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自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提出“加強和創新社會治理,推進社會治理精細化,構建全民共建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的總目標以來,“精細化治理”成為推進國家治理能力和治理體系現代化的重要議題。以一個移民村的治理實踐為例,分別從政策執行的精細化、村干部權責的精細化以及村民日常生活的精細化三個維度闡釋D村鄉村治理中的精細化趨向及其背后的運作機制與內在邏輯。研究發現:在國家的精細化治理要求下,細致的政策制定構建了精細的鄉村治理組織體系,從而進一步明晰了村干部的權責匹配,由此形成了自上而下的精細化鄉村治理路徑;同時,村民在日常生活中的精準需求助推了鄉村治理評價體系的細化,又自下而上地倒逼著鄉村治理朝向精細化發展。但邁向精細化的鄉村治理仍然存在若干現實問題,如何能在這一路徑下實現鄉村治理有效,還有待進一步的理論探討與實踐探索。
關鍵詞:精細化;鄉村治理;移民村
引 言
隨著城鎮化建設推進,城鄉人口流動加快,鄉村人才不斷流失,鄉村治理的困境愈發顯現,在治理理念、治理內容以及治理方式等層面都面臨新的要求和挑戰。稅費改革后,農村基層政權從“汲取型”轉變為“懸浮型”,基層政權與農民之間的關系漸行漸遠[1]。然而隨著精準扶貧政策的不斷落實,基層政權開始逐步下沉,深入到農民的日常生活中[2]。但從國家政權與基層政權的關系來看,壓力型的政府運作邏輯依舊占據主導,并出現層級化傾向。即便在“發包”式的行政任務派發過程中,基層政權也享有一定的非正式治理和變通的可能[3],但是在特殊的政策要求和時代背景下,國家也會通過啟動“運動式治理”[4]來強化國家政權對基層事務的“總體性支配”[5]。尤其是“項目制”[6]實施以來,逐漸下沉的國家政權對基層政權的要求越來越多,加之反腐工作在干部隊伍中的全面展開,基層治理體系當中日益凸顯出目標化與責任化的特征,當然技術支持也為“數字下鄉”[7]“制圖術”[8]等治理手段提供了諸多方便。鄉村治理作為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方面,正在朝向精細化的方向發展,以此來適應當前復雜多變的鄉村社會形勢。
精細化治理強化了國家對于鄉村社會的干預,這一過程不僅伴隨著國家權力向鄉村社會的下沉與滲入,還要求國家擴大治理成本,提高基層治理投入。本研究以甘肅省H市一個移民村的治理實踐為例,從政策執行的精細化與村干部權責的精細化這一自上而下的研究路徑出發,結合自下而上的農民日常生活精細化研究路徑來深入剖析精細治理的整體化、結構化運作邏輯,并嘗試對當前鄉村的精細化治理實踐提出一些反思。
一、鄉村治理中的精細化趨向
(一)“精細化”的含義
“精細化”具有精確、細致、規范等含義,是20世紀50年代起源于發達國家的一種企業管理理念。隨著社會分工的逐漸細化以及服務精細程度的不斷提高,原本粗放式的管理思想以及管理方式中低效的弊端愈發顯現,從而產生了對高效、優質、精簡等精細化理念的強烈訴求,精細化管理因此成為現代工業與企業管理中的新思想。精細化管理通過規則的系統化和細化,運營程序化、標準化、數據化和信息化的手段,使組織管理各單元精確、高效、協同和持續運行,體現了一種立足于效率和效益的經濟理性[9]。新公共管理理論認為,“精細化管理”的實質就是通過規范化、程序化、標準化、信息化的手段,要求每一個環節都要盡可能的精細,從而形成一個完美的管理系統,降低企業成本,提升企業效率[10]。20世紀80年代以來,這種以“精與細”為核心的理念被逐步運用到行政領域當中,隨著管理模式的改革,政府管理開始以績效為導向,在目標設定、部門建構、權責分配等方面都予以更為細致的設置與安排,其本意是構建一個更為高效、精確的組織結構體系,降低運行成本,提升工作效率。政府精細化管理的內涵被認為主要包括過程細節化、手段專業化、效果精益化、成本精算化等方面,在實施的過程中具備“精、細、準、嚴”四個主要特征[11-13]。例如,科層化管理體制便是精細化理念最典型的詮釋之一。科層制通過橫向設科、縱向分層,“把為實現組織的目標所必需的日常工作,作為正式的職責分配到每個工作崗位,所有崗位的組織遵循等級制度原則并由一些固定不變的抽象規則體系控制整個組織的運行”[14],各部門間愈發精細的職能分工和不斷細化的考核標準使工作效率得到極大提升。
盡管“精細化”發端于管理領域,但其也是社會運行與發展進程中的必然指向。赫伯特·斯賓塞通過系統的類比將社會看作是一個不斷分化的有機體,隨著社會有機體規模的增長,結構也就相應增長,即結構會日益復雜并且分化。分化的結構伴隨著功能的分化,進一步帶來了社會分工的精細化[15],這使社會的專業化程度不斷提高,進一步對社會治理的效能提出新的要求。十八屆五中全會提出構建全民共建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精細化”是社會治理的核心面向。在社會治理活動中引入精細化理念與原則,意味著利用更低的成本、更專業的治理手段,實現更優質、更關注細節和更加人性化的治理效果,即按照精益、精確、細致、嚴格的原則,用標準化、科學化、規范化、人性化的思路,實現社會治理理念、制度、手段和技術的精細化,實現社會治理活動的全方位覆蓋、全過程監管、高效能運作[16]。
(二)鄉村治理的精細化
我國關于社會治理的表述經歷了社會建設、社會管理,再到社會治理及其精細化的發展過程[17]。“精細化治理”至少包含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方面強調“粗放”到“精細”的轉變,另一方面強調“管理”到“治理”的轉變。前者將著力點置于行政管理的程序與技術上,借助“標準化、流程化、信息化等手段,將全面質量管理等科學方法運用到社會治理實踐中去”[16]。例如,社會治理網格化借助數字技術將監督與處置進行了區分,將復雜問題逐一分解至多個群體或機構,由網格系統提供的多元管理機制聯動多方力量解決“看得見的管不了”和“管得了的看不見”等問題[18],有效提升了治理的效率與效果。后者則更多關注社會訴求的回應性,通過增強政府與社會主體的互動,以社會參與提升地方治理和公共服務供給的靈敏度和細致化程度,突出了精細化社會治理的主體和“以服務促管理”的價值導向。從“粗放”到“精細”是實現精細化社會治理的技術路徑,從“管理”到“治理”則體現了精細化社會治理的主體維度和核心價值。因此,精細化社會治理的本質是期望實現“技術治理”與“服務治理”的有機統一。
國家治理的精細化發展趨勢,在鄉村社會治理中具有明顯體現。從政策文本層面看,進入21世紀后,國家對于鄉村治理問題的關注持續升溫,黨的十六大提出“多予、少取、放活”的農村建設方針,倒轉了國家與農民的資源輸送關系,進一步導致基層社會的治理形態和治理手段發生了歷史性變化[6]。自2004年起,國家從農村公共事業建設入手,大力興辦農村、農業基礎設施,聚焦農民增收和解決“三農”問題。2007年,提出創新農村社會管理體制機制,助推農村社會發展。2010年,提出完善符合國情的農村基層治理機制,密切關注農村社會的治理問題。2014年至2017年期間,國家積極探索不同情況下村民自治的有效形式,從鄉村社會治理的角度來探索解決“三農”問題的新思路。2018年提出構建鄉村治理的新體系,從加強農村基層黨組織建設、深化村民自治實踐、建設法治鄉村、提升鄉村德治水平以及建設平安鄉村五方面部署,并提出建設美麗鄉村、振興鄉村等目標。鄉村治理的內容囊括了經濟、文化、產業、生態等諸多方面,治理方式也開始實現德治、法治、自治的多面融合。根據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年)》文件,國家分別對鄉村的空間規劃、產業結構、人居環境、文化建設、治理模式等方面作出了詳盡而細致的發展規劃,通過細化工作重點和政策安排,確保鄉村振興戰略的有序落地。總體而言,從一元到多元,從整體到具體的鄉村治理政策演變,體現出國家對鄉村治理的主體、內容和方式等多層面的關注,試圖通過精確、細致的治理理念和治理技術實現對鄉村的精細化治理。
從鄉村治理的實踐來看,我國鄉村總體數量和建制也在不斷變化,鄉村事務的復雜性從客觀上推動了鄉村治理的精細化。通過對相關數據的整理發現,我國行政村數量在1984-1994年間呈上升趨勢,在1990-1994年這四年間達到最大值,1994年之后行政村的數量呈現下降趨勢,2006-2018年行政村數量趨于穩定狀態,維持在60萬個左右(見圖1)。在體量巨大的基層單位當中順利貫徹國家意志,就需要同樣龐大的基層干部隊伍來完成上傳下達工作,根據數據顯示,村干部的數量與行政村數量呈正相關關系,在1994年達到數量最大值,之后呈現下降趨勢并逐漸穩定在220萬人左右(見圖2)。通過對村莊屬性的系統類分和村干部隊伍的整合,國家以鄉村為單位構建了一套完整而清晰的治理系統。
由于我國特殊的國情,鄉村發展的內生動力長期匱乏,從而對鄉村基層治理提出了很高的挑戰,不僅要求每一個基層單位能夠處理好轄區內的各項事務,還要求能夠形成統一領導下的共同行動,將微觀社區行動與國家行動對接,實現國家與社會在治理過程中的高效配合。因此,精細化治理成為推進鄉村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題中之義,必須要從基層治理實踐入手,探索具體的治理手段來解決相應的鄉村問題,完成特定的治理任務,切實提升鄉村治理的效果。
當然,在我國當前的鄉村治理進程中,精細化無論是在治理政策層面還是治理技術手段等層面都有所呈現,在上述分析的基礎上,本研究以甘肅省H市D村為例,分別從政策執行的精細化、村干部權責的精細化以及村民日常生活的精細化三個維度探究鄉村治理中的精細化趨向及其背后的運作機制與內在邏輯。
二、過程及機制分析:D村的精細化治理實踐
D村位于甘肅省H市最北部,距離市區25公里,因村民大部分是來自甘肅省D市的移民,故而又被稱為“移民村”。20世紀90年代,受地理環境和氣候的影響,移民原住地干旱多災且水土流失嚴重,人民生活極度窮苦,只能依靠國家每年大量補貼的回銷糧和經濟救援勉強度日。為改善這一地區的發展困境,1982年,甘肅省政府因地制宜提出“興河西之利,濟定西之貧”的區域性移民工作思路,開啟了新中國成立以來規模最大的農業建設和區域性扶貧開發工作。在甘肅省“兩西移民工作建設”的號召下,1990年起,甘肅省A市F縣和B市H縣等地的2 600余名農民陸續開始向河西走廊最西端的H市遷移,定居于D村。D村現有9個村民小組,621戶,共2 632人,耕地面積7 860畝,人均耕地面積2.98畝。當前,村莊已形成種養結合的產業發展模式,村民主要種植棉花、苜蓿、葡萄和甜瓜等當地特色農作物,并逐步發展起羔羊養殖。
(一)D村鄉村治理的歷史階段
作為“兩西移民”計劃的第一批先行村,D村移民白手起家進行社區建設,歷經二十余年的努力才逐步落地生根。因此,相比于傳統的農村社區而言,D村治理資源匱乏且治理基礎薄弱,其社區治理過程大致經歷了以下兩個階段:
1.移民村莊初期建設階段。1991-1998年間,因自然環境惡劣且物資匱乏,移民初期的生產生活均遭遇嚴峻挑戰,這一階段村莊的發展與建設在省、市農建部門的支持下緩慢行進。D村最初隸屬于H市農建指揮部管理,農建部門以村級經濟、社會、文化等全面建設為奮斗目標,堅持扶貧開發與發展并舉,對D村進行經濟與社會發展統一規劃、綜合開發、整體推進。1991-1995年,農建部門先后委派村中有干部經歷的人員帶領村民從事房屋建設、土地翻整、水渠修建等村莊基本建設,對于移民日常事務則疏于管理,村上小偷小摸等偷盜事件屢禁不止,村民因為澆水問題矛盾不斷,滋事上訪時有發生,嚴重影響了村莊的秩序,村莊治理整體呈現出無序的狀態。后來,由市長親自出面解決了D村澆水的難題,并聯動H市政府以及省、市農建部門為全村栽植防風林800多畝,封灘造林1 200畝,幫助D村移民學習開挖渠口的新技術,不僅解決了土地問題,還提高了土壤質量,實現糧食增產豐收,妥善解決了移民的生計困難,使其逐漸在H市安定下來。
2.移民村莊綜合發展階段。2007年村干部J某當選村黨支部書記,成為帶領D村致富的關鍵人物,D村進入了綜合發展階段。首先,完善村莊基礎設施建設。D村集體經濟薄弱,村莊公共事務的發展只能依靠上級政府劃撥的專項資金。然而,上級政府分配給村莊的財政經費通常遵循專事專用的原則,以項目制的形式下派給各個村莊,出于驗收和考核的考慮,大部分項目只能進入那些財力相當、基礎設施較好、資源動員能力較強的村莊,D村作為外來人口聚居的移民村,在項目爭取過程中處于十分被動的弱勢地位。為緩解村莊的發展困境,J書記多次赴H市和F市H市隸屬于F市行政管轄。找領導、跑項目、拉投資。2007年向上級農建部門爭取資金21萬元,硬化村組道路8公里,隨后又陸續完成全村范圍內的道路硬化。2007年引入投資14萬元,在八組實施滴灌工程182畝,初步解決了村莊產業發展的水源問題。2010年后,爭取項目資金160余萬元,建設農渠22公里,新打農機井15眼,實現了農業灌溉中“河水不足井水補,河水、井水雙保險”。2012年,在青海油田和當地政府的項目支持下,D村家家戶戶配備太陽能,全村裝設路燈,基礎設施建設遠超鎮域范圍內其他村莊。其次,推動產業轉型,實現村民增收。隨著周邊村莊的同質化發展,D村的棉花、苜蓿等產業種植陷入困境。2010年,J書記爭取到政府扶持的葡萄項目,帶領全村進行產業結構調整,大力發展葡萄種植。2013年,D村推廣種植葡萄2 000多畝,并引資建立了定點葡萄收購廠。同時,村莊產業呈現多元化發展趨勢,村民開始種植西瓜、哈密瓜、紅棗等經濟作物,并嘗試發展養殖業。經過J書記十多年來的努力,D村總計收獲各類項目扶持資金580萬元,有效改善了農田水利、鄉村道路、電力通訊、教育衛生等基礎設施條件,村莊面貌煥然一新,村民也走上了致富的快車道,人均年收入從最初的6 600元增加至14 300元。
近年來,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進程加快,社會治理被納入到精細治理的框架之中,對于鄉村社會的治理理念和治理方式也提出了新的要求和挑戰。在鄉村建設背景下,與中國其他的農村社區一樣,D村也開始邁入精細化治理階段。
(二)邁向精細化的鄉村治理實踐
1.政策執行的精細化。自黨在十九大報告中提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以來,鄉村建設開始沿著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以及生活富裕五位一體的路徑推進,其中,產業興旺和生態宜居對解決村莊可持續發展和滿足村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求具有重要意義。現代化進程中,以農業為底色的鄉村產業發展一度陷入困境,從而導致鄉村人才大量外流,村莊建設“人氣難聚”,發展的內生動力明顯不足。因此,鄉村振興戰略將產業放在首位,依托農業發展二三產業,旨在以產業融合來解決“三農”問題,實現農民在家門口就業、增收與致富。同時,又致力于打造美麗鄉村,加快完善鄉村基礎設施,改善農村人居環境以提高村民的生活水平和生活質量,留住鄉村本土人才并吸引更多類型人才投身于鄉村建設之中。在鄉村振興總目標的指導下,國家期望通過一系列精準且細致的政策部署來推動鄉村的建設與發展。
為盡可能彌補“決策一致性”與“需求在地性”之間的矛盾,提高政策落實的效率和準確性,基層政府組織被鼓勵將中央政府層面的“政策模板”與地方實際需求相結合,創造性地將各項政策轉化為具有可操作性的“操作文本”[19],使基層政府在本地政策安排方面具有更多的靈活性與自由度。但是,基層政府同時處于目標責任制的權力實踐場域之中,考慮到驗收考核的壓力,又不得不采用更為細致地計劃與安排來確保政策的高效落實。在充分學習國家鄉村振興戰略總思想和上級部門的工作指示后,H市Z鎮從地方發展實際出發,計劃利用3年時間補足下轄村莊產業發展的短板并完善鄉村環境建設:一方面,圍繞各村產業發展基礎,投入資金和技術扶持村莊實現種養結合的多元產業發展模式;另一方面,采用“動員+補貼”的形式,整村推進危房改造和農村戶廁改造工程。鎮政府在“羔羊養殖”“危房改造”和“廁所改造”的政策文本中對具體的工作內容、工作要求、指標分配、完成時限、考核方式等皆予以細化部署與精準安排。在D村的具體治理實踐中,D村村委會作為本村的政策執行者,結合上級的要求與指示對上述政策進行了精細化地“再操作”,按照“包責到人”的方式,將村干部分派到不同的工作中,以便通過不同的目標側重將差異化的行政任務精細落實。
第一,政策分解下派。目標責任制是我國“條塊”行政框架結構中常見的工作方式,其實質是為了實現一定的組織目標,將經濟利益同責任相結合,將獎勵同制裁相結合[20]。在實踐中,采用將組織的整體目標逐級分解至各單位并最終落實到具體個人的方式,實現專人專崗專責的精細化安排,D村的羔羊養殖政策便是以上述的“目標責任制”方式執行落地的。D村養殖業的發展近年來逐漸成型,現有羊飼養量1.1萬只,其中50只以上100只以下的羔羊養殖戶21戶,100只至1 000只養殖戶3戶,1 000只以上的羔羊養殖戶1戶,專業養羊合作社2個。為進一步豐富村莊產業發展,夯實農民增收基礎,鎮政府按照“品種優而精,規模大而強”的思路,計劃利用3年時間壯大D村養羊產業,并將其村扶持為鎮域范圍內的“養羊中心村”,實現全村養殖羊2.3萬只,戶均養羊30只,100只以上的養殖戶15戶,良種培育3 000只,優質牧草種植面積4 500畝,養殖圈舍利用率95%以上。根據上級政府的政策安排,D村村委會班子將政策目標詳細分解為“種草養羊宣傳”“良種繁育”“養殖技術指導”“防疫落實”“養殖設施建設”“擴大優質牧草種植”6個子目標,將養羊中心工作 該資料由D村村委會提供,收集時間為2020年10月6日。落實如下:
(1)種草養羊宣傳工作。各小組組長分別承擔本組的優質牧草種植獎扶、交易繁育服務工作,要求在2020年6月20日之前引導戶均養羊20只,并確保家戶養殖圈舍使用率達95%以上。
(2)良種繁育工作。養羊合作社社長協助各小組組長調整中小型養殖戶的養殖結構,并為全村提供品種改良服務,確保2020年12月31日之前農戶品種改良率達到10%。
(3)養殖技術指導。要求村委會副主任和防疫員長期配合鎮農業綜合服務中心,建設種草養羊實訓基地,實現養羊的標準化建設,分季度聯系養殖大戶、市鎮技術人員開展防疫事務。
(4)落實防疫工作。各組組長、養殖大戶以及防疫員要求按照“戶不漏羊”的工作原則,長期履行防疫通知,做好免疫工作。
(5)完善基礎設施。要求村委會主任和副主任在2020年10月30日之前鋪油硬化“三變”點至D村8個村民小組的2公里道路,方便飼草、羊等運輸。
(6)擴大優質牧草種植面積。由村委會副主任牽頭,各組組長協助,在2020年12月31日之前完成優質牧草種植獎扶工作。同時動員合作社、專業大戶連片種植優質牧草,減少撂荒棄耕面積并引導農戶使用機械化收割方式,進行規模化銷售。
除了將羔羊養殖政策分解為6個子目標、交由6個小組負責、設置精準的目標責任人以及精確地完成時限以外,D村村委會還制定了嚴格的獎懲規則,即對任務落實不到位、進度緩慢的村民小組首先督促整改,然后全村范圍內通報,并最后納入年底目標責任制考核,酌情處罰未完成或未見成效的工作組,同時獎勵工作成績突出的小組。因此,對于D村村委會而言,羔羊養殖不僅是一項重要的民生工程,還是一項重大的政績工程,牽涉到村莊未來的資源劃配和干部的年終考核,政策執行的壓力不言而喻。所以村委會在政策執行過程中必須選擇將目標層層分解,細致落實至不同的工作小組,進而分派給具體個人,形成專人專責的工作方式,以小目標推動大目標,確保政策在村莊范圍內能夠精確化落實。
第二,政策分類部署。一般而言,國家政策是在“頂層設計”的框架下部署的,具有全局性、宏觀性的特征。但在基層地方實踐中,如果采用一致性的決策安排,那么政策本身不適宜于基層實際需求的風險就越高[21]。因此,國家允許基層政府在不違背政策主旨的基礎上,結合地方實際進一步將政策作精細化的處理,以確保其執行的流暢性和高效性,這一思路在D村的危房改造政策部署中深有體現。2018年,圍繞決戰脫貧攻堅、同步全面小康的總體目標,甘肅省政府以“兩州一縣”和18個省定深度貧困縣為重點,要求3年內實施完成“四類重點對象 四類重點對象:指實施建檔立卡貧困戶、低保戶(含優撫對象及國民黨抗戰老兵)、農村分散供養特困人員和貧困殘疾人家庭。”和其他農戶的危房改造工作。Z鎮人民政府依托地方實際對危房改造的數量、級別、類型、面積、材料以及資金等方面的執行標準和實施細節給予了更進一步地說明,要求按照人均面積不低于13平方米的標準,全面完成11戶C級危房改造任務,并規定分類提供建房專項補助,確保危房改造流程規范、資金使用到位。D村在此次危房改造工程中,需完成5戶改造任務,經村委會商定決定,由監委會主任帶領目標戶所在組的小組長按照分類部署的原則推進落實住房改造任務,對具體工作作出了如下安排 該資料由D村村委會提供,收集時間為2020年10月6日。:
(1)分級改造危房。根據危房的不同等級,改造計劃分為拆除重建、加固改造、政府統建以及房屋置換三種方式,不同類型再建房屋的上下圈梁、構造柱、窗墻比例、建筑砂漿以及質檢要求等必須符合相應類屬標準。
(2)劃分住房面積。要求按人頭劃分重建房的建筑面積,原則上人均面積不低于13平方米。1人戶不得低于20平方米,2人戶建筑面積不低于30平方米,3人以上戶人均建筑面積不超過18平方米且不低于13平方米。另外,符合以上標準的危房改造戶才能享受住房專項補助。
(3)分類專項補助。“四類重點對象”戶均補助2.5萬元,其中,中央財政每戶補助0.65萬元,財政扶貧專項資金每戶補助1.35萬元,本級財政補助0.5萬元;其他農戶僅可享受省級財政和本級財政共計1萬元的補助。
以上的政策安排具有明顯的分類特征。村委會首先按照房屋的危險等級對5處危房進行再次鑒定,確認要整改的具體內容和方案并劃定新建房用材標準;其次,村委會在房屋類型區分的基礎上,對房屋建設標準再次細化,更進一步明晰新建房的面積、工程量以及用材清單;最后,在上述基本工作完成后,根據改造戶的身份屬性敲定補助標準,明確不同層級的補助比例。經過政策的分類操作,危房改造工程從識別危房到重建新房再到發放補貼的過程中,每一個環節都具有精確的執行方案和準則,有效提高了改造工程的質量和效率。同時,D村村委會在政策執行過程中嚴格按照申請、評議、審核、審批、驗收、發放、標識的程序,實現屬地責任和執行人員責任雙落實。村委會副主任還效仿精準扶貧中“建檔立卡”的工作形式,為每個改造戶建立了“住房安全反饋問題整改檔案”,并采用做表、拍照、數據比對的方式盡可能全面地保留每一戶的住房改造痕跡。例如,對房屋整改前、整改后的實際效果拍照存檔,并翔實記錄住房改造的工程量清單、實際用料、用工情況以及費用支出。住房改造完成后,由村委會作為代辦方逐一登記農戶的個人銀行賬戶信息,并統一向上級政府報備,使危房改造專項補貼高效而精確地對接農戶本人。
第三,政策量化執行。量化是對社會客體屬性的一種數量化描述的方式,試圖通過數字來說明事物的屬性、關系以及變化情況。在基層政府的治理實踐中,常見各類被量化的指標,上級政府通過數字來評估任務的完成情況。詹姆斯·C.斯科特指出,指標量化的實質是各級政府力圖實現科學管理的一種努力[22],經過量化的任務具有清晰、明確、簡潔等特征,既有益于目標實施的精確化,又有益于工作效果的可視化。面對鎮政府的廁所改造政策,D村村委會便采取了量化執行的方式。2020年,為認真貫徹落實習總書記關于“廁所革命”的重要指示精神和中央、省、市委有關農村改廁文件精神,H市鼓勵和引導農戶自籌資金,普及衛生廁所。Z鎮需要按照《甘肅省農村廁改技術手冊》的技術要求,完成完整下水道衛生廁所、水沖式衛生廁所以及其他類型衛生廁所這三類廁所建設目標,共計750戶。若每類新型廁所建設戶數達10戶以上或村組集中連片改建率超過90%,經上級政府驗收合格后,參與改廁的農戶可享受來自中央(省)、F市和H市的資金補貼,分別為1 200元、3 300元以及900元;未達到檢驗標準的改廁農戶則僅享受中央(省)和F市的補貼。此外,對于任務落實不到位、進度緩慢的村莊將進行全市范圍內通報,并納入年底目標責任制考核之中。
廁所改造是建設生態宜居型村莊的關鍵一步,各級政府對此高度重視,D村曾在小范圍內試行過廁所改造工程,但村民的配合度并不高,認為“墻皮做一下就行了,是面子工程”(DXC-Z9-20201003) DXC-Z9-20201003:為本研究的訪談案例代碼,表示本案例選取自D村(DXC)案例庫第九組(Z9)的訪談對象,此案例收集時間是2020年10月3日,以下類同。。因此,在新一輪的廁所改造計劃中,D村對廁改目標、建設類型、建設范圍、技術標準以及資金補貼等內容都給予了可視化的數字處理,并以技術為參照,將改廁類型與資金的分級補貼緊密掛鉤,對廁改政策作出了精細化安排。首先,村委會細致摸排全村范圍內的廁所及其整改基礎,在精準預估了政策執行的可能路徑之后,明確本村的廁改目標為263戶“衛生旱廁”整改。其次,根據各組實際情況重新制定了詳細的廁改任務,通過適當的加減策略,分別對9個村民小組下派了40戶、8戶、20戶、10戶、50戶、24戶、15戶、46戶以及50戶的廁改計劃,確保本村的廁改任務能夠在規定時間內順利完成。最后,出于應對考核的需要,將一組、五組和八組這類廁改基礎較好的村組作為整組改廁任務推進示范組,并與組長簽訂了廁改目標責任書,要求必須完成40戶、50戶和46戶的廁改硬性指標。此次廁改工作由監委會主任和各組組長主導落實,要求包戶到人:既負責動員、監督各組改廁工作,并對農戶予以技術、材料以及設備等方面的支持,又構建起“村民-小組長-監委會主任”的溝通機制,借助周期性的報表、公示、參觀等方式,穩固推進D村“廁所革命”。量化執行的廁改政策將項目主要負責人,尤其是各小組組長置于數字化的治理場域之中,數字既是其工作所追尋的最終目標,又是評估工作績效的可視化參照。盡管一定程度約束了政策執行主體的工作自由度,加大了執行者的工作壓力,但卻有助于政策的精細化落實與責任的精準化對接,有效提高了政策的變現程度。
D村的政策執行實踐充分顯示了鄉村治理進程中政策層面的精細化趨勢,無論是政策的制定,還是基層政府的政策執行,都形成了一套精細化的路徑。基層政府在國家政策的主旨思想下,嘗試不斷因地制宜地細化政策文本,期望能夠面面俱到地落實鄉村建設工作。在這一過程中,借助行政體系的運行將主體政策進行多層面分解,并針對不同的目標群體分類部署政策,盡可能實現政策的精準落實。同時,作為政策的執行終端,基層政府在科層化的生存規則下,需時刻將績效考核以及政績壓力的考量放在第一位,因此會充分結合屬地的實際情況對政策中所涉及的工作內容、工作范圍、工作方式、資金資源等給予量化處理,以一種更為細致的方式呈現政策執行的過程和結果,從而進一步地深化了政策執行的精準程度。
2.村干部權責的精細化。鄉村的精細化治理僅憑借政策部署層面的努力還遠遠不夠,仍需借助相應的組織結構將政策落實至具體的個人,以執行者的行動來完成治理的過程。科層制因專業化、非人格化等特征能得到可預期的行為和結果而被認為是高度理性的組織[14],其中復雜的職權等級確定了個體的權力與責任,將個體通過科層制的目標集合起來,以合乎邏輯和高效的方式完成復雜的目標[23]。在鄉村政策的落地過程中,村委會組織是科層體系的最末端,也是政策的具體執行人,層級部署的精細化政策為村干部預設了一套細致的權力與職責,不僅能夠將村莊“代理人”的行為限制在組織可控的權限范圍之內,還有助于提高政策執行的質量及效率。
在D村,村委會是村莊中正式的權力組織。根據國家對農村基層工作的要求,D村具有結構完整的村干部隊伍,現有委員14名,主要成員有村黨支部書記及副書記、村委會主任及副主任、監委會主任、婦女主任、文書以及村民小組長和婦女組長。2019年,為貫徹落實《中國共產黨農村工作條例》以及中央一號文件提出的“村黨組織書記應當通過法定程序擔任村民委員會主任和村級集體經濟組織、合作經濟組織負責人”的要求,D村開始實行村黨支部書記和村委會主任“一肩挑”,其中有3名干部交叉任職。在村委會組織的實際運作中,由于村干部分別處于組織體系中的不同崗位,從而分管不同的村莊事務。村黨支部是黨在農村的基層組織和農村全部工作的基礎,其中,村黨支部書記是村莊發展與建設的“一把手”,負責全面主持村莊工作和黨員的管理與教育,副書記則負責協助書記共同管理好村莊事務和黨支部發展工作。村民委員會是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在黨支部的引領下處理本村的公共事務、公益事業、治安糾紛以及生產等事務。不同組織體系下的村干部分工明確,權責明晰,構建了D村精細化的治理網絡。另外,除了正式職務所賦予的各類分工以外,D村村干部在實際工作中還有更進一步的權責劃分。作為一個外來的移民村莊,相較于其他村莊而言,D村治理資源匱乏,村莊發展進程緩慢,歷經多年的建設才逐漸步入正軌,因此村莊的治理基礎整體薄弱,不僅需要更精細的發展規劃,還需要實現村內既有資源的精準利用。基于村莊的現實需要,D村的村干部在原有的職務分工之上又分別進行了更為細致的權責劃分,分管村莊的生產、生計、生活等多個領域的事務。如圖3所示,村黨支部書記與村委會主任“一肩挑”后,成為村莊各種組織和各項工作的第一責任人,不僅要隨時關注村內的大小事務,還要參加上級政府召開的各項學習會議,其職責是總攬村莊發展全局,統領村莊一切事務。村黨支部副書記兼任婦女主任,工作重心主要集中在兩方面:一是負責村莊黨建活動,培養、發展黨員并承擔干部的教育工作;二是負責村莊婦女的學習、生產、生活諸事項,如組織家庭活動,政策宣傳教育等。村委會副主任則主導村莊產業發展和生產工作,主要負責聯絡產業帶頭人,規劃村莊產業發展,落實生產技術服務等。監委會主任名義上負責村莊的監督工作,實際上還分管村莊的環境衛生、設施建設以及廁改等臨時性事務,D村的危房改造、道路硬化等工作都是在監委會主任的主導下完成的。文書的工作內容則更為復雜,例如報送村莊資料、填報村務表格、管理賬務開支等,各個領域的村務工作都有所涉及。同時,D村在每個村民小組還分設一名小組長和婦女組長,按照“小事不出組、大事不出村”的工作要求,小組長承包本組的一切事務,上傳村民的日常訴求以及下達村莊工作安排,以五組組長的工作為例,“組長負責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平時做些盯澆水、核水費、填報表的事情,也會參與村莊衛生環境整治工作。平時隊長開會也多,多數是學習黨的政策和一些防疫知識”(DXC-Z5-20200930)。婦女小組長主要負責本組的婦女工作,如組織婦女的休閑活動、宣傳婦女生育政策、參與村莊環境整治等,有時也會處理一些家庭糾紛與婚姻情感問題。總之,D村的村干部依照其在行政體制中所處的不同崗位以及村莊的實際治理需求,分工明確,權責明晰。
此外,在精密的村委會組織結構之中,村干部隊伍內部也貫徹落實著目標責任制。例如,村委會中的5位主要干部除了負責各自職務范圍內的事務,每人還分別承包2個小組,成為小組的主要責任人之一,承擔著小組內的大小事務。上述工作安排使村干部的權責在宏觀和微觀兩個層面皆呈現出精細化的趨勢。
3.農民日常生活的精細化。伴隨著我國鄉村建設步伐的加快,農村地區的基礎設施建設日趨完善,極大提高了農民的生活水平,改善了農民的需求結構,具體表現為從衣食住行等基礎需求向更高層次的需求邁進,為農民日常生活的精細化創造了更多的可能。首先,精細化體現為村民對日常事務的關注更側重于時效性和數字化。例如,村民對村莊治理的要求開始從村莊公共秩序的構建轉向以己為中心的權益維護,在個體事務處理層面對村干部的工作效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前兩天有個村民家的羊偷吃了鄰居地里的苜蓿,第二天就死了,羊的主人來找村委會要求立即處理,村委會正在調查情況,農戶就開始投訴,說村委會不辦實事”(DXC-CWH-20201005)。此外,網絡技術下鄉重組了村民的信息空間,村民獲取信息的渠道愈發多元和便捷,尤其是對政策了解的深度和廣度都有所提升,對治理公平、公正和公開的需求高漲,偏向用數字等量化的手段來表達自己對事務的滿意度,從而推動村干部的工作不得不朝向更為細致的方向發展。一旦村干部的行為與政策文本的規定不符或在公共資源分配中沒有達至村民預期,村民便會在村務考核中采用打低分的方式來表達對村干部工作的不滿。其次,市場在鄉村社會的滲透愈發激活了村民的經濟理性,村民在最關注的家庭生計方面產生了更細致的需求,涉及產業引入、經濟發展以及農民增收等多個層面。在D村,村民對鄉村治理的主要訴求表現為產業增收:“雖然村上的生活還是比較好的,但希望村莊能夠加強對最近惠農政策的宣傳,還要為村民積極尋找出售葡萄、棉花、哈密瓜的路子,還應該教村民新的種植技術和介紹新品種,提高農作物的品質和價格,為農民創收,增加農民的收入”(DXC-N12-20181005)。最后,村民日常生活的精細化還體現在文化、教育、醫療、衛生等其他層面。相較于村莊公共基礎設施的建設,村民更希望享受那些與個人密切相關的、能夠直接獲益的服務。比如,D村小學的校區建設和環境布置十分完善,學習資源也較為充裕,近年來,該小學的在讀學生從原先的幾十個人迅速下降至不到五人,村民紛紛將孩子轉至Z鎮學習,認為那里可以寄宿托管且提供一日三餐,既方便孩子的日常學習,也能夠騰出接送孩子的時間專心務農,對家庭的生產生計來說都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日常生活的精細化使村民對鄉村治理的內容、方式以及結果的評判更為精確和細致,對鄉村治理帶來以下幾個層面的影響:第一,治理內容增多,治理范圍逐漸擴大。鄉村治理不僅涉及村莊維穩和秩序整合,還涉及農民的生產發展,對產業轉型、農副產品銷售以及生產技術培訓等涉及生計穩定的事務都要予以關注和指導。第二,治理方式透明化、政務處理公開化、干部考核清晰化。鄉村信息空間的拓展重塑了村民與村干部之間的關系,尚未完善的信息過濾機制不斷消解著村民與村干部間的信任,村務需要以公告或通知等公開、透明的形式向大眾公示,村干部則需及時處理村民訴求和村務工作以接受村民的檢查與監督。與此同時,村民對于干部工作的考核也更為細致,在民主評議或換屆投票的過程中,遵循著精確的考核標準,參照村干部的實際工作情況而逐條賦分。第三,由于村民愈發看重治理結果的時效性,對村干部的工作效率工作質量提出了更高的標準和要求,村民希望村干部能夠把精確和精準作為新的工作原則,在鄉村治理中奉行“今日事今日畢”的工作精神。因此,村民日常生活中的精確訴求使鄉村治理的理念、內容以及模式開始出現轉型。
三、“精細化”鄉村治理體系的運作邏輯
在D村的鄉村治理的實踐中,蘊含著兩股推動精細化的力量。其一是國家自上而下的精細化治理期望,國家希望通過細致的治理安排推進完善鄉村治理體系建設,借助精準的技術手段不斷使鄉村社會“可讀化”,以實現對鄉村的精準建設,暢通國家的治理通道,優化鄉村治理效果;其二是農民群體自下而上的精細化治理訴求,隨著鄉村社會的轉型,村民對村莊生活的需求逐漸增加,這也對鄉村治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村民更希望借助精準而細致的治理規范明晰鄉村的治理規則和村干部的權責,以充分發揮其在鄉村治理中的主體性,滿足個體及家庭的訴求。具體而言,盡管兩種力量的出發點不盡相同,但卻共同形塑了精細化的鄉村治理體系。
(一)精細化要求:政策制定、組織架構與權責分工
從國家的視角出發,對地方社會的治理需要借助一套完整的運行系統,既有益于精確地推進目標,把握全局,也有益于提升治理效能。隨著簡約思維和量化技術在現代社會中的廣泛傳播,社會及個體都越來越熱衷于日常事務的可測量性及可計算性。在日益復雜的社會生活環境中,欲把握和捕捉抽象的人類心理,必須尋找技術化的手段來量化這些概念[8]。技術化手段的核心是通過精細的指標將目標逐步分解,創造出可視化的條件來掌握目標執行的詳細過程,最終優化目標的轉化效率。近年來,為了提升治理能力和治理效率,減少基層治理的偏差和信息不對稱的困境,鄉村治理轉型首先體現在政策的制定層面,國家通過不斷細化政策部署來規定執行的規范性和可控性,最大限度保障政策落實的精確性。因此,在逐級下沉的政策文本中,不僅預設了目標,還對目標給予了多層面的闡釋和分解,并構建了一套流程與體系,將有關部門都置于同一個執行共同體之內,進行細致的權責劃分,最終達到組織目標與個人目標的精準結合,基于此,各級政府在政策部署中充分體現著精細化的嘗試。例如,在國家陸續出臺的一系列鄉村治理政策中,對鄉村的基礎設施建設、教育、衛生、醫療、文化以及產業發展等方面都給予了明確的規劃,最終指向一個系統化、標準化和整體化的鄉村建設思路,在此基礎上,各級政府行政部門又根據地方實際情況對政策進行再次精細化操作,層層的分解細化使政策在最終落地時已極為明確,有效縮減了執行的偏差。其次,自稅費改革后,國家由原本的鄉村資源“汲取者”逐步轉變為“給予者”,考慮到鄉村社會的治理需求以及資源的有效投入,國家在基層的治理更加強調其準確性、正當性和有效性,這勢必要求行政盒子里架構更加合理化[7]。出于對政策執行效度與效率的評估,國家不斷細化、更新與完善行政組織結構,保政策執行的流暢性。當前鄉村社會中龐大的數字信息網絡便是最為典型的體現,數字技術、提高了信息網絡在鄉村社會的應用效率,以鄉村為單元,按照鎮、縣、市的等級秩序在全國范圍內形成了龐大而精細的數字網絡,這為國家獲取鄉村信息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此外,在科層制結構體系中,中央還通過在基層增設某些特定的部門或崗位來負責特定的政策落實,以村委會為例,除了村黨支部書記和村委會主任組成的兩委班子以外,還增設監委會主任來監督村莊事務,構建治理有效的鄉村行政體系。
除了細致的政策設置和精細的組織架構之外,國家目標在鄉村的達成也離不開具體的執行者。現代國家的基本組織形式是科層組織,其基本特點表現在等級分明、層次有序且管理權責明確,通過專業化人員和正式規章制度來貫徹落實自上而下的政策指令,以提高解決問題的效率[20]。科層組織中,村干部處于自上而下權力的最末端,是最合適的政策執行者,也是最理想的制度銜接紐帶,是政策精細化落實的關鍵一環。國家將鄉村社會的治理目標在科層體制內逐級分解,以目標責任制的方式落實到村莊最基層的干部身上,體制內的職位設定給予了村干部適當而又可控的執行權力,又為其設定了一套行動規則和獎罰機制,村干部則需要在精確的執行路徑中按要求推進目標并接受相應考核。例如,為進一步加強村級組織規范化管理,提升鄉村治理效率,全國許多鄉村都實行村干部坐班制度。要求村干部每周一至周五,從早上8點至晚上6點,輪流在村委會或社區服務中心坐班,為村民提供最及時的服務。同時,在實施村財鄉管后,根據村干部工作內容的不同,其所得工資也呈現明顯的等級化。在D村,“一肩挑”的村委會主任每年工資約為3.6萬元左右;村委會副主任、村黨支部副書記以及監委會主任平級,每年工資約3.1萬元;文書工資較低,每年僅有2.8萬元左右。此外,各級村干部的考核也開始走向量化,由日常村務和民主評議兩部分組成,日常村務依照目標完成情況進行個人績效考核,民主評議則根據指定評議內容打分,最后的結果將會在村莊和上級政府公示,以實現對村干部工作和權責的精細化監督。
(二)精細化訴求:社會生活需要與鄉村治理評價
當前,國家為鄉村發展投入了大量的基礎設施、產業技術、經濟補貼、教育醫療等資源,不僅使鄉村的人居環境和農民收入水平都得到了顯著改善,農民生活質量和生活理念也日益發生改變,農民生活的精細化程度因此提高,從而產生了更多元的需求:一方面體現為農民理性的攀升。農民對村莊事務的參與往往以目的理性為導向,通常只會選擇參與那些與自身利益密切相關的活動,而對于一些公益性、公共性的村莊事務,則表現得十分消極,盡管參與其中,但也并非積極合作。隨之而來的還有農民經濟理性的凸顯,對于產業增收、農業補貼、成本與收益等方面的事務更為敏感,從而對村莊產業發展的訴求更為明顯,對村干部的工作也提出了經濟層面的要求。另一方面,農民的多層次需求也逐漸顯現。現代化進程加快,改變了農村現有的人口結構和村民的生計選擇,年輕一代的村民大多進城打工,僅有老人、兒童和一部分體弱的婦女留守鄉村,從而在鄉村娛樂空間建設、老年人照料服務等層面呼聲高漲,甚至以城市社區的生活為參照,希望能夠體驗更美好的生活服務,鄉村治理的需求發生了明顯的精細化轉向。
村民社會生活的精細化需求增加了村莊的治理內容以及治理范圍,也增添了對村干部工作的多層次要求,從而重構著鄉村治理的評價體系。村民對于鄉村治理的評價并非取決于村莊基礎設施建設等公共事務,治理效果的衡量仍然取決于村干部的治理行為。雖然國家在鄉村的治理已經足夠深入到村民私人生活當中,但是村民的實際獲得感并不高,反而更加關注鄉村治理能夠為私人領域帶來什么樣的利好。另外,在與其他村民的比較中,攀比心理使村民對于自身的直接利益更加關注,強調自我占有欲的滿足。鄉村治理的公共性投入在村民看來都是大家獲得的,而個體家戶本身并沒有從公共投入當中直接獲益,這種心理使村民參與村莊治理的積極性不高且對村莊治理的公共評價較低。更進一步來看,村干部是村民通過行使選舉權利選拔產生的村莊領導者,在村民眼中,通過選舉讓渡出自己在村莊治理中的主體權利,將村干部作為其權利的代理人,從而自然擁有對于村干部行為評判、監督的話語權。同時,國家黨政話語體系中,村干部為人民服務的公仆形象已然成為村民對村干部的角色期待,從而為村干部預設了一套精細的權責“理想類型”。最后,鄉土社會是一個締結著各種緣關系的熟人社會,村干部也無法脫離血緣、地緣聯系的束縛,任何背離“鄉土邏輯”的行為都將會影響其在村莊中的形象與地位。因此,村民以正式和非正式的制度文本為參照,細致考核村干部的言行,使村干部的任何行為偏差都能夠對鄉村治理評價體系產生極大影響。
如圖4所示,在鄉村治理的精細化實踐中,國家和村民分別表現出了精細化的治理要求和訴求,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兩條治理路徑的碰撞最終構成了整體化、統一化與結構化的精細治理體系:一方面,來自國家的治理思維旨在打造精細化的治理網絡,從政策制定的面向入手,利用科層體制的組織結構將政策層級細分,明晰政策最終端執行者的權力與職責,以精細化的績效考核促進治理目標的達成,意圖構建標準化、規范化的鄉村來提升整體的治理效能;另一方面,自下而上的精細化治理體系則來源于村民在社會生活中的精細化需求,主要表現為農民對村莊工作的時效性要求和理性邏輯下的量化評估,這些都是農民日常生活中的實際需求,是村民自身訴求的真實體現。
從宏觀視角看,國家政權更關注行政目標在基層的完成效率,而村民則更期望看到一個親和力更強、更能為自己服務的地方政府和基層干部隊伍,以實現與自身切實相關的利益。兩條出發點不同的治理路徑最終通過村干部的銜接,形成了一個結構完整、上下貫通的精細治理網絡。政府為實現精細化治理不斷向鄉村社會投入巨大的建設資本和資源,通過行政體系內部的分工與考核向村干部施以治理壓力。而村民則不斷地用各種顯性或隱性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訴求,利用鄉村治理評價體系對基層村干部反向施壓,倒逼著國家治理政策、治理組織架構以及基層治理權責的精細化。
四、結論與討論
D村的治理實踐充分體現了鄉村治理的精細化趨勢,不僅通過分解下派、分類部署、量化執行等策略實現政策執行的精細化,還通過優化管理組織結構、明晰獎懲規則等方式推動基層村干部權責的精細化,同時也關切到基層群眾日常生活的精細化及其對鄉村治理的新要求。總體而言,有兩種力量推動了鄉村治理邁向精細化:一方面,國家通過明晰的政策制定、嚴密的組織體系構建和細致的干部權責劃分,構建了目標明確、程序合理、技術規范、監督完善的鄉村治理體系;另一方面,村民在社會生活中的精準需求反推鄉村治理評價體系的細化,自下而上地倒逼鄉村治理的精細化發展,兩種力量共同構建起精細化的鄉村治理體系。
鄉村治理的精細化是促進鄉村治理有效的一種方式,同時也響應了國家治理能力與治理體系現代化的要求。在鄉村治理實踐當中,精細化治理固然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治理目標的明確化、治理主體的多元化與治理內容的全面化,然而這種治理方式的效果與群眾評價仍有待更多的實踐去檢驗,且國家行動的精細化邏輯與基層群眾行動的精細化邏輯如何實現有效對接也值得進一步從理論上去討論。馬克斯·韋伯在描述經濟活動的理性中,根據是否引入計算和邏輯分析而劃分了“形式合理性”和“實質合理性”[24],“形式合理性”是工具理性的一種體現,它并不看重所選行動本身的價值,而是側重關注所選行為是否能夠作為達到目的有效手段,即更為看重效率以及成本與收益之間的關系[25]。“實質合理性”則具有一定程度的模糊性,盡管并未表現出清晰的形式,但可以明確的是,它不僅僅以形式上的計算為依據,還體現出行對倫理、享樂、等級、平均主義等非經濟因素的關照[25]。在鄉村治理不斷精細化的過程中,國家行動更多地體現出“形式合理性”偏向,即國家在治理政策、治理技術以及治理手段等方面構建起了一套極為清晰且可測量的系統,試圖借助科層制體系實現鄉村社會高效治理的目標,并最終以一種可視化的方式來評估鄉村治理的效果。與國家更偏重結果呈現的取向不同,來自村民的精細化治理訴求則體現出了對“實質合理性”的追求,即村民更關注在鄉村治理過程中行政命令與個體生活的有機契合,在完成上級治理任務的同時兼顧家庭生產、倫理道德、地方習俗等與農民日常息息相關的領域,在鄉村治理整體推進過程中實現個體最大化的發展。
因此,盡管政府對于鄉村社會做出了事無巨細的安排和規劃,但對于村民的精細化生活訴求而言,也有可能與“實質合理性”相異,導致國家在鄉村治理中的投入不斷增加,而實際治理效果卻十分有限,并未最大化滿足農民的治理訴求:一方面,由于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精細化治理目標并不完全相同,使精細治理的結果可能會出現兩種極端。一種是在國家的精細化目標設定下,鄉村社會的自治動力受到嚴重限制;一種是為滿足農民的精細化治理需求,賦予地方社會靈活的自治權力,無限制地發揮鄉村自治的動力,導致國家統一行動力的減弱;另一方面,精細化治理也導致壓力型體制延伸至鄉村治理體系末端,科層制中原有的壓力型體制在村干部群體內部實現了再次分化,加速了村干部隊伍專業化、職業化以及科層化趨勢,基層工作壓力進一步下沉至小組組長、婦女組長等邊緣村干部身上,他們需要面對體量巨大的鄉村事務和嚴苛的考核,但卻無法享受與職位相匹配的報酬和福利,村干部壓力增大、工作自由度減少等問題突出,進一步導致基層自治的僵化與被動。總之,如何能夠在精細化路徑下實現鄉村治理有效,仍然有待進一步的理論探討與實踐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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