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重復的青黃和綻落印證了恒常的
事物,被拋棄的總有另類的進駐。
三月直線降落,泥土的夢經久不息,
蚯蚓和爬蟲偃拔的青草在雨水中蹣跚。
這是神的無聲諭令,天地雷鳴間
蕩漾無以計量、起伏輪回的翠綠。
野菠菜濃烈至極,凋萎的風暴始于午后,
裸腹艾草呈現的蓬勃之力擠兌鋼鐵的堅硬。
囿于水泥的荒涼生長柔軟多貌的植物,枯榮
間萱草的艷黃之后是一年蓬翻卷的時間
一半的雨下在春,一半的雨下在夏
一半的肉體歸于流逝,一半的肉體耗于
即時,春光無限人世有限,季節的牙
在聚散中留下晦暗的痕跡
高溫預支了夏的苦,雨水又將涼意贖回
天氣啊,塵世啊,怎一個動詞了得———
城外峰巒屹立,以不變之變疏松日月
嫩綠堆積,凝噎無語,嵐霧中數匹青龍
奔涌,白云靜臥山巒的巢穴,淡淡煙嵐
看定世事;青山之下,草木的臉隨流水
幻變,又被水流擠對,我不由得執念微小
蟲草的旅跡,早春的酢漿草、婆婆納、野
菠菜,仲春的云實、泡桐、薔薇,暮春的
苦楝、荼蘼、金銀花,開落中重復輪回
枝頭鳴叫的斑鳩、鵲鴝、布谷,不知疫情
在人間礪煉了一波又一波;此刻雨住
一條青蛇越過水泥橫道,艷陽重臨
波光云影中,兩只白鷺把世間寧謐的夢
馱上天空
這一日,我把春寒和焦慮在雨水中埋藏
這一日,我把烈日和濃蔭在炙熱中迎娶
大雨沸騰了一夜———
分不清泥與石、河與岸、黑與白的
區別———夜行人忍住一坨一坨喧嘩的暗影;
青草披頭散發,樹木搖頭晃腦
泡沫用噗噗的心跳
煮著一河泥石的湯汁
到處是神或輕或重的撞擊
到處是水自由鋒芒的逃脫
散亂的步履,如蓋的穹頂,密閉中的
喊叫,石頭上的疼痛,昏昏噩噩。
馬兒騎在巖石上,花兒開在孔洞里
千針萬線,縫紉剪裁著
噼里啪啦的人世……
分崩離析:雨水中的位移與崩塌,不知名的
損毀與遷徙,在巖石上反復縈繞、碰撞
黑暗中的糾纏,萬事萬物隱含
內里的波濤、泥石和塊壘……
———大雨滂沱了一夜!
洪災過后,樹枝和礫石被清理
道路疏通,垃圾、雜物歸攏
鏟車、挖機、運輸車,一遍遍碾過
城鎮鄉村、街道村落……
蠶食、損毀的陸續回歸,自然和人世的
傷口慢慢痊愈———烈日下,蟬聲響起來
跳舞的人回到身邊,夏日的深藍和純白
在天空加倍吹拂———
割草的人,再次光顧草坪:割一寸
長一寸,割一次長一次
如此倔強與反復,是災難的啟示,也是
洪水猛獸的饋贈
他們是早出晚歸來城里做工的農民
女的頭戴草帽披著一條擦汗的毛巾
男的規矩齊整地扣著紅黃的安全帽
轟鳴的機器聲中,一個新的小區
在他們粗糙的手掌上生長隆起———
午休選擇在旁邊的一片樹林里:
欒樹、香樟、銀杏、櫻桃交構的濃蔭
隔開了高溫烈日,天然的屋宇
庇護著一群黝黑的勞動者
摩托車停在大樹下,扶手上
掛著用過的餐盒。這是綠樹搭就的
窠臼:女人依樹干坐著,男人睡在
石板鋪成的甬道上(身下墊著家中
帶來的涼席),呼嚕聲時起時落
幾只空啤酒瓶立在旁邊……
天地間寂靜無聲,唯有連綿不絕的
蟬鳴重復著這個夏日———
沒人注意他們,只有欒樹細小艷黃的花兒
帶著草木的馨香和悲憫,持續不斷地
落在他們的頭上、肩上、身上
別告訴我真理。極端的事物也會找到
釋放的理由:猛獸的出口,在于森林、草木、
湖海灘涂,在于大片的原野和原野上
散亂的蘆葦、野草與泥土的依存
———現在它們無限制地退卻:越來越多的
鋼鐵森林,如燃燒的野火。當街衢
變成河流,出籠的大象踩踏家園
一條行于街燈電桿間的船
摁住洪荒
若干年,我看到的重復大于
疼痛。當洪水退去,洗凈街道、
家里的淤泥,我們回到
原始的洪荒
葳蕤在岸邊墜落。
河水又遠了一些。
枝葉屏氣斂息,以凜冽
迎接帶刀的風……
干爽自由的秋天,萬物的靈性
張弛有度:藎草、狗尾草、牛筋草、雀麥
倒下了,石榴、柿子、蘋果、柑橘在疏枝里
挺身而出;彼岸花用恣肆的紅艷爬坡
板栗以金黃的鎧甲示人……
歸鄉的人
與山月撞個滿懷
無法回避,清秋把鄉愁和果實
擺上案幾
一個人的漫游
必得清空自己
才配享受
無處不在的秋意
修筑堤壩時,挖掘機的鋼爪
讓它們在光天化日下現身。
長夜醒來,一塊石頭
見天地是多大的事!
渾身泥濘,新鮮而濕濡。像出世
的嬰兒,像一個閃亮赤裸的夢。
會長出青苔,長出風雨;會在酸甜苦辣中
完成質的蛻變,但不會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