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鈴
聽說過賣豬肉的北大畢業生陸步軒嗎?2013年他回母校做創業講座時曾哽咽著說:“我給母校丟了臉、抹了黑,我是反面教材。”
我看到這個視頻時很難過。我還不如他呢,屠夫至少算正當職業,我連個工作都沒有,靠老婆養活。
很多人以為清華大學畢業的都能進名企、找好工作、買大房子。真遺憾,我屬于清華大學化工系的“學渣”,專業能力不行,年年考全班倒數第一,畢業后不敢往五百強企業投簡歷,就在小公司里找了份工作,每月掙三四千塊錢。我們公司老從別的公司挖管理人員,既不愿意花時間培養新人,也不愿意提拔底層員工,有的同事干了五六年還是個小職員。我待了兩年,發現沒有晉升渠道,就辭職了。
當時我通過朋友認識了一個管理咨詢師,他挺喜歡我的,說做咨詢一定要有好的表達能力,我這口才絕對過關,適合走這條路。我進了他的工作室,拜他為師,給他當助手,他手把手教了我很多管理學知識。
那時我師父已經60多歲了,身體不太好,我跟著他工作三年后,他退休了。我當時的水平還不能獨挑大梁,大學時學的不是管理專業,實踐經驗也不夠,繼續走咨詢這條路很難,但再轉行我也不知道該轉去哪兒,只好硬著頭皮往前沖,注冊了一家小公司,自己去找客戶。我不能讓別人知道公司就我一個人呀,可不得忽悠嘛。除了吹牛,像電影里那樣捏著鼻子接電話,假裝是秘書接聽的事兒我沒少干。
接到兩單業務,但都被中途“退貨”了,且都是在沒有發生矛盾的情況下甲方提出中止合作的。第一次,10萬元的服務費都打到我的賬戶了,對方又通過各種手段要回去了。第二次被“退貨”時,我忍不住問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對方說感覺我像個大忽悠,沒有真才實學。
話說到這份兒上,合作確實進行不下去了。我約我師父喝了一次茶。他說,如果真想從事企業咨詢這一行,我得先學管理,考個MBA,再去企業從基層奮斗到高管,以這樣的條件給企業把脈,絕對夠格。我一下子泄了氣:這條路太艱辛了!我是家里唯一的兒子,上面有兩個姐姐,從小什么活兒都不用干,沒吃過苦,我就愛給人出出主意、講講大道理,給企業講一天課就掙3000塊錢的感覺太好了,我不希望再過累死累活每個月就掙幾千塊錢的生活。
我那時想找項目,看能不能創業,甚至考慮過開一個咖啡館,但后來近距離觀摩你們咖啡館的運作,覺得這事兒也不好干—每天睜開眼就惦記著欠了多少房租、得賣多少杯咖啡才能把房租掙出來,柴米油鹽醬醋茶,開門七件事一件也不能少,我不想操這份心。最好投點兒錢,然后你們干活,我拿分紅,想得挺美,可你們不是不愿意帶上我嘛!
也不光是你們不愿意帶上我,連我的好朋友也不愿意帶上我。他搞了個慈善項目,招工作人員,我躍躍欲試,跟他說了好幾次,他都一笑了之,最后一次被我追問得緊了,他才不好意思地說:“這項目我也只是執行人員。甲方要求每個工作人員正直、靠譜。正直吧,你還行,確實沒啥壞心眼兒;說到靠譜,就差了點兒。”月薪4000元的工作都不愿意找我,我的自信心又被狠狠地打擊了一次。
周星馳的電影里有這樣一句臺詞:“做人如果沒有理想,跟咸魚有什么區別?”我自己都沒想到,活著活著成咸魚了。年紀一天比一天大,工作一天比一天難找,老婆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難看。積蓄花完之后,我就靠老婆每個月給的1000塊零花錢過日子。我曾經以為吃軟飯特別幸福,不用承擔工作壓力,每天把家務活兒干好就行,一個小家庭又能有多少家務呢?真吃上這口飯才知道痛苦所在—老婆成了“甲方”,我成了“乙方”,每個月申請這1000塊錢時我都戰戰兢兢,不知道她會說什么不好聽的話,吵架更是家常便飯。老婆上班時受了氣,回來就要罵我。我老婆當初看上我是因為我的學歷背景。她老家的親戚聽說她交了男朋友,就問了兩個問題:“哪個學校畢業的?”“清華。”“個子高嗎?”“高啊,1.85米呢!”我老婆特別有面子,當時就決定嫁給我了,誰知道清華畢業的也會這么沒出息。
女兒出生后我特別高興,不光是因為喜歡孩子,也因為終于在家里找到了位置—總得有人照顧孩子呀,我在外面雖然找不到工作,可在自己家找了份保姆的工作。
真當上全職爸爸,我才明白,帶孩子是全天下最苦最累的活兒。
新生兒每隔兩小時得喂一次奶,前幾個月我就沒睡過整覺。孩子是個“睡渣”,她就沒有主動想睡的時候,不哄就無休止地鬧,我得用各種方式耍寶來哄她入睡。孩子醒了要逗她玩,尿了得換尿布,孩子換下來的衣服、圍嘴、床單、被罩全都要洗。除此以外,買菜、做飯、打掃等家務也是我一手包辦。
后來她會爬了,我要操的心就更多了,地上的任何東西她都可能撿起來放嘴里嘗嘗。聽說鄰居家的孩子把一顆鐵釘吃下去了,一直到孩子大便拉出鐵釘大人才發現。我嚇壞了,每天無數次地檢查地面,就怕女兒吃下尖銳的東西。
孩子上幼兒園之后特別容易生病,小孩子一發燒勢頭又很猛,好幾次我都是半夜送孩子上醫院。幼兒園作業也多,今天要求手工做個帽子,明天又讓用橡皮泥捏個冰箱,我都練得心靈手巧了。
我覺得自己就像西西弗斯,今天把家里打掃干凈了,明天又臟了,接著打掃;今天給孩子洗了澡,明天又得洗。在瑣碎的家務中,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價值。
我也缺少社交。小區里別的孩子都是由祖父母一輩或者媽媽帶,只有我一個全職爸爸,我一個挺能侃的人根本不知道和他們聊什么。每當有人問我“咋不上班啊”,我就特別尷尬。在中國,大家習慣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模式,我這樣的人屬于異類。
老婆以為我在家整天閑著沒事,心情不好就跟我吵架,我就很委屈—我的付出沒有被看到,要論對家庭的貢獻,誰比誰少了?你出錢我出力,我憑什么成受氣包?臥室的門、柜子就是在激烈爭吵時被我踹壞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冷靜下來后,我們都反省了自己,她學會了適可而止,我堅持每天和她聊10分鐘—我這水平給企業做咨詢差點兒意思,但幫老婆分析單位的人事斗爭、老板的心理還是綽綽有余的。有時候我也介紹小區里的全職媽媽給她認識,大家一起講講帶孩子的過程,讓她明白我們的辛苦。
我父母特別想不通,兒子好不容易考上清華,那會兒可是全村的希望啊,現在卻成男保姆了。最開始他們跟我聊這個我有點兒難受,便搜索采訪李安的文章給自己打氣—他當過6年家庭“煮”夫,后來成了大導演。我想著也許有一天自己也可以成個人物,畢竟咱學歷在這兒放著呢。后來我想明白了,有些人的人生是全面“開掛”,學習好、身體好、工作好,人生的不如意只是暫時的;而有些人的“開掛”只在某一刻、某一方面。我算是后者吧,一生的高光時刻僅限于考上清華,一閃就過去了。如果當初我只是上了所普通大學,現在父母可能沒那么遺憾,我可能也就心甘情愿地當個勤勤懇懇的小職員了。從大學畢業到現在,我干過最務實的工作就是全職爸爸,孩子開口說話、吃飯、穿衣、洗澡、上廁所全是我親自教的。孩子的存在就是這么神奇,讓人主動低下頭去干一些辛苦但踏實的事,短期內可能看不到回饋,但長遠看絕對是碩果累累。我女兒特別信任我。帶她的過程中,我自己的意志、個性都得到了打磨。
再過幾個月女兒該上小學了,每天接送孩子、輔導孩子做功課的重擔自然又落到我的肩上,但說實話,我想去上班了。我女兒最近問了我一個問題:“爸爸,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我說:“爸爸的工作就是照顧你呀,當爸爸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她嘴一撇說,同學的爸爸有的是經理,有的是工程師,只有她的爸爸每天在家里打掃衛生,她不知道該怎么向同學介紹我。我突然意識到,我需要一個社會身份,沒有社會身份,不僅我尷尬,我女兒也會尷尬。而且女兒一天天長大,她以后能自己讀故事、自己看書,她需要父母幫她理解更復雜的東西,我只有擁抱這個世界,把在外面感知到的信息傳遞給她,把我的社會經驗傳授給她,我才能成為她最堅實的后盾。
這幾年帶孩子的經歷讓我發現,吃苦沒那么可怕,這不也過來了?我至少算半個育兒專家吧。女兒性格很好,小嘴可甜了,見人就問好,任何人在任何時候問女兒“你最喜歡誰”,她都毫不猶豫地回答“爸爸”。在不經意間,我已經干好了一份工作。
我不覺得一定要當什么家、什么師才有面子,能把普通工作干踏實了,也會收獲成就感。我最近在準備月嫂證書的考試,男月嫂收入不低,社會也需要,我都有6年帶娃經驗了,這資歷還用懷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