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是個Loser

古時候，人們傾吐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就會找一棵有洞的樹，對著樹洞說出來。如今，一些遭遇痛苦的人把網絡平臺當成了樹洞，“樹洞行動救援團”通過人工智能技術在互聯網上尋找并挽救那些想要輕生的人，讓我們來聽聽志愿者們挽救孩子生命的故事。

我叫尹豐，是一名精神疾病家庭康復方向的心理咨詢師。我加入樹洞行動救援團比較早，參與救援已有兩年多的時間。至今，我仍然對2019年的一次救援行動記憶猶新。

那是2019年3月的一個晚上，樹洞救援團的群里收到了幾條預警信息，其中一條7級預警的樹洞留言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想離開這個世界，不想留在這里了，我的身體很差，心理承受能力也很弱，我沒有勇氣面對未來，更沒有勇氣繼續走下去。也許離開是好事。”這條信息字里行間充滿了低落、無奈、絕望的情緒，我一邊猜想這個人經歷了什么樣的困境，一邊在微博私信他，希望用自己的力量給他一些溫暖。很快，我收到了他的回復。

他叫小海。絕望文字的背后，有著外人看來優秀的學業和大好前途。他是一所重點大學的大四學生，身邊人都覺得，他各方面都非常優秀，但他們不知道，這個天之驕子卻因為考研壓力和一些其他的生活挫折，處于明顯的抑郁狀態，并且已經持續了5個月，但是，因為害怕被同學指點，更怕耽誤學習影響畢業，他不敢說出自己的秘密，也一直沒去醫院診治。

小海告訴我，他是普通家庭的孩子，但自尊心非常強，自視很高。他一直都很努力，成績保持在全校的前列。但是從初三開始，他的身體開始出現問題，經常胃痛、乏力，高中后更加嚴重，他越擔心身體影響學習，身體就變得越差。高考時，因為胃痛影響了發揮，他沒有考上自己期望的大學，雖然現在的學校也是重點院校，但他依然久久不能釋懷，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大學四年，他沒有真正開心過，現在，面臨畢業，他感到更加焦慮，甚至沒有精力完成畢業答辯。一想到自己無法應對踏入社會的壓力，也無法繼續考研，甚至無法正常畢業，他的絕望情緒就失控般蔓延，將他吞噬。

那天晚上，我陪了他3個多小時，直到確認他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才離開。隨后的日子里，我會時不時問候他，鼓勵他和我傾訴。他越來越信任我，有時候在情緒極度低落、快要撐不住的時候也會主動聯系我。他時常和我表示，因為怕別人笑話，他從來不敢和其他人說自己的困境，這樣一來就更壓抑了。

我每天會花一兩個小時的時間聆聽他的困擾，同理他的情緒，鼓勵他的堅持，同時，在適當的時機提議他尋求專業治療。一個月后，他終于告訴我，他接受我的建議，去看了醫生，被診斷為重度抑郁。他同意開始服藥，這個變化讓我欣慰，希望他可以慢慢穩定下來。然而，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

一個星期之后，他突然發來一條信息：“如果有一天堅持不住了，我會好好和世界道別。”我再次和他交流了約兩個小時，此后，他的狀況越來越不穩定，多次表示“我快撐不住了” “我停藥了，對不起，我是個Loser” 。從那時起，他回復我信息也不那么及時了。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兩三個星期，一天下午4點多，我突然看到他的微博更新了：“我想，是時候說再見了！”我立即給他發私信詢問，他淡淡地表示，仍然看不到希望，不愿意再堅持了，已經下定決心在這一兩天離開，并寫好了遺書。

這一次的情況非常緊急，我第一時間聯系到“樹洞行動救援團”的發起人黃智生教授，大家緊急成立了救援行動小組。溝通中，救援團得知，一位隊員前不久剛給小海所在大學的教師做過培訓。通過這位隊員，我們聯系上了學校的書記，確認了我們獲得的信息是準確的，小海目前正在學校宿舍里。

從建立小組到確認小海暫時安全，整個過程僅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其間，行動小組的幾位老師積極參與討論，提出在保證救援的同時，也要盡可能保護小海的隱私，時刻關注他的情緒反應，避免造成二次傷害。

又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救援小組接到學校輔導員的反饋：經過老師的宿舍走訪，發現了小海寫的“遺書”。學院在保護學生隱私的情況下，立即啟動一級安全預案和校級幫扶措施，對小海進行了進一步的安全保護和幫助，征求他同意后通知了他的父母。

那天，大家忙了一夜，直到凌晨一點多，學校各級領導、老師和輔導員還在組織和安排小海的安全保障、心理疏導等事宜，并啟動了學校的“家校教育聯合”工作。

次日早上6點，小海的母親趕到學校。8點30分，學校相關老師和家長進行了面對面的溝通，并提供給家長小海在校期間的相關學業資料和心理測試資料。同時，對小海的媽媽進行了“抑郁癥”的基本知識普及。小海媽媽表示接納和理解，希望接孩子回家接受專科治療，校方也表示支持，并且會留給孩子就醫和康復的時間，盡可能幫助小海通過答辯，保證其順利畢業。

此次救援行動到此告一段落，這是我親身經歷的多次救援行動中，過程相對順利、迅速的一次成功救援。這次救援也給了我更多的思考和體會。在救援中，學校領導和老師們的積極反應和認真對待的態度讓我非常敬佩和感動，如果沒有他們的積極配合，這次救援不會如此順利。這次的成功經驗也讓我真切體會到了我國重點高校對建立更完善心理疾病社會支持系統的決心和力度。

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對心理疾病的認識比以往進步了很多，但還有不足。比如，一個人得了“抑郁癥”，人們大都知道他應該去看醫生，但是，往往忽視了他所處環境對他的影響。作為一名有超過10年精神醫學科護理、心理咨詢和精神疾病家庭康復教育培訓經驗的心理咨詢師，我深刻地體會到這次救援中強大“社會-家庭支持系統” 起到的關鍵性作用。回想起另外一些救援行動中，某些學校對患病學生“避之不及”，就連家長也會恐慌、焦躁、不理解，甚至責怪孩子……這一切就像是抑郁癥的助力器，將把孩子推向更可怕的深淵。

幾個月前，國家衛健委發布了《探索抑郁癥防治特色服務工作方案》，其中要求，要加大對重點人群，如青少年的干預力度，各個高中及高等院校將抑郁癥篩查納入學生健康體檢內容，建立學生心理健康檔案，評估學生心理健康狀況，對測評結果異常的學生給予重點關注。

方案一經發布，引發了不小的社會討論。有觀點認為，這項篩查可以有效評估學生的心理健康狀態，促進校園心理健康管理;也有觀點認為，僅篩查而沒有后續的支持措施，對篩查出來的學生是一種變相的歧視和二次傷害，有可能讓他們的狀況因得不到該有的社會接納而惡化。因此，篩查之后如何落實更專業的醫療和心理支持，才是更重要的課題。

關注學生的精神心理健康，不僅僅是篩查、評估和建立心理檔案，更需要的是各種社會支持系統（學校、家庭、社會環境等）的聯合。作為樹洞行動救援團的核心隊員，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反思參與救援的初心和真正的意義，保持自己的專業救援態度，多思考，多總結經驗。參與救援時間越久，我越感覺做這件事是一份社會責任，我們有責任有義務去盡量幫助這個群體，也希望為樹洞的援助對象提供更多層面、更現實的幫助。同時，希望盡可能向社會大眾宣傳和普及精神心理健康資訊，進一步開展自殺心理危機干預和家庭、社區的心理健康教育等工作，呼吁全社會為心理疾病患者群體和家庭營造更包容的社會環境。

只有“家庭—學校—社會—教育系統—醫療系統—心理咨詢”等資源形成聯動模式，才能滿足當代人的心理健康需求，減少悲劇的發生，維護整個社會的穩定。

（為了保護隱私，文中當事人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