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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影像四疊

2021-03-02 01:07:31徐三保
西部 2021年1期

徐三保

供銷社:清貧時代的物流匯總

村莊依山頭而建,遠遠望去,房子像大大小小的火柴盒,高低起伏。一條坑洼的柏油馬路穿過,鄉政府、郵局、供銷社、電影院,依次而立,這條街是舊時鄉里最繁華的地方。我小時候,物資匱乏,日常生活用品都要去供銷社購買。

供銷社左右前門,正對馬路,有點像房子的眼眶;兩個后門,與職工宿舍圍成環形封閉的院子,緊鄰郵局的大門邊,木質的長條柜臺上擺賣日用品,煙、酒、糖、醋、醬油,還有煤油、肥皂、火柴、醬瓜等等。白酒、醬油分裝在大鐵桶內,墻上釘著一排小鐵鉤,掛著一兩、二兩、五兩的鐵戽。瓶裝白酒很少有人光顧,經濟好的人家來貴客才買。散裝白酒是縣酒廠的 “八毛燒”,山芋干子釀的。

那時鄉村常停電,煤油家家不可少,蠟燭太貴,費錢,很少買。紅糖、白糖拿木桿帶托盤的秤稱好,抓張曬干的荷葉包裹,細麻線扎好。味道迥異的開胃醬菜也是農忙時節或有錢人家才會買。

我喜歡在這個柜臺轉,眼巴巴地盯著別人吃著的甜脆麻餅和剝甩了紙的糖果,忍不住低頭撿糖紙,捏在手心,藏到無人的角落,偷偷猛嗅香甜的味道,不停地咽口水,咂巴著嘴。回到家,小尾巴似的黏在母親身后,像個蚊子不停地哼著要錢買糖。母親忙著做家務,被纏得無奈,雙手一攤,皺著眉頭,嘴里嘀咕,小家伙,要懂事,供你念書買紙筆已很不容易,哪里還有錢買糖?

另一個大門邊的柜臺是賣布匹及針頭線腦的,婦女及愛美女孩愿意駐足停留,左看右挑。我沒興趣,平常穿的都是哥哥的舊衣裳,甚至是鎮上有錢人家穿剩的,明顯不協調,打著補丁和小窟窿。過年才會買來顏色單調、價格便宜的布頭,請裁縫做套新衣裳,走親戚或喝喜酒穿。

賣布的營業員仿佛天生對顏色和尺寸敏感,顧客報出所需,迅速找到合適剩余的布匹,在木柜臺上量好,色筆輕輕畫標,折疊平整,剪出口子,猛地一撕,動作瀟灑,聲音清脆,響聲如山泉在鋪滿鵝卵石的溪中跳動激蕩。這聲音流淌在我記憶深處好多年。

中間是長長的走廊,兩邊是柜臺,形成“工”字形。一邊是水瓶、碗筷、毛巾等日用品,對面是學習用品。玻璃臺面抹得干凈透明,內側木架上整齊擺滿貨物。

除了買鉛筆、橡皮、本子外,小人書是我最喜歡的。偶爾從奶奶、伯父那要來零錢,除了買糖解饞,攢起來興沖沖地去挑,喜滋滋地看完,換著讀,沒有小人書的要拿糖或畫片哄求。小人書有《哪吒鬧海》《敵后武工隊》《地道戰》等,囫圇吞棗,在上學放學路上,添油加醋地說給同行的聽,手舞足蹈配上夸張的表情和動作,平常寡言的我,此時健談,在伙伴羨慕和敬佩的表情中,感受到一點點所謂的尊嚴。

四年級,班上有的同學買了鋼筆,放在文具盒里顯擺。我在母親身邊磨了多天,哭過,鬧過,終于在她接摘茶工錢時,手蘸吐沫,數了幾遍,叮囑千萬別弄丟,給了我三毛六分錢,買了一支黑色的“中華”牌鋼筆。

我小心翼翼地使用,但炭黑墨水雜質多,筆管堵住,便找來破了瓷的舊臉盆,舀滿清水,仔細清洗。筆頭開裂,刮紙,跑去修鞋修筆處,換掉筆頭,用到初中,壞到實在無法寫字,也無法修理。放置抽屜的筆沾滿灰,安靜地躺在那里很多年。

電視劇《聊齋》流行,晚上四處找有電視的人家,趴在窗口,睜大眼睛盯著瞅,演到恐怖夸張的鬼怪在荒山出行,伴隨著緊張刺激的音樂,想看,又害怕,矛盾地糾結著。回家路上,風吹樹影晃動,或是哪個淘氣的貓從樹上跳下,嚇得心怦怦跳,聯想電視里的驚悚場面,懷疑哪個鬼狐在暗自活動,撒開腿,拼命往家跑,隱隱感覺后面有腳步聲,嚇得頭上直冒汗。暗暗下定決心,從牙縫里擠出零散買糖的錢,積攢半年多,去供銷社買了本古文版的《聊齋志異》,連蒙帶猜,明白個大概意思。這么多年,對古文一直有興趣,《聊齋志異》應該是最早的啟蒙。

后門連接職工宿舍,中間空地有個方正的籃球場,很少見人打球。職工的小孩和我在一所學校念書,周末聚在一起,打彈珠、拍畫片。供銷社的雙職工負擔輕,條件好,小孩穿得敞亮;單職工倘若要贍養老人,家里再有病號,手頭拮據。職工買了電視機,我和小伙伴晚上跑到窗戶下,蹭看武打的電視劇,倘若這戶心情不好,虎著臉,拉上窗簾。我就只好悻悻地走開。

供銷體制轉型,商店超市如蔓延的春草,各個大隊都有,供銷社生意清淡,發工資都困難,職工也只得自謀出路。承包店門的、開飯店的、偷放黃色錄像的,甚至跑到大城市打工的。宿舍常有為針尖大的事與同事吵、夫妻間吵,甚至動手打架的。圍觀的人群議論,長嘆,甚至揶揄說好日子過慣了,該吃點苦頭了。

供銷社的主任姓王,是一個魁梧的中年男人,退伍軍人,四方臉,短脖子,一雙鷹眼,濃密的釘子眉,留著濃密的八字胡,看人惡狠狠的,不管是風衣還是大衣喜歡披在肩膀上,皮鞋擦得锃亮,上班喜歡在各個柜臺溜達,順便檢查檢查。

閑的時候,王主任喜歡找鄉政府里棋藝高超的退休干事下象棋切磋,秋冬季節扛著一把嶄新的獵槍去農村打鳥。因手中有掌管供銷社物資的權力,所到之處,拍馬屁討好的人觍著臉賠著笑,小心地跟著他,幫忙撿鳥,熱情地拽回家吃飯,煙酒侍奉,滿嘴說著恭維的話語。傍晚,他斜扛著獵槍,拎著裝了幾只死鳥的網兜,喝得滿臉紅光,噴著酒氣,叼著香煙,迷離著眼睛,搖搖晃晃地往供銷社宿舍走。

供銷社解體后,王主任和老婆開了一個百貨店,卻因為不善于經營,生意每況愈下。最要緊的是心理落差太大,再沒有人在四周眾星拱月。王主任沒心思下棋了,漸漸染上了賭博,開始是小賭,最后越賭越大,輸光了積蓄,脾氣越發暴躁。店也無心經營,常和老婆吵嘴甚至動手打架,最后鬧到鄉政府要離婚,經過親朋好友的規勸,才勉強重歸于好。王主任整個人迅速衰老下去,病懨懨的,胡子也懶得刮,眼袋下垂,頭發白了一大半,消瘦得像張薄薄的紙,似乎被抽走了主心骨。鄉里是待不下去了,只好變賣家產,到上海謀生,妻子做鐘點工,自己干保安,小孩初中畢業后也在工廠打工。一家人如飛走的鴻雁,再也沒有回來。

供銷社有對雙職工,承包了個門面,賣些服裝小家電什么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大兒子初中畢業,學了無線電,開個修理部,在鄉里也算很少的行當。修電視機、收音機,后來普及了的洗衣機、冰箱也修,說話溫和,見人樂呵呵的,擅長與人溝通交流,與鄉鎮三教九流的人員都混熟了。小兒子俊,皮膚略黑,長得清癯,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安靜,話少,比我略大,從小喜歡吹笛子和簫。傍晚,常站在河堤,吹起悅耳的笛和蒼涼的簫,樂聲在空闊的田野蕩漾,傳得很遠,周邊的村莊都隱約聽見。村里人捧著飯碗,在曬谷場上邊扒拉飯,邊笑著議論這個悠揚的樂聲真像那么回事。學校搞文藝表演,他不怯場,目光清澈,從容淡定,站在臺上,吹得自由放松,有模有樣。見他興趣濃厚,父母帶他拜訪縣里數得出來的名師。歌舞團、戲班來鄉電影院演出,觍著臉皮,態度謙遜,找機會拜訪團里師傅,和團里吹笛子或簫的來個互動節目,每每贏得滿堂喝彩。父母節衣縮食,咬牙送去音樂學校培訓考試,上了大學,畢業后考進知名樂團,在大城市生活,像飛出去巢穴的鳥兒很少回故鄉小鎮。

他哥哥有次和我村的好友一起喝酒,喝得滿面紅光,話語漸漸多起來。朋友打著酒嗝,豎著大拇指夸他弟弟如何優秀。哥哥放下手中的酒杯,苦笑著搖頭說,弟弟在小鎮上算個人物,淹沒到全國精英如潮水洶涌聚集的大城市,就是一滴普通的水滴,競爭壓力大,高手眾多,微弱的光芒被樂團掩蓋,生活也不容易。

供銷社的房子早已拆掉重建,職工裹挾在滾滾向前的時代洪流中,老態龍鐘地茍活或故去,子女像潑出去的水,各自散開,各謀生活。

而我,仍然記著故園供銷社不遠的舊時歲月,雖然它的影像漸漸隱匿到了月亮的背面。

以糧為綱:那時的糧站

舊時鄉下,糧站是讓人敬畏的地方,人的生命延伸繁衍都依賴糧食。

同學萍發育早,才上小學五年級,出落得像個大姑娘。念書稀松平常,個子高挑,圓臉,五官周正,長相普通,但穿得鮮艷,時髦新潮,口袋里常裝零食和幾張分票錢,一幫嘴饞的女生像蜜蜂似的圍著她轉。男同學們嫉妒,吃不到,私下給她起綽號“好吃婆”。她父母都是糧站正式工。

我性格木訥、自卑,穿著破舊的衣裳,平常很少和女同學說話。我和萍上小學同路好長一段,有時候偶爾見她在前面獨自走,我故意放慢腳步,不想距離太近,但還是愿意遠遠地盯著她,仿佛有個伴兒溫暖著蹦跳的心。

小學快畢業,一次上學路上,萍在后面叫我,笑嬉嬉地塞了兩個糖果到我手中。我擺擺手,結巴地說不要,她噘著嘴,瞪大眼睛,扔下糖,生氣地跑開。我只好默默地撿起糖,尷尬地跟在她身后,聲音小如蚊哼說“謝謝”。她回頭朝我撇嘴笑了笑,跑開了。丟下一串燦爛清脆的笑聲,剩下我獨自在路上浮想聯翩,忍不住自己傻笑。上了初中,和她同屆不同班,也不同路,沒有再說過話。

每年夏秋,是糧站最忙碌的季節。交公糧的板車隊伍,天蒙蒙亮,從四面八方從各條坑坑洼洼的小路趕來,像無數的溪流匯聚到鄉鎮的糧站。一輛接一輛,從糧站過秤口延伸到兩邊的下坡,近一公里,浩浩蕩蕩像條長龍。這段時間,來客最頻繁,偏遠的親戚起早拖著板車趕來排隊,中午做客,當天若交不掉,晚上還得在我家吃飯借宿。

負責檢糧的是萍的父親,姓湯,綽號“糖雞屎”。長得敦實,像堵墻,挺著大肚子,濃密的一字眉,眨巴著眼,暗紅的酒糟鼻,厚嘴唇,皮膚黝黑中夾著微紅,滿臉胖嘟嘟的橫肉,從早到晚站在地秤邊。好不容易排到門口,“糖雞屎”像一尊鐵包公,面無表情,左手抓木托盤,右手握鐵釬子,扎進麻袋各個認為必要的位置,抽出成排的稻子,放進托盤,捏捏稻粒的飽滿度,瞧瞧有沒有沒風干凈的稻穗和癟谷。一顆顆稻子認真放在嘴邊磕,仿佛在細細品味佳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眼里沒人,只有稻子,呆呆地望著石灰水刷的灰白天花板,判斷著潮干,倘若不達標,皺著眉頭,吐出稻粒,手一揮,仿佛吃了一個讓他惡心的東西,揮揮手,不耐煩地充滿侉音地吼“不干”或“太糟”,任憑賣稻的如何求情,直管喊“下一個”。稻主只好搖搖頭,自認倒霉,拖著板車去糧站后面偌大的曬谷場上曬,或找風車把稻谷反復地風干,小聲嘀咕,把“糖雞屎”祖宗八代罵了一遍。望見糧站的其他工作人員,趕緊低頭,不再作聲,怕傳到“糖雞屎”耳朵,明天刁難,依舊交不掉。

父親常被叫去糧站裝糧扛包,干些粗重活,掙個辛苦錢。父親實在,從不偷懶耍滑。我家上交的糧食,曬得干,風得凈,都一次性通過。“糖雞屎”平常站在糧站門口,背著手,四處晃悠,人少空閑,見我父親,主動打招呼,遞上一根過濾嘴香煙,邊抽邊閑聊幾句,感嘆:“老三(父親的排行)干事實在!”

秋后,下午,天氣依舊燥熱,母親拿紅糖炒米,開水打幾個荷包蛋,裝在掉了瓷片、斑駁的搪瓷缸里,叫我送到糧站,給扛包的父親墊墊肚子。我赤著腳,踩在曬得發燙散發陣陣熱浪的柏油馬路上,兜里裝著炒熟的糯米,戴著頂破草帽,邊走邊掏嚼口袋里香噴噴的炒米。

進入糧倉口,看門的是一位精瘦佝僂的老人,白色的頭發稀疏硬直,腿有點瘸,放下手中的報紙,戴著一副厚厚的老花眼鏡,兇巴巴地伸長脖子,盯著我,吼道:“小家伙,站住!干什么?里面是糧庫!”被他怔住,囁嚅著說明緣由。打開搪瓷蓋,又要我把幾個口袋翻翻,才揮手讓進去。

后來,聽村里老人說他年輕時強壯,機靈,脾氣急躁,眼里容不得沙子。參加過當地的新四軍的民兵組織,對無惡不作的日本鬼子恨之入骨。當時日本兵分散駐扎在各個集鎮,他和另一位民兵化裝成販賣茶葉的小商人,抓住日本兵想私吞新鮮上等茶葉的貪念,把其中的一個日本兵引到偏僻的地方。趁著日本兵檢查茶葉成色的空當,他瞅準機會,使了個眼色,把準備好的厚麻袋套在日本兵頭上,同伴迅速拽下日本兵的槍,將其塞進麻袋。兩人忙扎緊袋口,將日本人背上肩膀,撒開腳丫,拼命奔跑。進了荒山野嶺,一頓亂棍打死沉到河道,邊打邊罵,總算出了心口的一股惡氣。日本兵無故失蹤,尸體被打魚的發現。駐扎在縣城的日本機構勃然大怒,報復性地抓了很多人,其中也有他。經歷了嚴刑拷打,他沒有叛變,卻被打得精神異常,一條腿也瘸了。

回到老家,頭腦清醒時,他主動退掉了訂好的親事,怕耽誤她,連累她。新中國成立后,政府照顧,安排他在糧站上班,并給他分配了一間房子,他便在看門這個崗位上兢兢業業,從未有閃失,一輩子沒成家。

兩邊墻壁上刷了醒目的印刷體紅字“糧庫重地”“防潮防火”,穿過空闊的曬谷場,到了父親扛包的糧倉。高高深深的房間,是稻子的世界,除了白墻和高聳的屋頂,黃燦燦的稻谷堆積如山。站在包裹著厚厚鐵皮的木門口,淡淡的泥灰和干硬的稻子散發出的燥熱氣浪,撲沖喉嚨,猛地咳嗽了好幾聲,熱氣像海水從四面八方洶涌擠壓,讓我渾身冒汗,有點眩暈,站立不住。趕緊退出來,站在旁邊的大棚陰涼地,深深地吸一口氣,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糧倉內兩根十幾米長的窄窄木跳板,斜伸屋頂。父親和其他扛包的,肩扛一百多斤重的麻袋,彎著腰,像蝦米一樣,沿著跳板,艱難緩慢地往上攀,站到頂端,扯開袋口,倒掉稻子,從另一條跳板走下來,循環往復。我望著父親步履艱難的樣子,心懸吊在空中,手心捏把汗,怕他有個閃失,趕緊低下頭,不忍看。

父親望見我,緩緩走出來,屁股蹲坐在陰涼地,抽出塞在腰間的毛巾擦擦汗,掀起衣角扇風,長舒著氣,緩緩勁,又大口吃著喝著搪瓷缸里的點心和糖水,享受著這難得的片刻悠閑。

“糖雞屎”和我村的一位遠房堂叔關系處得不錯,常待在一起喝酒聊天。親戚怕糧食過不了關,特地叫堂叔提前跟“糖雞屎”打招呼,希望他抬抬手、睜只眼閉只眼放過去。結果糧食還是扣了下來,曬了一整天,第二天才交掉。堂叔氣得臉色鐵青,把“糖雞屎”罵得狗屁不如,恨自己瞎了眼。大街上碰到,也側過臉,仰著頭,不理了。“糖雞屎”趕緊快步跑過來,拽住堂叔,拉到僻靜的地方,賠著笑臉,不停地拍手叫屈,小聲解釋:“兄弟,你是打招呼了,可得有個差不多吧?稻子是戰備糧,不干會發芽發熱,有個閃失,查出來吃不了兜著走!別認為這個活好干,我一輩子小心謹慎!走,走,干酒去!”堂叔被他駁得沒話說,搖搖頭,關系又恢復如常。

考上中專那年,糧食收購已漸漸放開,但為了轉戶口,父母拉了一板車稻子去糧站,幫我轉換糧油關系。“糖雞屎”手里夾根點著的煙,遞給我父親一根,羨慕地望著我父母,咧嘴露出煙熏的黃牙,說:“老三夫妻倆有福呦,養個兒子爭氣,考了個鐵飯碗!”特意慢慢踱到我旁邊,輕輕地拍了拍肩膀,眨巴了眼睛,柔聲細語說:“聽港(說)和我姑娘同學,從沒見你到家玩呀!”

我呆站在原地,嘴巴張了張,不知道說什么話合適。

面坊:比晨霧更朦朧的彌漫

舊時我們整個鄉只有一家正規面坊,是我家未出五服的堂叔開的。堂叔手藝精湛,對來客態度和藹,說話輕聲細語,做的面條柔韌白凈,粗細均勻,口感爽滑。

面坊是長條形的三間瓦房,彎如曲尺,門口伸出一個石棉瓦搭建的涼棚,擺兩條長凳和幾個矮竹椅,供來客歇腳聊天。大門正對鄉鎮街道,只要不下雨落雪,換麥子的,買面條的,進進出出,人來人往。后門朝著村曬谷場,方便晾曬麥子、面條。

堂叔好客,開面坊手頭寬裕,活錢多。親戚朋友來鄉辦事、買東西,路過面坊,熱情打招呼相邀去家做客,桌上總要弄幾個像樣的下酒菜,遞上過濾嘴香煙,吞云吐霧,推杯換盞間喝得紅光滿面,話語漸漸多起來了。我父親為人老實,和堂叔關系處得融洽,兩家距離近,常被親切地喊著作陪喝酒。堂嬸從小家境異常貧窮,姊妹多,為了活命,無奈被父母拋棄,被人領養,缺少親情溫暖,在白眼歧視中長大,因此性格憨厚,見人都面帶笑容,話少,卑微,燒一手好菜,來客卻很少坐上桌子吃飯,客人吃得差不多,端碗飯,夾一些剩菜坐在廚房的矮凳上吃。

堂叔念過幾年私塾,認得不少字,少年喪父,家境愈發困頓,只好和姐姐隨母親改嫁同村一個脾氣暴躁的光棍,像個讓人嫌棄的拖油瓶。生養了個異姓弟弟后,堂叔更不受繼父待見。經濟條件本來就不寬裕,飽一頓饑一頓是常有的事。

堂叔十幾歲的年紀,整個人瘦得像一張薄薄的面餅,高高的個子像細長的電線桿,整天被繼父指派干活,忙得暈頭轉向,累得直不起腰。吃不飽,手腳沒力氣,干重活自然比較吃力,常常因此招致繼父劈頭蓋臉的罵,倘若做事出了個小差錯,更是被一頓棍棒教訓。堂叔委屈,當面咬牙低頭不出聲,默默承受,心里氣得窩火,捏緊拳頭,恨不得暴揍繼父。但是想想母親和自己的處境,只好咽下氣,偷偷地躲在僻靜處流淚,偶爾私下里找母親訴苦,希望逃出火坑一樣的家庭。母親是裹著小腳的女人,從沒有出過縣城,更沒見過啥世面,性格膽小懦弱,抱著年幼的弟弟,勸他忍耐,默默地陪他流淚,以后做事上點心,少惹繼父生氣。

后來堂叔患上了很嚴重的腎病,農村俗稱“腰子病”,在那個醫療水平低下的年代,經濟條件差,母親帶他去看了周邊幾家郎中,喝了不少中草藥,都沒有治好,只好聽命等死。繼父整天鐵青著臉,罵罵咧咧,嫌棄他是個藥罐子,光知道花錢,掙不了工分,每天還要他出門放牛。堂叔只好牽著牛,佝僂著腰,像個小老頭,蹣跚地慢慢晃到牛山,躺在荒山上曬曬太陽,想想也好,總比在家看繼父拉得很長的苦瓜臉強。

恰好一個遠方的親戚過來,見堂叔病懨懨的樣子,介紹了鄰縣一位專治腎病的老中醫。母親喜出望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帶著堂叔去看病。

醫生是個白發老頭,體態略胖,精神矍鑠,滿臉慈祥的表情,認真地幫堂叔把脈看病,了解了他的家庭實際情況后,減免了一半藥費,又見堂叔聰明誠實,長的瘦弱,就將他推薦給了開面坊的朋友去學徒。

堂叔病愈去做了學徒,人生掀開新篇章。學徒三年,勤快嘴甜,挑水掃地,家里的小活搶著干,深受師傅一家人的喜歡,甚至把他當成自家小孩一樣對待。堂叔在師傅家干事也辛苦,不僅做家務,也忙田地活,還要學手藝,但心情舒坦,很少被打罵訓斥,即使有個閃失,師傅瞪眼狠罵幾句,心慈的師母總是出面幫他解圍說好話。

堂叔不僅吃得飽,而且吃得比繼父家伙食好得多,身體漸漸長得強健有力,沒事哼著小曲,甚至漸漸忘記了遠方還有一個所謂的家,只是夢里偶爾見到面容愁苦的母親,在村口眼巴巴的,一遍遍地呼喚他的小名。

師傅傾盡畢生的手藝,手把手傳授,堂叔不僅學會了做面的所有技藝,也學會了干各種農活和做人處事的道理。堂叔一直說幫他看病的老醫生和傳授他做面手藝的師傅一家是生命中的貴人,是上天派來幫助和拯救自己的,過年過節都親自帶禮品登門,恩情到了晚年還念念不忘。

冬天冰天雪地,待在屋內無聊,和小伙伴跑到面坊玩耍。堂嬸和堂姐堂妹坐在面坊門口的涼棚底下,捧著細篾篩子篩麥,撿拾小石子、稗子、碎麥粒。堂叔推拉著架著長長的橫桿的石磨,有節奏地晃動著肩膀磨粉,石磨嚙合發出唧唧響聲。細膩潔白的面粉,堆放在長條案板上,揉捏,灑粉,拉伸,切成一根根長條,再拉伸,抻拽,堂叔玩魔術似的變出細如發絲的面條,動作時而如高明的廚師小心翼翼地精心雕琢一道菜肴,時而如打太極拳的師傅招式大開大合,動作姿勢自然和諧。

圓溜溜光滑的面條桿挑起來,插在如蜂巢似的木架圓孔上。掛面做得精細,大都定制,價格貴,過年或家里辦大事吃的。站在堂叔旁,咬著嘴唇,歪著腦袋,好奇地盯著他動作瀟灑的雙手。堂叔瞥了我一眼,搖搖頭,嘆息苦笑說:不要學,手藝人太累,掙個辛苦錢,好好念書,才有出息。

面坊的燈光常亮到深夜,堂叔獨自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磨粉,揉面,寂寞地干活,為家人的生計努力。天氣晴好,未干透的面條連木架輕輕搬出,擺放在屋后偌大的曬谷場上,一字兒排開,陽光灑下網狀細密的影子,隨微風輕輕搖曳,仿佛白色的柳條舞動,散發出淡淡的麥子清香。香味漫溢,浸潤了村民苦澀干枯的胃口。

堂叔叫女兒在曬谷場的面架邊守著,防雞鴨鵝偷吃,防飛來的成群麻雀掠食,更怕莽撞的豬聞面香來拱。堂妹蹲地上,低頭玩挑來的圓溜溜石子,不時掃視四周,生怕被父親察覺,招來責罵。

我和小伙伴們在不遠處的空地上玩耍,拍畫片、跳房子、老鷹捉小雞,招手喊堂妹一起玩。她瞅瞅面架,嘟嚕著嘴,搖頭。我們玩得起勁,大呼小叫,堂妹不知啥時候也加入隊伍,快樂的笑聲、叫喊聲響徹了整個安靜的村莊。她玩得瘋,兩只小辮子像活潑的小兔子上下翻跳,額頭冒汗,眉頭的劉海耷拉下來,遮住眼睛,也顧不上整理,隨手一撩,咧嘴笑,露出兩個可愛的小虎牙。

堂叔忙累了,出來透透風,伸個懶腰,蹲在地上,抽根煙,沒見著自家的小孩,便扯開嗓子喊,倘若面條被雞鴨偷吃,陰沉著臉,吼:“就曉得玩!能當飯吃?”堂妹聽到叫喊,慌忙答應,聲音里拖著哭腔,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堂叔板著臉,一頓責罵,甚至在屁股上打幾巴掌。堂妹嚇得邊小聲哭泣抹淚,邊撿起地上的石子,擲向尚未跑遠的雞鴨泄恨。

堂叔思想封建,重男輕女觀念嚴重。前幾個小孩都是女的,每次堂嬸生完小孩,堂叔臉色鐵青,臉掛得好長,噘著嘴巴,不辦滿月酒,一個人忙完手里的活,深夜獨自坐在面坊,拼命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難過嘆息好多天。堂嬸也仿佛是做錯什么事情似的,躺在床上不敢出大氣,生怕惹得堂叔發火。堂嬸半夜偷偷抹淚,嘆自己命苦,生不了個帶把兒的男娃。堂叔做夢都想生個男娃續家族香火,吃遍各種偏方草藥,四處燒香拜佛,還請算命先生掐指想辦法。

堂叔家二女兒和我同歲,月份略小,常與我在一起玩、做游戲。他們后面幾個小孩都是躲計劃生育生的,罰了很多錢,堂嬸東躲西藏,堂叔人緣好,舍得花錢。有人通風報信,受過堂叔很多恩惠的親戚,地處偏僻,冒著風險愿意接納懷孕挺著大肚子的堂嬸,幫忙掩護,終于生個男孩小五。堂叔雖已人到中年,腰板直挺,走路如風,嗓門洪亮,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笑容,仿佛蒼天開眼,終于讓他有了香火繼承人。

桶裝面條上市,對面坊生意沖擊巨大,生意每況愈下。恰好鄉鎮改造,堂叔的面坊是租生產隊的,被拆掉蓋起樓房。堂叔干脆改小門庭,定制掛面和手工面。

堂叔在醉醺醺的時候,炫耀自己面坊曾經的輝煌,斜著眼,不屑地數落筒裝面條種種不是,僅僅是填飽肚子,遠沒有手工面條筋道有味。此時子女都已成家,幾個女兒都算孝順,每次回來從不空手,塞點錢,捎帶禮品。

堂叔閑時打打小麻將,帶帶孫子,整天笑呵呵的,功德圓滿的架勢。

油坊:漫漶的生活點滴

母親攙著我的手,攥住皺巴巴的油票,拎著碩大的陶罐去油坊買油。快到時,我撒開母親的手,跨進木門檻,沖進空闊的場地,就找油坊內的小朋友玩耍,那時生活的清貧好像不是我的事。

母親炒菜,鐵鍋燒燙,小心倒油,點滴灑在鍋鏟上,抓住木柄,沿鍋心快速畫圓圈,油漬均勻只潤了大半個鍋面,就下菜了,這是她的節儉習慣。遇上姐姐燒菜油放多了點,母親皺著眉頭,不停地嘮叨:“一年的菜油就這么多,省著點,日子長呢!”

舊時全鄉一個油坊,用油戶的菜籽曬干風凈送來,折換成油票,吃油憑票來取,也有少數人家田里收的菜籽多,就直接挑來賣錢。

各類油品買賣,有花錢買香油的,也有來買菜籽榨干的空殼擠壓成的油餅的。油餅埋在果樹或菜地低下,是上好的肥料。我小時候曾經和堂弟央求伯父買了一小塊油餅,挖埋在竹林高細的棗樹下,第二年秋天滿樹的棗子結得又大又甜。

油坊榨油在一間高高深深的房間,墻壁厚實,十幾個榨油工人,光著上身,或套著貼身小褂,粗壯的胳膊肌肉隆起,額頭上微微冒著汗。屋梁吊下來粗麻繩系著光溜溜的圓木,工人們依序握著把手,四人一組,喊著單調高昂的號子,步調一致,將圓木猛地撞向綁在墻壁上的油子袋,轟的一聲沉悶的響聲,房屋似乎顫抖著哆嗦了一下。聲音通過墻壁傳出很遠,幾里外空曠的田地都能隱隱聽到。擠榨出的香油,撞上光滑的墻壁飛濺,袋子里的油粒如屋檐下的雨水嘩嘩滴落,滲聚油槽,緩緩流向油缸。

油坊濃郁撲鼻的初香,熏得我和小伙伴暈了頭,仿佛被施了魔法,又像喝醉酒似的跌撞,仿佛游進無邊際的大湖,分不清方向。多年以后這個壯觀的場景還常在我腦海中閃現。

之后機械榨油漸漸興起,粉碎帶來的高氧化,遠沒有手工木榨的油香味醇厚,但出油率高。油坊生意漸漸沒落關閉,榨油工人各自謀生,油坊在冬天,客串改做加工年糕的場所。

每年臘月,怕麻煩的不用磨米,蒸粉,包團子。提前按比例摻和糯米、粳米,泡透,板車拖到老油坊加工,付點費用,磨成米粉,蒸好的白花花的年糕切成一截截,在竹制的篾墊上晾干,裝進稻籮里,拉回去,讓荒廢長草的廢棄油坊多了些生機。

油坊停止運營后,那些油工,如樹上的鳥兒散了,當然有的還與我后來的生活遇見。

我認得一位榨油工,姓王,老家住偏僻閉塞的山腳下,廠倒閉了,不甘心也不愿意再回老家種地,田地繼續包給別人種植,在鄉鎮邊的路口租了兩間房子,把老婆孩子接過來。

過了些時日,他買了一架小型機械,雇了幾個勞動力,打水砂磚賣,自己親力親為,聯系買主。老婆長的面容清秀,干事麻利,把家里打掃得干凈整潔,負責伙食和家務。一家人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兒子漸漸大了,東挪西借,還在縣城按揭買了一套商品房。

后來,他漸漸感覺渾身沒有了力氣,飯沒少吃人卻越發消瘦,硬撐著干活,最后實在干不動了,妻子勸他去醫院好好查一查,他不屑地揮揮手:“這點小活比起榨油廠簡直是小菜一碟,那個榨油的圓木多沉,你們曉得嗎?一天撞到晚都沒有事,歇幾天就好了!”

幾天過后,身子越來越輕飄,被老婆強拽去醫院抽血檢查,才知道患上了嚴重的糖尿病。整個家庭仿佛發生了地震,正常的運行軌跡發生了轉變,四處借錢,去大小醫院治療,中藥西藥和偏方吃了不少,但收效甚微。

打水砂磚的廠越來越多,質量要求高,價格壓得越來越低,利潤空間越來越小,他家的砂磚賣不出去。

勸退工人,但還是得吃藥治病,經濟情況捉襟見肘。他整天唉聲嘆氣,坐在門口的長椅上,抽著悶煙發呆,瘦得脫形,只剩下個骨架。老婆雖然沒讀過幾年書,也不認得幾個字,但很賢惠,從不說埋怨喪氣的話,也不在家里發火泄氣,總是不停地安慰他,勸他想開點,變著法子做幾個可口的菜。

他在家里苦想了幾天幾夜,十幾歲的時候跟人學過一陣子扎燒給死人的靈屋,便把手藝重新撿起來,剛好這個地方市口好,現在人講究燒這些東西。他買來好多張白紙,幾瓶墨汁,幾根毛筆,砍來一小捆細水竹竿,埋頭在家反復操作了好多天,邊做邊想,廢了好多次,終于扎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靈屋。他仔細瞅了瞅手上磨破的皮,笑著長嘆說,自己死了,還不知道誰幫我扎靈屋燒紙錢。老婆罕見嗔怪他:“瞎說什么東西,凈不講吉利話。”

從此,門口打水砂磚的木牌子,翻過來,換成了扎靈屋喪事一條龍告示牌。

他與那些專門幫人辦喪事的吹打嗩吶樂隊聯系,照應彼此生意。店門里面裝了木柜臺玻璃柜面,賣爆竹、草紙、白色的掛幡。清明冬至回老家,去他店里買了祭掃祖宗的物品。回市里的公交車在他店門口停,我又去那里等車。看他正忙著手里的活,他的眼睛因為糖尿病并發癥變差了,戴著厚厚的老花鏡。他瞅在紙邊小心地描畫,雖然燒給死人的用品,也畫得很仔細,尺寸大小和顏色搭配,雖是半路重操舊業,畢竟有過童子功,乍一看真像那么回事。

我有次主動和他打招呼,他扶著眼鏡仔細瞅,看清了是我,端來長條板凳,遞上香煙,客氣地問長問短。

店里堆滿了紙扎的電視機、空調、電腦,我摸了摸腦袋,驚詫地問:“這個也有人要?”他笑著說:“現在人訂什么,做什么,不然沒生意啊!也就是活人燒給亡人,圖個心安吧!”我客氣地說:“小店生意不錯啊!”他停下手里的活,苦笑著擺擺手,搖搖頭說:“掙不了多少錢,就糊個嘴和日常開銷,也是給自己解個悶,不然天天在家歇著還不憋瘋了?掙錢主要靠老婆在城市大醫院辛苦做護工,在外不容易,服侍病人也受氣。”說完,渾濁的眼角濕潤了,“兒子也大了,念書不行,出門打工學手藝掙點錢!”

他羨慕地望了望我說:“干了十幾年榨油工,流的汗都能匯滿村口的大塘,也沒撈個醫保!還是你們單位福利好,沒有后顧之憂。”

參加工作不久,村人給我介紹女朋友,一打聽,才知道是曾經的小學同學婷。她父親是老師,教過我數學,母親曾在老油坊當會計,住在老油坊宿舍。

多年沒見,聽說她考了師范,在鄉村小學教書。想一想當年她上學時,圓圓臉蛋,兩個漂亮的小酒窩,嬌小可愛的樣子,我點頭答應了。

見面,彼此有些害羞,相互打量了對方,不知道說啥,畢竟多年沒見,生活軌跡也沒交集。婷不停地拂拭著烏黑的短發,咬著嘴唇,紅著臉,低著頭,不說話,不停地玩捏著自己的手指,努力憋著笑,保持矜持。婷的家人對我很熱情。婷說先處處,我下班經常輾轉幾趟車,去她家閑聊,說說彼此的工作環境和生活中的趣事。

一次下班,匆匆趕回老家,特意理了頭發,還噴了摩絲,擦亮皮鞋,穿了套干凈整潔的衣服,披個青灰色圍巾,難得在鏡子前照了好一陣子,哼著流行歌曲,去婷教書的偏僻鄉村學校,想給她個意外的驚喜。

婷上完課,回到辦公室,見我坐在她的桌子前看書,一臉驚詫,皺著眉頭,噘著嘴,和同事說話聊天,把我晾在一邊,弄得我不知所措,尷尬了好一會兒。

她似乎消了氣,勉強擠出笑臉,陪我在學校周圍轉一轉。處了好幾個月,不知道啥原因,婷沒有中意,叫彼此熟悉的同學把我送她的禮物還回。我心一揪,仿佛背后突然被猛踹了幾腳,頭腦發蒙,心隱隱地抽搐,腦子沒有反應過來,想當面問個究竟,挽回這段感情,至少要給個說法。被同學硬拽坐下,發完火,情緒漸漸平靜。同學拍了拍肩膀,勸阻說,還是算了吧,估計她覺得不適合,留點念想,免得撕破臉皮,同學的友誼都保不住。

我長嘆了口氣,搖搖頭,再也沒去過油坊,婷后來嫁給一個鄉鎮公務員。

時間過去十幾年,一次回老家,在鄉鎮下坡的坎子上迎面撞見婷,對視了幾秒,我苦笑了一下,她也抿嘴露出笑容,嘴巴撇了一下。沒有說話,各自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回頭停了下來,轉身輕輕地喊了她一聲,不知道她聽到沒有。她沒有回頭,繼續慢慢往前走。

我默默地盯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直到模糊,再也看不見。

油坊故人,很多也這樣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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