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興尚
在某虹鱒魚養殖基地
沿著刀鋒的走向
它們長出鮮嫩優質的肉
交給劈斬和切割
群居,集體主義
因此,總是拱手讓出
雙倍的殺伐和口福
師傅們爭相炫技
以其力道精準的絕活
盡量薄,命比紙薄
池水清淺,網格狀
禁其身,奪其命
剔其骨,曝其尸
細密的紋理,迎合
老抽,陳醋,芥末。有時
我們生吞活剝掉的,正是我們自己
十萬畝葵花
這是波濤頂部翻滾著銀子的高原
靠近太陽的地方,十萬畝葵花
截流成功,把往日過氣的黃昏
導入纖維和骨血的河流
面色蒼黃,十萬畝潰堤的泥沙
濁浪,沖洗著孕育之心
蜜蜂和螞蟻,互為表里
叩問著鎖在巢穴中的黃金
一些隱匿的絲線,執于太陽手中
它一拉伸,十萬畝飛揚的葵花
就激蕩起生殖的毀滅焰火
蝴蝶踏著浪花,周身蜜汁
穿過闊大葉叢,兜售著失傳的房中術
風過處,金龜子搬出集藏的落日
高原上聳起的,熟透的十萬大山
懷抱葵花,獻祭山鬼和天神
燭焰上的帝國
固守著最后的點點燭光
人間僅有的煙火
它容易寂滅,化為青煙
它難以添續,因此
要讓它烈一些
旺一些,這小小的
再不可擴充的帝國
要撲向它,以身伺之
它正打算從內部抽干自己
來撐住僅此一次的盛大
它枯黃的瘦臉
淹沒在指向內里的緊縮中
四面的黑正加緊攻勢
風聲漸起,燭焰上的帝國
不添壯丁,不修工事
不燃烽火,心懷燭照和指引
它心里一點點蔓延開來的暖
足以對抗每個多事的冬天
夜光
夜色從八毛錢的冰鎮可樂中升起
一半腐爛,一半鮮香如初
打折的月光止于銹蝕的晾衣架
它暗中掀起的風暴潛入落滿灰塵的干花
骨頭和鹵料堆滿仿真的大理石桌面
色味盡失,有無酒意,相談不無憂傷
懸掛重物的水泥釘向內回收著鋒芒
從明天起,要以微笑擁菜蔬入廚
少油鹽,少生殺予奪,不燃燭光
讓蚊蚋逃離玻璃的懸崖,焰火的墳墓
細水終要長流,院子里警笛呼嘯
始終相信,夜色該溫柔,罪惡會減弱
海邊
一直奮力追趕的波濤
把我悄悄送回岸邊
所有心之向往的異處
到頭都是一場輪回
任憑你懷揣多少海水
淚和鹽,都必將敗給
反向逆進的帆影
風暴一直獨處心中
淬煉著空茫的無邊青銅
萬不得已,它才會
展開刀鋒,溫情地割除
幾乎披著整座大海
承受著,藍色的雙重撫慰
浪花寂寂,眼底的沙子
因為飽嘗磨礪和驚悸
潛藏著光芒萬丈
夕光中,海螺一開口
它們就攤開命里的柔軟
夜高速
它帶著暗夜破碎的流光
浩浩蕩蕩,一路穿過腦回溝
截取擁堵的一段
人世的穿腸毒藥,治愈
先天貧血和心肺阻滯
它貫穿的高地和丘陵,對應著
凌晨的胸悶和偏頭痛
慣于從充滿汗臭和腳氣的車廂中
虛構出小人物
和他們躲避不及的奔逃
而夜高速,絲毫不能減緩
指向不明的背叛和誘拐
每過一個出口
都會記下一個地名
要相信,把我們偷偷送往異鄉的
正是幽閉的另一個自己
他不過希望我們歷經劫難
褪掉荒草或落日的肉身
回到塵埃中,和他重聚
沒有誰比藍更深諳沉默之苦
不能說紅,不能道白
盡管紅和白正覆蓋著它
有時融入它的骨血
甚至不能說鉛灰或烏黑
世界的本源之色
我們擁有的所有藍
它拒絕說出偏愛和恩寵
拒絕分享半個字的靜默
藍是墜入闊大水面的淡然
或是飄在高處的遮蔽
在藍色的孤獨世界中
和平和暴亂制造者
擁有對等的從容和惶恐
藍熟知通向明天的凄迷之路
但它從來都不會說出
河谷之夜
暮色之繩打了個死結
我們便置身封口的布袋
作為見面禮
風從上游截取的一小段流水
撲閃著魚骨和星光
泥沙順流而下
摻雜著命里的黃金
擦燃起蝕骨的燠熱
流水向下,慣于接受
無止境的劫掠
順便掏走我們身體河床中
枯敗的茅草,淤泥
美好的想象止于攔河大壩
流水在下游等著我們
以靜止的美學和隱藏的淹沒
除了電流和魚蝦
它心中有潛在的潰決
川上
深諳時間之道的
不止流水,智者,哲人
起伏的河堤上
清風放緩,卵石慵倦
桃花也羞羞地開著
隨遇而安的流浪狗
泰然打坐,收起長舌
慢慢過完這一天
相比之下,蝌蚪和石頭魚
倍加倉促惶恐,似乎
我們不斷擴張的胃口
擁有無窮的吸力,彈簧般
瘋狂打開它們的身體
山崖多么悲壯,千年一面
它是歲月輪回的見證者
河川上游,反復更換的花草
綠化樹,石板,路燈……
挾裹著死去的光陰
隨流而下,江水的冷面中
是被無端一再偷換的人間
我喜歡黑更多一些
在破碎的天空下
誰都是自掘墳墓的人
身體里的燭臺
埋葬著螞蟻的尸體
我獨愛烏云吐納的日光
從我們所在的人間仰望
它多像暴雨的裹尸布
我慣于在你巴掌的陰影里
布陣擂臺,和自己
終日斗得不可開交
我慣于藏身閃電之灰
穿戴大小鬼魂,游走人間
我喜歡黑更多一些
總是躲在暗處,不設陷阱
不放冷箭。我喜歡吃盡苦頭
受盡委屈,坦然接受背叛
一個心藏黃連的苦行僧
必然潰敗于光亮,淪陷于
嘹亮的四面楚歌
山頂小村
它占據小小的坐標
幾乎可以計為虛無
小的山岡,小的夕陽
小的露珠撐起龐大的早安
小的野花,小的毛毛蟲
小的石頭鎖住懸崖和天空
劍葉草站在小小的泥丸上
守護著爆開的豌豆花
蝴蝶的小小宮殿
落日小如燈花,緊擁著
滑向深淵時的小小驚悸
萬物靜默,彼此相安
持守著小世界,小光陰
小命。一生大抵如此
不外乎,親歷小小的逃離
小小的疼痛,小小的悲涼
小小的不安和竊喜
奔跑者
奔跑者托起腳步,健步如飛
向著沒有終點的黃昏
或午夜,沒有誰知道
他心中的波濤漸漸平息
平滑如拋光之鏡
止不住顫抖的
是地底下正在施工的大街
被鋼筋別在夕陽中的爛尾樓
酒意中搖搖晃晃的三五混混
奔跑者只有流水的奔跑
流水為他止住,駐足或回頭
他奔跑的路線和方向
與結滿燕子的高壓線大致相同
因此,他總是幻想跑到電流中
穿過黑暗石頭般的燕子
穿過它們安如泰山的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