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良

在我小時候,父親很少和我說話。但他并不是不茍言笑的人,只是他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太多的事情要思考,以至在我的童年回憶里,父親就是一個沉默的背影。這背影對一個孩子來說,充滿了威嚴和距離感。當然有時他也會回頭對我笑笑,我那時就會特別開心,覺得自己正一天天成長為他的朋友;但當他轉過身時,我又會沮喪地覺得他面對的是一個我永遠也無法進入的神秘遼闊的世界。前去探究那個世界的念頭,一直深深吸引著我,如今想來,也許我走上今天的道路,只是為了追隨父親的背影,去見識一下他曾經面對的遠方。
父親從小練京劇武生,和電影《霸王別姬》里那些孩子一樣,是吃了不少苦頭的。雖然沒有成為一個角兒,但他因為聰明好學最終做了一名導演。
父親剛做導演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他在工作上的強悍作風是出了名的,在排練廳里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但下了班,他和門衛們稱兄道弟,非常不“張狂”。他曾經悄悄和我說:“這些叔叔都是我的師兄弟,練武生的一旦老了,受傷了,翻不成跟斗了,便只能被安排在劇院里做門衛。他們比你爹厲害多了,我倒是個糟糕的武生。”
父親因為練童子功,身材長得不甚威武,比我矮一個頭還多。他經常伸長了胳膊摸著我的頭頂,半是驕傲半是遺憾地說:“你瞧瞧我兒這體格,原本我一定是有你這樣的個頭的。唉,九歲就下腰拉腿,硬是沒有長開。”對此我是深信不疑的。父親和張飛是同鄉,即便沒長開,也還是個天生威猛的人,他扯起嗓子怒吼的時候,我完全可以想象張飛在當陽橋上三聲喝的威力。有一次半夜警察來家里找父親,那時我還小,害怕得不行,以為警察要抓他去坐牢,我媽也嚇壞了,只有父親表現出很不以為意的樣子。結果人家是來道謝的,說是昨天父親抓了個小偷送到派出所了。父親回家竟沒有和我們說。他這時才有些得意地說:“昨天回家路上我遇見三個偷車賊。我病了這些年,怕打不過他們三個,于是發了狠,大吼一聲,結果兩個人當時就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余下一個腿軟得竟站不起來,我便抓住了他。”警察們連聲稱奇,他倒謙虛:“他們偷自行車的地方是后面大樓的那個過道,有回音共振效果,不是我的本事。”我們一家人這才笑了。
其實父親是個標準的文人,不過就是有一副武夫的嗓子罷了。我十二歲考美院前的補習沖刺階段,糟糕的文化課成績成了我考美院的最大障礙,我復習得很辛苦,也很吃力,幾欲放棄。一天早晨睜開眼,我發現床頭正對的墻上,貼著一幅父親寫的大字:“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這話對我的激勵作用很大,我后來便真的破釜沉舟、臥薪嘗膽地考上了美院。父親的書法特別好,筆鋒奇特,自成一格,但于我更受用的是那些文字里的囑托——一個父親給在世間行路的孩子真正的指引。
父親后來變得越發柔和了,而我則漸漸變得高大魁梧。幾年前他病了,一天晚飯時突然從凳子上倒了下去。送醫后,醫院發了病危通知,他躺在床上陷入昏迷狀態。我突然意識到也許我會就此失去他,想起他在來醫院的路上,直直望著我緊鎖雙眉卻口不能言的樣子,我心如刀絞。到了第四天的晚上,他仍處于昏迷狀態。我和姐姐輪流陪夜。那天是我陪通宵,窗外醫院招牌的霓虹燈將一片紅光映入病房,父親一動不動地躺著,四下里悄無人聲,只有呼吸機和心電監測儀的聲音。醫生說如果父親再不醒來便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我整夜握著他的手,一刻也不敢放開。凌晨三點多,我伏在他耳邊輕聲和他說了很多話,心里想著也許他能聽見,即使再也醒不過來也能聽到。之后發生的一切,我一輩子都記得,仿若奇跡。
我突然感覺他的手特別溫暖,那灑了一屋子的紅色燈光竟也亮了許多。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受,昏迷的父親,這位給了我生命的人,正在通過他的手,將他所有的暴烈的能量、他一生的信仰和熱愛、他的智慧和學識,源源不斷地傳輸給我、贈予我。那一瞬間,在我突然意識到這一切的瞬間,我激動極了,也害怕極了,激動于這樣一種正在我想象里奔涌的不可思議的傳承,恐懼于也許這一刻便是永別,他將一切盡數托付,便一去不回。我流著眼淚喚他,不知所措,叫得越來越響。慌亂間,我突然看見父親睜開眼睛望向我,好像是為了一句答應,他不走了,他還要陪我們一家人活下去。我立即叫來醫生,那一刻后父親便蘇醒了,一直在我身邊,只是真的不再有暴烈的鋒芒,不再發脾氣了。我相信那一夜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從此他成了一個特別和善的人,總是拄著一根拐杖,微笑著看我,像沒有原則的土地爺爺一樣慈祥。
父親如今已經八十五歲,不復他壯年時期的男子氣概,成了一個可愛的小老頭,但也不服老,拄著拐杖跟我媽四處旅游。平日他還埋頭寫書,這幾年里已經完成了幾十萬字的戲劇導演學著作,只是一直在修改,總也不舍得脫稿,說是必須對得起將來讀書的人,不能因為自己的老邁而有所疏忽錯漏。“我是不會在前言里抱歉地說這本書有很多疏漏之處的,那些都是客氣話,做學問不能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
前段時間,我發現父親左手腕上并排戴著兩塊手表,便好奇地問他為什么,父親笑說:“沒什么,它們都還在走啊,走得很好,我不忍心在它們之間做選擇。”我聽了禁不住要去抱這個老頭子,真心想要擁抱他,好好感謝他,他總是潤物細無聲地將這些樸素溫厚的情感指給我看,自己卻渾然不覺。
(同 物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人間臥底》一書,本刊節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