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的黃昏（組詩）

孫啟放

諸神的黃昏

從猿到人，一路走來

手刃各類種群

何能哀同類之不幸？

原住民大臉盤上飾物星星點點

猶如天象。

春潮惶急，文明站在針尖上;

江山一再動過手術

虛擬世界里，尺子已沒有能力

決定長度。

問一問你我是誰？

多維空間里一堆離散的數據。

諸神無語。我只能醉心于

一種古老游戲：

一把無明的漢字拋向天空

謂亡魂鳥

亦可謂末世黑鴉。

美的勘誤

我所蔑視的是許多人必須順從的

毀譽忠奸。文字

令我半睡半醒

摸到床頭臺燈螺紋狀電線

拉直？膠皮銅芯

此物不屈的記憶堪稱烈士風節

體育場，萬眾歡呼煙筒嗓

歌手唱

“每一個人都有隱秘的憂傷”

我知道廢棄鋼鐵廠的高爐

一直在安睡

沒有比法蘭西斷頭臺斧刃

更利落的殺器了

斜三角，凜冽的幾何學

劊子手竟然數得清

朋友頭顱落下后的十五次眨眼

這個清冷的冬天，造訪朋友居所

看到爬墻虎的枯葉

陰天上墻的斑駁陽光

如同美

總是出現在勘誤表上

問號的叢林

風暴多么美，救活的大海

慢鏡頭的“鯨落”多么美

世家的宮殿

預設出哈姆萊特，悲情多么美

奧菲莉亞之死多么美

“良辰美景奈何天”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驚夢多么美

美是神的容顏？

問號，叢林中的無明

一個又一個肉質的小耳朵多么美！

藍湖

藍湖餐廳

味蕾的感覺如湖面閃電

滿世界尋找害怕的未來

湖，近在咫尺

因湖而生的文明如懸石

如深淵

溝溝汊汊水深

魚、擁擠的酒，同一性傾訴

面容姣好的湖藍色工裝

叉手以待

攀附一棵樹

故國絕無存疑

“居巢”

可以獻身的短暫性理想

鳥兒在高處俯視

語氣甚于餐桌上配送的芥末

再一次精煉

經秋的湖藍得曖昧

她說過

“離水上岸的魚才能談得上私奔”

疑似

毀掉花圃，實用主義者

選擇種菜是有理的：

被小人物命運

感動出淚水

女孩毀了妝

惱怒后加深了人生的懷疑

這是無神論者的喘息：

而餐桌上

考究的“色、香、味、形”

是人類對自己創設的美

無情的冒犯。

春天里

春天里，我的身子里空著房間

每個房間坐一個明亮的人

所有的燈光打在她臉上

春天里每一個她都邀約去踏青

我們駕車去徽州大道盡頭

我們采集野馬齒莧、野馬蘭菜

采集野薺菜、野黃花菜、野蔞蒿

我們去根留頭

所有房間的燈都熄了

我們雙手染綠

我們殺生

曇花開

湖畔傍晚，她看看腕表

還需要一點時間站立

家中客廳里

是即將要打開的，即刻會枯萎的

她，不是害怕

去年的、前年的、更早點的

同樣的打開和枯萎

而今天——

老了一歲的她強烈感受到

一朵曇花的心事

瞬間的美生成和破滅

難道不會有驚世駭俗的呼應？

沒有聽到魚群整體歌詠

沒有看見湖妖浮出水面的魅影

她，只是客串了一下

狐媚子身腰的柳

湖水反光中的紛亂絲絲縷縷

現象學

喪亂之痛，無關乎語言擠兌出怪胎

人于危情之中激發出動物性

是福是禍？

失敗是勝利的多余部分

切換一下畫面

刻意遮蔽“多余”不是秘密

某個有名有姓的人

正與時間、地點“合成”為戰利品

每一場災難都有可用的美學

每一個姓名

都著落于某時某地

添加溫度、濕度和氣壓

添加口罩之后含混的頌體詩

盲人之手

“思想總是困于皮囊”

跳出皮囊的思想家

意在遁出危機

而“遁出”

又恰好是另一個危機

這個年代，萬里之外的朋友

消息傳送是指尖一瞬

為何？

我們總是像抓住流云一樣抓不住

“飛一般逃走的東西”

腸枯如經年老藤。他能夠看到

坐于書房的自己

是另一個人：書寫之狀

如盲人之手摩挲

未知之美

亦如迷魂之湯劑——

“深淵，必召喚心有深淵者”

高僧坐化于對死的期待

想不起一個人類

飛

鳥是一團會飛的羽毛

空中一只，樹上一只

肩頭馴化的一只

三只可成“派”，“飛飛派”？

會飛的短句

修辭草率或者過度

放火的人燒焦了火焰的舌頭

用力過猛，深夜

電影里的血腥消解內心的暴力渴望

封口膠帶，新技術的粘連度

裁判所，宗教的

倉頡的刻刀患敏感癥

每一個方塊字都要重新鏤空意義

力量總有起源。枯葉蝶會飛

而一樣精巧的枯葉

不會飛

恍惚的奇數

案端的蘭花開了三朵

奇數的“三”

帶來的恍惚猶如

一日三餐的不可或缺

二人家庭互為偶

小輩降生演化出穩定三角

茅廬需三顧，三人何成虎？

三，真能夠衍生萬物？

三思為慎行，三省為修身

而君子何等稀缺

三人行不見得定有明師

記得舉頭三尺的神明

領受萬眾匍匐中的齊頌，卻

視我等為螻蟻草芥

蘭花之香需深嗅三次

永別朋友需三鞠躬

三的一側，無聊的鋼琴家

正密集敲擊出“π”的無盡尾數

視“三”為貨

為佞、為妄、為無明？

戀物成癖的老男孩

深陷于“三”

這空白中的恍惚

徒然一世又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