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黑金：美英政府在沙特油田的進退

文|梁筱筱

作者任職于中國石油集團東南亞管道有限公司

陳湘球

作者任職于中油國際管道公司

在羅斯福總統簽發對沙特進行直接援助的《租借法案》的行政命令后，內務部部長哈羅德·伊基斯開始認真考慮德士古的董事長威廉姆·羅杰斯和阿拉伯標準石油公司董事長哈利·科列爾提出的有關“石油換現金”的提議。海軍石油委員會1944年制定的石油預測報告明確告訴他，石油資源的嚴重不足將真實威脅美國在戰爭中的軍事行動，這也讓他開始確切感覺到石油的嚴重缺乏已經迫在眉睫。他必須采取行動，獲取國外資源的直接所有權。國外資源在哪里？墨西哥油田國有化風暴趕走了所有的國際石油公司，委內瑞拉正在供應英國總消耗量40%以上的石油……，沙特可能是唯一的選擇，他要摸清楚那片廣袤的沙漠地下到底儲藏著多少石油？

伊基斯心里很清楚，戰時經濟體制的重要特征是國民經濟中政府投資的急劇增加，他看見聯邦政府的資金正在源源不斷地流向鋼鐵廠、造船廠、軍工廠、發電廠……，國有資本開始侵蝕這些領域私人公司的股權，他也想讓國有資本進入海外的石油公司。一個龐大的計劃在伊基斯的腦海里形成，他要成立“石油儲備公司”，他要用聯邦政府的資金，通過“石油儲備公司”來收購海外石油儲量，收購擁有海外石油儲量的石油公司的股權，建設和運行煉油廠、輸油管道、儲油罐和所有的石油設施……。海軍代理部長詹姆斯·福雷斯特爾毫無疑問是支持這個龐大計劃的最佳人選，一方面海軍需要海外石油儲量的支撐，另一方面福雷斯特爾與加德士及其關聯公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正是因為福雷斯特爾的撮合，加利福尼亞標準石油公司才和德克薩斯石油公司走到了一起。

1943年6月26日，伊基斯、福雷斯特爾聯同戰爭部部長亨利·斯廷森、國務卿科德爾·赫爾共同簽署了一份報告，強調1944年以后美國軍隊尤其是美國海軍將面臨嚴重的石油短缺，請求總統立即成立石油儲備公司，開展與加利福尼亞標準石油公司和德克薩斯石油公司的談判，爭取收購其擁有的沙特石油特許開采權100%的股權，因為純粹的美國私人公司很難在這個地區與英國政府參股的英國石油公司競爭，而且如果美國政府介入，沙特政府就不會輕易將石油特許開采權轉授給其他國家或者其他國家的石油公司。三天后，總統批復了他們的計劃，同意成立石油儲備公司，并指示伊基斯立即開始收購沙特石油特許開采權的談判。

為了實施這個龐大的計劃，伊基斯想起了德戈利爾，他知道這個人有一雙鷹一般的眼睛，能夠在幾百米的高空看清獵物。正如丹尼爾·耶金在他的《石油風云》一書中描述的那樣，“身材矮胖、生氣勃勃的德戈利爾長了一個獅子頭似的腦袋，許多年以來，他在石油工業的圈子里是一個平易近人、受到高度敬仰的人物，他講的話很有份量，極受重視”。伊基斯知道他可以成為“石油儲備公司”的關鍵人物。

于是伊基斯把德戈利爾叫到華盛頓，安排他立即動身去實地考察中東，要他親自評估沙特阿拉伯和波斯灣其他國家的石油地質儲量。沒有人比德戈利爾更了解石油，他是一位杰出的地質學家，1909年他在墨西哥打出了日產原油十一萬桶的油井，開創了墨西哥石油的黃金時代，成就了他在美國石油界的泰斗地位，他發明的地震勘探被認為是尋找地下石油的眼睛，至今還在普遍使用。

如果石油問題在戰爭結束前得不到解決的話，其結果將造成毀滅性的市場充斥，這種供應過量導致的低油價可能剝奪產油國政府應得的開采權收入并最終威脅開采權的穩定。

就在德戈利爾離開華盛頓奔赴沙特的時候，伊基斯把德士古的董事長威廉姆·羅杰斯和加州標準石油公司的董事長哈利·科列爾再一次叫到華盛頓。因為伊基斯幫助他們完成了美國政府直接援助沙特的《租借法案》行政命令的簽署和發布，羅杰斯和科列爾對伊基斯滿懷感激，他們準備了一大堆對伊基斯的贊美之詞，并打算與伊基斯探討下一步如何與沙特建立穩定的政府間關系，因為在墨西哥石油企業國有化的過程中，美國石油企業經歷的風風雨雨，讓他們充分體會到美國政府是美國海外石油公司應對東道國政策變化的保護神。但是伊基斯的言辭幾乎要驚掉他們的下巴，伊基斯完全是以一位政府官員的姿態，用十分官方的措辭通知他們說，“從保障國家能源安全的角度出發，政府要把整個阿拉伯標準石油公司買下來，接管石油生產的運行管理……”羅杰斯和科列爾完全沒有想到政府官僚機構要端掉他們的飯碗。他們心里很清楚，為了建立與沙特政府的關系、購買石油特許開采權，他們已經花費了大量資金，這些錢政府肯定不會也不愿予以補償，所以他們當時就嚴詞拒絕了伊基斯的要求。于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談判序幕被拉開，強硬的伊基斯知道，強行收購德士古和加州標準石油公司在沙特石油股權的方案不僅在國會通不過，而且可能引起整個石油行業的騷亂，他將再次成為石油人憎恨的對象，因此他需要耐著性子爭取對方同意，他改變了策略。他知道達蘭生產的原油需要送到加州標準石油公司在巴林的煉廠加工，1936年擴建的巴林煉廠的加工能力只有每天10,000桶，完全滿足不了達蘭的生產需要，所以德士古和加州標準石油公司計劃在靠近達蘭的塔努拉角投資4000萬美元建設一座加工能力為每天100,000桶的煉廠，于是他把政府股權降低到51%，并承諾用4000萬美元的現金來購買這一部分股權，這正好是建設煉廠所需要的投入資金。按照丹尼爾·耶金的說法，這是伊基斯“模仿英國政府在英伊石油公司內獲得所有權的做法，他甚至建議把企業的名稱也改為美伊石油公司”，但是伊基斯的提議再次被拒絕，然后他又拋出德士古和加州標準石油公司分別持有三分之一股權、繼續管理和運營公司，華盛頓當局持有三分之一股權、負責與國家安全相關政策安排的方案，似乎這一方案緩和了兩個公司的態度，他們基本同意伊基斯的提案，但是之后隨著德國和意大利在北非的敗退，二戰局勢開始明朗，軸心國不再對中東的安全構成威脅，兩個公司又突然改變了態度，拒絕出讓任何股權。伊基斯最不愿看到的情況發生了，六輪談判后，很多主要的談判信息被敏感的記者捕捉到了，《華爾街時報》開始披露“政府企圖接管美國兩家最大的石油公司在沙特阿拉伯的石油特許開采權”，這條新聞在石油界引起了巨大震動，美國石油工業的其他公司站出來了，懷著義憤和怒火。它們中間沒有一家公司愿意讓政府介入石油交易，所有的人都認為政府將是一個不公平的“壟斷”競爭者，會侵蝕私人公司的利益，甚至會導致整個石油行業走向國有化。羅杰斯和科列爾乘機游說國會頭面人物，希望國會能夠體諒整個石油行業的敵對態度，終止政府對私人企業商業運營的干涉。1943年11月13日，這場股權收購談判最終被終止，沮喪的伊基斯對羅杰斯和科列爾說，“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做了很多次交易，但是從來沒有一件事像今天這樣，”伊基斯在會議紀要中寫道，“（阿拉伯標準石油公司的）代表們不能或者不愿意去理會政府協助（建立國家儲備）的緊迫性和必要性，(石油儲備公司)董事們深表遺憾”。

但事情的發展并沒有伊基斯想象的那么糟糕。1943年12月下旬，阿拉伯標準公司總裁弗雷德·戴維斯給國務院寫信建議修建一條橫穿阿拉伯的管道，將沙特達蘭的石油輸往地中海、銷往歐洲，戴維斯說，“隨著戰爭的結束，歐洲的經濟恢復對石油的需求一定會迅速增長，美國本土的石油產量應付國內消費尚且不足，不會有更多的資源銷往歐洲”，因為涉及到美國與管道過境國的關系，戴維斯希望國務院能夠批準他的建議并且給出具體的意見，其實這是戴維斯在尋求政府的幫助，管道沿線所經過的國家牽涉到太多的政治勢力，這不是私人公司能夠面對與駕馭的。戴維斯的信被轉送到內務部、戰爭部和海軍部。

起初這封信并沒有引起伊基斯的重視，直到美國駐歐洲和地中海地區軍事委員會主任安德魯·卡特完成現場調研回到華盛頓來咨詢他對這件事意見的時候，伊基斯才開始重新審視沙特阿拉伯的“海外儲量”。今天坐在他對面的安德魯·卡特似乎正在陳述他曾經的想法，“如果沙特阿拉伯地下的石油儲量能夠保證美國軍隊有足夠而又便宜的石油供給，美國政府應該支持戴維斯提議的管道建設。”在伊基斯的心里，不是石油儲量“如果足夠”的問題，而是如果政府能夠建設和管理這條管道，相當于美國政府直接控制了沙特石油開采權，他預計這將是一個巨大的石油管網，這個管網會把巴林、沙特甚至將來科威特的石油送往地中海的港口。

這條管道最初預計的投資大約在13億美元到16.5億美元之間，這是一筆巨大的資金，他相信德克薩斯石油公司和加利福尼亞標準石油公司拿不出這些錢來。但是在內閣會上伊基斯的想法再一次受阻，國務卿科德爾·赫爾不贊同政府擁有管道所有權，但是支持政府擁有對海外儲量的支配權，最后他們達成一致意見：政府出資建設、石油公司管理運營這條管道直到戰爭結束。這一次伊基斯改變了策略，他首先要尋求石油公司的支持，他找到了阿拉伯標準石油公司和海灣勘探公司（海灣石油公司的全資子公司，持有科威特特許石油開采權的一半股權），伊基斯告訴這兩家石油公司說，“政府只是作為普通的石油承運方擁有這條管道，目的是要保證在戰爭中美國軍隊和海軍有足夠的石油供給；英國在這一地區有豐富的石油資源，對美國石油公司已經構成了威脅，已經建成的伊拉克管道可能會成為引爆中東石油戰爭的導火索；從另一方面講，我們的管道從達蘭出發，橫穿沙特阿拉伯，跨過約旦，最后進入黎巴嫩或者巴勒斯坦，那里正是英國人管轄的區域；當然與繞行蘇伊士運河的方案相比，石油運輸距離將會縮短3500英里，因此管道運輸將會大大減少運輸成本，管道的運輸成本大約是每桶18美分，如果用船通過蘇伊士運河運往地中海，每桶的運輸成本要45美分。”這兩家石油公司的反應是積極的，實際上他們擁有的油輪數量所具備的運輸能力只能解決石油產量一半的運輸問題，如果他們自己來建設這條管道，他們面臨的困難一定比美國政府面臨的困難要大的多，而且管道經過的國家沖突不斷，政局不穩。

1944年1月22日，德戈利爾的團隊結束了在中東的實地考察后回到了華盛頓，向他報告：“中東這個地區不到150口井的石油探明儲量高達250億到270億桶，沙特阿拉伯占40到50億桶！如果按照美國的鉆井數量來計算的話，石油儲量將是這個數量的20倍！這個地區的石油是全部歷史上最巨大的一筆天賜財富,世界石油生產的重心正在由墨西哥灣和加勒比海地區移往中東的波斯灣地區，”德戈利爾的團隊還向他報告，“波斯灣地區目前有三個煉油廠——阿巴丹、巴林和海法，每天的產量50萬桶，美國公司擁有的巴林煉廠只占有11.5%的份額”，顯然美國的石油工業在這一地區還沒有形成氣候。

德戈利爾的團隊提供的信息更加堅定了伊基斯建設管道的決心，他還要支持德士古和加州標準石油公司建設塔努拉角煉油廠，讓美國人在沙特站穩腳跟。談判在秘密進行，伊基斯不想讓英國人和沙特人知道，更不想讓媒體知道，他已經有過一次深刻的教訓，他想等生米煮成熟飯后再掀開鍋蓋，但是伊基斯仍然沒有躲過精明的記者，1944年1月24日，他不得不與阿拉伯標準石油公司、德士古石油公司和海灣石油公司匆匆簽署協議：“經過戰爭部和海軍部的推薦，國務院審核，石油儲備公司同意建設和擁有從靠近沙特阿拉伯油田到地中海港口運輸原油的管道”，這份協議充分體現了伊基斯對海外儲量的構想，似乎這是一筆成功的“交易”，這些石油公司將為美國軍方確立數十億桶的石油儲量，政府可以按波斯灣地區或者美國市價平均價格中比較低的那個價格打七五折購買這些石油。如果伊基斯的構想能夠實現，很明顯這三家石油公司將獲得巨大的利益，他們不用擔心市場、不用擔心管道建設所需要的資金、廉價的石油運輸費也會讓他們的石油更加具有競爭力。但是這份協議的公布卻瞬間引爆了公眾輿論，許多力量被動員起來反對這項“新的計劃”，其他石油公司為阿拉伯標準石油公司、德士古石油公司和海灣石油公司在這項“新的計劃”中從政府享受到的特權感到憤怒，他們譴責這項“新的計劃”將會助長世界石油市場殘酷無情的競爭，破壞國內石油價格穩定和損害國內石油工業。一些國會議員也站出來表示反對，他們說：“經濟上，這個新的計劃更像是一個戰后的計劃（代表石油商會的議員里昂·加文在眾議院的聽證會上說，戰爭在兩年之內一定結束，而管道建設兩年之內不一定能夠完成），不具備為戰爭緊急狀態提供石油保障的必要性；戰略上，這個新的計劃的實施，賦予了美國政府對這個地區的安保責任，而在這個地區我們還未開先河,這將涉及到美國的整個戰略布局，我們需要在地中海、紅海和波斯灣地區建立海軍和空軍基地。”反應最為激烈的是英國人，根據《紐約時報》的報道，因為沒有接到事先告知，英國人被徹底激怒了，很明顯這是美國人要在地中海東部建立海軍基地的前奏，美國人要改變這個地區的地緣政治，把英國人從這個地區擠走。

隨后，參議院委員會的代表舉行了高級別的專門會議就這個“新的計劃”進行討論，會議決定將其推遲90天，或者推遲到取得英國政府理解以后再實施。1943年12月，羅斯福總統指定國務卿科德爾·赫爾牽頭組成談判小組與英國政府接觸，希望同英國結成同盟共同管理世界石油市場，尤其是中東市場。英國人也擔心中東國家會挑起特許開發權獲得者之間的生產競賽，以滿足他們越來越大的稅收胃口。

如果石油問題在戰爭結束前得不到解決的話，其結果將造成毀滅性的市場充斥，這種供應過量導致的低油價可能剝奪產油國政府應得的開采權收入并最終威脅開采權的穩定。所以英國人也贊成美國進一步參與中東石油開發。他們也認為與美國人聯合管理，不放任資源開發，符合兩國的最大利益。但是英國首相認為談判應該先從技術層面開始，1944年5月5日，由英國燃料與動力部石油局前主席威廉·布朗領銜的英國談判小組和由國務院石油顧問查爾斯·雷納（來自紐約標準真空石油公司，1922年變成了一家德州獨立公司的業主）領銜的美國談判小組在華盛頓舉行了第一次會談。這是一次盛大的談判，美國石油工業很多重要人物都出席了，包括戰爭石油管理局副主任拉夫·戴維斯、海軍石油局董事會主席安德魯·卡特和包括德士古的董事長威廉姆·羅杰斯在內的多家石油公司頭面人物。

從參加會談的美國代表團人物來看，伊基斯的“新計劃——橫貫阿拉伯輸油管線項目”顯然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議題，但是這個議題毫無疑問遭到了英國人的反對，他們說，“我們已經有一條管道在那里了，可以把我們的管道從伊拉克的基爾庫克延伸到你們沙特的達蘭油田，然后你們就可以從我們在地中海海法港口的石油終端接收和轉運你們的石油”，技術層面沒有達成一致，于是這個提案被遞交到兩國內閣級別的會談中予以討論,即便是在國務卿科德爾·赫爾領銜的內閣級別談判中，英國人對伊基斯的“新的計劃”仍然是強烈反對，更有意思的是這次內閣級別的會談，赫爾因為生病退出，伊基斯作為代理主席親自主持會議，強勢推進“新的計劃”，但還是沒能說服英國代表團。

兩國關于中東石油的談判分歧巨大，就像一道巨大的橫溝，擺在兩個領導人的面前，以至兩國元首直接對峙，丘吉爾在給羅斯福發的電報中說: “石油的爭吵將為我們已經把自己與之束縛在一起的巨大聯營企業和犧牲譜寫一首不幸的前奏曲。我們這里在某些方面出現了疑慮，擔心美國想要剝奪我們在中東的石油資產，尤其是我們海軍的全部供應都依靠這筆資產……,我們正受到別人的強逼硬擠”。羅斯福尖銳地回敬道，“請接受我的保證：我們并不羨慕你們在伊拉克或伊朗的油田。”

丘吉爾立即回電說:“允許我也回敬您我的最最充分的保證：我們沒有想試圖闖入你們在沙特阿拉伯的利益和財產。”兩位元首的爭吵，讓這份《石油協議》又回到了1944年2 月18日羅斯福在白宮接見英國駐華盛頓大使哈里法克斯勛爵時所陳述的那個框架，“波斯灣的石油是你們的，我們只是分享伊拉克和科威特的石油，至于沙特阿拉伯的石油，那是我們的。”1944年8月8日雙方最終簽署第一版《石油協議》，這份協議說：“每一個國家應該尊重各自已經取得的特許開采權合約和依法取得的權利，不應該直接或者間接地干涉這樣的合約和權利……”盡管《石油協議》中沒有出現“橫貫阿拉伯輸油管線項目”的字樣，但顯然建設和運營這條管道，已經是“美國人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