將利潤投資于擴大再生產而不是回購分紅等金融化操作,鼓勵企業家利用先前取得的盈余從事沉沒成本較高的前沿科技項目,以期將之轉換為有競爭力的新產品。
其次,大力扶持中小先進制造業企業,切實避免經濟脫實向虛。過度偏好金融投機活動會削弱企業的價值創造能力,破壞經濟穩定發展的根基。鑒于我國部分企業在一定程度上也出現了金融化的苗頭,亟須重新審視實體經濟與金融市場的關系,著重限制少數食利者的價值攫取能力,特別是謹防金融過度開放造成企業脫離生產。堅持把經濟增長的著眼點放在實體經濟上,尤其是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不斷優化制度和組織聯系,發揮先進制造業對創新體系的連接作用,真正落實好《中國制造2025》這一綱領性文件中對于以智能制造為核心、以制造業強國為戰略目標的工作要求,打造由規模化經濟和高質量生產驅動的創新浪潮。
再次,正確處理不同規模企業間的關系,培養大中小微企業創新的制度合力。正如“十四五”規劃建議中提到的要“加強共性技術平臺建設,推動產業鏈上中下游、大中小企業融通創新”,企業間的互補性生產需求是擴大內需的重要舉措,以自主創新為核心的全產業鏈升級也需要國內資本品使用部門為獨立自主的資本品生產部門提供市場。[15]為此,應當努力促成大企業與小企業的良性互動,通過國家創新體系的系統協同效應在更大范圍內產生并擴散技術創新。以核心企業為紐帶構建創新網絡,中小企業則作為獨立節點負責關鍵零部件生產、配合大企業技術攻關,最終建立基于專業化分工的規模經濟,使更多經濟主體得以從生產率進步中受益,形成國內大市場的良性循環。
最后,正視政府部門對創新的推動作用。自由競爭市場提供的技術演進方向一般會鎖定在舊范式上,需要政府的使命導向型投資來捕捉潛在的技術變革浪潮。公共部門為基礎研究提供資金,扶持激進式創新,并以政府采購等方式為最終的商業化成品提供需求,幫助企業克服從實驗室到市場的不確定性,在創新型國家建設中發揮無可替代的關鍵性作用。我國應從美國創新收益錯配中吸取教訓,正視政府投資對企業創新的推動作用,避免私人資本通過淡化政府作用的方式攫取社會租金,嘗試建立政府也能從新技術中獲益的良性資金分配機制,確保中小企業獲得更強有力的創新資金與技術支持。
當今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升級勢必將開創新的大變革時代。核心技術具有巨大的溢出效應,由其代表的新生產范式能夠催生新商業模式,促成所有經濟活動潛在生產率的量子式躍遷。目前,我國在一些關鍵領域的核心技術和零部件仍受制于人,嚴重制約著“雙循環”新發展格局的形成,因此,科技自立自強將成為我國目前經濟發展的最強音。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的,“要大力提升自主創新能力,盡快突破關鍵核心技術,這是關系我國發展全局的重大問題,也是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的關鍵”。中小科技創新型企業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戰略科技力量的形成中曾發揮過重要作用。為此,我們應該借鑒美國中小科技企業創新成功的經驗,避免導致美國中小科技企業陷入創新困局的金融化等不利環境,大力扶持中小科技企業成長,使其與包括國有企業在內的大型企業集團形成合力,在實現我國科技自立自強和強化戰略科技力量的戰略目標上發揮重要作用。
注釋:
①關于三次工業革命與六次技術革命浪潮的詳細劃分,具體參見:卡蘿塔·佩蕾絲《技術革命與金融資本》(田方萌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9頁和第86頁)、賈根良《第三次工業革命:來自世界經濟史的長期透視》(《學習與探索》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