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澄
時間
老人的時間像一道劃得特別長的填空題,答案卻簡單得要命,如何填得滿呢?
無聊和煩惱的時間是一道無解的填空題,無論往其中填什么,都感覺不對頭。
年輕人抗議:怎么只給一條橫線?我有一萬個答案。
無論年老與否,怎么填空都是個問題。
時間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因為有時間,我們才享受生命。時間就像田野那樣,讓我們在它的懷抱里發芽、抽枝、開花、結果。有時候,時間卻像水池,將你浸泡在那兒,有咸的、苦的、酸的……各種滋味。
禪者入定,發現時空消失。他進入無時間。世界真的可以按下“暫停鍵”。如此不可思議。
母親節的感悟
今天是大地的節日。
凡生養孩子的,都值得恭敬地叫一聲“母親”。如果說在如此眾多的母親中,我只認取生養我的一個女人為母親的話,產果子的樹以及種樹的人,還有普照一切的陽光,等等,全是我的奶媽。當我們如此想、如此思維時,天地間除了恩情,還有別的什么呢?
白鷺的影子
小區邊上,一條人工河,沒有自己的來龍去脈,靠從錢塘江每周引一次水。于是,白鷺的影子,從纖塵不染,到渾水中濁黃的白,再到黑水中塑料紙片般浮沉。
行者坐在岸上觀心,白鷺的影子則從黑水中塑料紙片般浮沉,到渾黃中白的隱現,再到纖塵不染、碧水如鏡。無論走到哪兒,心都是碧水如鏡。
這個過程,白鷺一直是白鷺。就像世界就這么個世界,但在每個人的心中,卻是不同的映現。
霧
霧從河谷升起,迅速彌漫,蓋住了屋頂、樹梢、山尖;霧將山、樹、人……一切事物縫在一起,不漏一絲縫隙。我的心卻像一把手電筒,如此明亮、安靜、喜悅。光線穿透霧幕,傳得很遠。
而另一種情形是,晴光萬里時,心底陡升大霧,迅速彌漫,在胸腔造成瘀塞。梅花一下子謝了。大霧歷時數日,甚至一輩子不散。
湖水
湖水變幻著。湖水其實沒有變幻,它只是照著晨光和落日;照見那朵云,那朵云飄過去后,又照見另一朵;照著茂盛的葉、簇擁的花冠;花朵和葉子飄落后,照著鐵一樣的枝干。
我一直要求自己的心模擬湖水,做一面鏡子。順逆晨昏,你照著我的人生;伏地前行,你只是照見了匍匐;生老病死,也只是生老病死被你照見。你始終是清凈的,波瀾不興。
童年的白
梨花開在屋前,炊煙怎么熏都熏不黑;越饑餓梨花就越白,雪又偏偏落在花瓣上。
水缸上蓋著木板,木板上擱著木勺,雙手拿起木勺時,它的背面黏著少許冰屑。
門前的小溪,臂彎般環繞村莊,最窮,它都沒有斷流。卵石上濺起魚鱗一樣的浪花。
——每當回憶起這些,血液里的甘油三酯和膽固醇,便降下來。
蛙聲
日落月出,星宿低垂,炊煙上升,四野仿佛沸騰的大鍋,蛙鳴聲像密織的布,螢火蟲是布上的花星子。
曾經,我的內心與原野的夜色相應;我的煩惱與震天的蛙鳴共振。
一生即將窮盡,市聲如同蟬噪,一切依舊。唯一的改變是,我感受到了蛙鳴和螢火蟲烘托的寂靜。
搖動
天如此藍、純凈!湖水如此藍、純凈!當我靜坐、低頭觀心,我的形體消失了。我的一切邊界取消后,我與天空、湖水是一體的。我那么藍、純凈。可是,你在搖動我,你像一架挖掘機,正在挖湖底的淤泥;你還像十二級狂風,正在驅趕著所有的烏云來到我的上空。而我真切地感受到:戾氣正在我的胸口升起、盤旋,它就要沖出來,沖毀我的堤壩。
還好,它擾動一會兒停了下來。實際上是我的心、我的習氣在擾動。當我回到觀察、覺知這邊,仔細地察看這戾氣,看它慢慢彌漫,然后消散。我知道烏云只是過往。天空始終是天空。
泥土的變奏
把泥土變成陶罐,把泥土變成瓷器,陶罐和瓷器還在博物館里,人先一步回歸泥土。
在泥土上種植稻谷,在泥土上種植土豆,稻谷和土豆還長在田里,人先一步回到了泥土。
最終,一切塵歸塵、土歸土。陶瓷、稻谷和人,相互成就。其實都是泥土的變奏。
孤寂之樂
在無人打擾的時間里,我的世界像拿掉電池的鐘表,按下暫停鍵,這獨自暗享的快樂無人能知。
而當塵世呼喚,我即回到我在塵世的身份里,像一節電池回到它的鐘表中。
評價
老兄的詩作越來越不得朋友圈的認可。可是有一個圈外人士打電話說:“某某寫得太好了,為什么他沒得諾貝爾文學獎呢?!”思之再三,我覺得評價跟評價是不一樣的,圈內人士多著眼于一首詩是否有缺陷,從技術上衡量一首詩的成功與否;而圈外人士則著眼于這首詩寫了什么,他讀后得到什么,或產生了怎樣的共鳴。雖然,詩歌是無用的,但被時間挽留的詩歌一定是她的用。
簡單的詩
有一次,我讀名師之作,自感羞愧不已。師之一首詩也,說得夸張一些,就等同宇宙本身,其紛繁、深邃、璀璨,簡直是銀河系下的全貌。轉念一想,又覺得簡單的詩,也有其價值。我想起一則日本的故事,大約是:禪院的牽牛花舉世聞名,名滿朝野,皇帝知道后,要來賞看。提前一周傳旨,以備周詳。
是日,艷陽高懸,皇帝浩蕩而來,卻見院中空空如也。皇帝怒隱而未發,仍面帶微笑,來禪房用茶。抬頭,見一朵一葉,僅僅一朵一葉,于窗口探頭,于微風中搖動。
皇帝會心地笑了。是日,皇帝感覺自己真正察看了牽牛花——她那溫婉的喇叭形、她的與眾不同的河流般縱橫的脈紋。自此,皇帝永不會忘記牽牛花的樣子。
寫作的技藝
桑葉最終轉換成了絲、絲綢。
寫作的技藝該向這些蟲子學習。
隔離時期:遙想運河邊的步行道
需要河面展開的空曠、遼闊感;需要同樣遼遠的天空,和深淵般的湛藍,白云仍然無憂、舒緩、調皮、不諳世事、不問人間疾苦。白云是那樣的白,仿佛從來不曾被染黑。
河面格外寬闊,河東邊是大兜路歷史文化街區,至今保留著香積寺石塔、國家廠絲儲備倉庫、大量清末民國時期的民居建筑。斜對岸是小河直街也是當年運河沿線下層人民的生活區域。那里保留著一定數量的歷史建筑,有著獨特的運河航運遺跡。這里有東拉西扯的和諧,時空交錯的安靜。鏤空的木門窗里列售著拿鐵、冰淇淋、咖啡和啤酒,還有各大洲的旅游鞋以及明清時期的繡花鞋。
沿河和沿街的屋檐都新掛了燈籠。那時,武漢還沒有封城。國人還不知道疫情的嚴重性。燈籠依然掛得端正、紅艷,一點兒都沒減少它自身的喜慶。雨滴加微風,燈籠紅透了內外,濕漉漉的,像是剛剛綻放開來。
店鋪的門都緊閉著,仿佛連房子都戴上了口罩。唯稀稀疏疏的炊煙表明,我們還活著。充滿恐懼地活在過年時節的疫情中。
一場雨剛落下,淅淅瀝瀝的,我聽得見它們在刷洗河邊護欄和步行道上的石板。那些石板如此清新,紋理清晰,連履痕也被洗刷得干干凈凈。落在石頭上的鳥的腳趾也是清洗過的。鳥的羽毛鮮亮,上面還有幾顆水滴。
夏日,蝙蝠群舞、翻飛,追逐蚊子的夜空也是美的。蝙蝠雖然渾身漆黑,但它們一定不承想過將人類的世界染黑。許多野生動物都帶著大量的病毒、細菌和寄生蟲。人類切開蝙蝠試圖取病毒的行為,于我這等智商偏低的人來說是難以理解的。這無異于將關著的魔盒打開。另外,人類千萬不能小瞧動物們的智商,任何生靈都想活下去,它們都有靈魂的,就連細胞都沒有發育全的病毒,也被我們人類稱之為“狡猾”。這“狡猾”又是誰的智慧呢?
白玉蘭的花苞正在發育中。萬類,除了人是悲傷的,其余皆不受疫情影響。春天的腳步正慢慢走近。
白玉蘭的白,是我反復想描摹而無法描摹的,任何文字都配不上它的白。仿佛是酥油燈盞,是那種點燃了的,燈光與燈光相融,同時與人類虔誠的心相融時的酥油燈盞。
陽光下的白玉蘭,它纖塵不染的白,與殯儀館的黑,構成了難以言喻的悲傷。當一個染病將死的人說出“將身體捐給國家”時,我心中的感動勝過了一樹的白玉蘭。
無論如何,疫情總會過去,我們總會重新走出家門,當春陽溫暖地照耀,我們會像往昔一樣歡喜雀躍。那時,請別忘了那些死去的病者,更別忘了為醫治患者而死去的醫務人員。那樣的忘記是一種罪。
隔離時期:遙想植物園的小徑
小雨,或雨中夾雪,打著傘,獨自踩著落葉。路面石板和石板上的葉子都被沖刷得脈絡清晰、了無塵埃。路旁灌木叢葉子上的水滴,清亮亮的,讓人想用舌頭去接。最配得上這些水滴的,是灌木叢下不知名的小草花,米粒般,清新、歡喜,散發著極淡的味兒。梅花往往開在竹林旁,并且在轉角處,不仔細尋它,就看不見。它的香味是那樣有滲透性,甚至有統治性。一株梅花開放,往往一大片區域都沉浸在它濃郁的清香中。
空氣有類似于紫外線燈照射后原子氧的特殊氣味,純凈、深不可測;有如遼遠的湛藍的天空般難以言說,清冽無比。
雪粒在腳前方跳躍,微光閃爍,觸地即化。使周圍的干凈,增加了雪的白和透明的質感。同時被清洗干凈的是鳥鳴。鳥的歌聲像琉璃,又比琉璃清脆些,仿佛鑒于琉璃和金屬兩者之間。但它們確實是透明的。
這時候如果傳來靈隱寺的鐘聲,我會停下來,雙手合十。感覺鐘聲穿透肺腑、整個身軀,直至身軀消失、內心的一切也消失,融于湛藍和干凈中。
自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每天,被數不清的疫情信息包圍。一連十多天了,我的腦子仿佛浸在彌漫的大霧中。還不如坐在家里,遙想一縷清風,遙想自己被皎潔的月光,從頭頂照到了腳跟;是那種穿透骨髓的干凈的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