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淺

賓歌

花事

油菜花黃到天邊，目空一切

幸好有幾樹桃花

駐下來，鎮住了金燦燦的暴動

溪流突然徘徊，繞來繞去

怕惹火燒身

小姑娘不知深淺，跑進去

尖叫著，被浪打得無影無蹤

這是萱洲鎮的晌午，村舍很淡

畫在遠山下，遠山也是無用

攔不住洶涌的潮水，天塌在油菜花里

養蜂人若無其事，坐在扁擔上

唱空城計，他派的兵，吹出嗡嗡的哨音

攆著小姑娘跑出油菜地

她一身金粉，像是落在畫頁上

一枚小小的閑章

意念中的旅行

從哪里開始？潮水漲起來了

沙灘小得像梵蒂岡，我們尖叫一聲

意大利都聽得到，讓我們再變小

只剩下一個器官，從大西洋浪到太平洋

帶著白紙一樣的波濤

不著一字，像兩個文盲，只認識水

只認識水中潮熱的火焰，火焰中藍色舌尖

空空蕩蕩。在夏威夷停留片刻

這里沒有冠狀病毒，十萬只海馬

從加州趕過來，這個時候

我們可以變大，露出巨鯨般的笑齒

吞噬、撕咬、不滿足，清空大海的呻吟

我們最好的歸宿，就是消失在泡沫里

大部分還原為水，我們的小部分

是水中的魚刺，卡在入海口

使江河吐出含混不清的接頭暗語

啊、哦、呃。啊、哦、依

夜奔

豹子頭坐在對面，滿臉寒氣

窗外，風雪吹得緊，小店搖搖晃晃

丈八蛇矛上挑著酒葫蘆

也沒什么下酒菜，牛肉跟著豬肉漲價了

悶聲喝酒，悶聲咽下白虎堂的冤情

汴京千里之遙，宋徽宗喝花酒

畫花鳥，瘦金體撐著江山

積雪還沒壓垮草料場

林教頭昨晚夢見，娘子端來洗腳水

涼了，涼了。花槍救不了心上人

山神廟塌了一半，豹子頭舔著舊傷

念想朝廷，江湖還是太冷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燒醒傷心人

罷了，落草為寇

林教頭把幾十年光陰打進鐵里

忍痛割愛地活在刀口

娘子，梁山泊遍地是草

你在暗，我在明，是光讓我們

在草籽里團聚，生出咬牙切齒的風

人間四月天

她又一次進山，杜鵑花零星地開

人間四月，蒼山仿佛十八歲

生出一抹紅暈

那一年，她挑著縫紉機，上門做裁縫

嫁給這里好山水，種稻、砍柴

去白云寺求簽，苦日子越過越短

她侍奉的人都上了山

該侍奉她的人，求功名，去了官場

守著空蕩蕩的江山，好風水望不到邊

黃昏抱緊她下山的背影

溪水跌落山崖，咳出青煙

黃土無語，等著她，一生一次的凋謝

草的言語

順從水的指引，墳頭上，草也不會有

深入骨肉的痛苦。淺薄使草的快樂

變得遼闊

被風驅使爬往高處，巖縫里，草的痛苦

也不會高于一株柏樹

草從不認命，沿著雨水的足跡，登上山巔

眼看就要觸摸到天了，雪壓住它

雪才是峰頂的王冠

草是水的宿命，寸草不生的地方

那一定是陽光施行了暴政

荒原上，草沒有言語

頂多也就是野火吐出的青煙

大地的護身符

水也有脊梁，它站在睫毛上

為一座封閉的城市哭泣

善良的水啊，總想把多災多難的人間

洗刷干凈，它無數次立在屠刀上

撲滅欲火。但是這一次

在武漢，在華南海鮮市場

在冠狀病毒的血液里，它重度昏迷

漢江太瘦，湖北告急……

陽光提著川江水、湘江水

浙江的水、化作一朵朵祥云

每一滴降落的雨露，都為染病的漢江

做了一次透析

水再一次重聚，汪洋之中

它們是大地藍色的綬帶

等雪

等雪。投往人間的狀紙

最先抵達山頂

那落日年復一年堆積的骨灰

群峰肅穆，草木披麻戴孝

仿佛一場儀式

雪，并不帶來拯救的使命

它的憤怒與悲憫都是同樣的臉色

掛在樹枝上是刀，落在草叢里是花

一塊白布，覆蓋高高低低的塵世

他每天挑著白菜蘿卜上山

一群野豬出沒山林

他有簡單的信仰，和溪流一樣

往低處彎腰

江湖水深，懂得雪的訴求

火焰的愛是藍色的

只有雪，和雪一樣的女人

景仰烏云上的天空

她搬來寒風的梯子與云相遇

在冰的骨頭里找到溫情

他們以雪的形式

降落人間，卻以浪花的姿態

掀翻大海的裙裾

他們在交杯酒中吞下苦膽

用筷子蘸著酒中熱血寫下無奈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每次拉響警報，許希麟都站在陽臺上仰望

她愛火焰藍色的舌尖

那是火與天空距離最近的纏綿

一九三七年，以丈夫劉粹剛的名字

創辦粹剛小學，收容空軍子弟

她用雪的牙齒撕裂烏云

和蔚藍色的陽光并肩站立

二十二歲的年齡就明白

哪有什么歲月靜好，日月茫茫

唯有點亮少年心中的燈盞

才能撐起頭頂上鮮血洗滌過的藍天

與蔣興剛喝酒

江面上，浮標沉默了很久

一條叫蔣興剛的魚，吞食了一枚月亮

他一直想消磨掉，這些看似虛無的光芒

他先是把光刺繡在旗袍上

這些光卻愈發地堅硬，變幻出

無數細小的銀針，藏在他肋骨里

讓他遇水就癢，癢得無法言說

就找來文字，一行一行點燃

一江春水，一滴春水在石頭上磨

磨得石頭生出鱗片，磨得一條

叫蔣興剛的魚，騷腥味狼群一樣奔突

他實在受不了啦，就叫來另一條魚

在杯中縱火，他們一同跳出水面

兩條漏網之魚，把光還給黑暗

柔軟的魚體，在人間，享受車裂之歡

風箏

風從峽谷中涌出，送走溪水

漂向遠方的，還有那些無足的鳥鳴

稻田里有人掙脫風的牽扯

成為這片金黃中的焦點

風一直想吹散這些固執的人

深陷田野，一生被土地羈絆的人

活得像時間古老的存根

誰也不知道，紋身泥土的胎記

何時消失？這群掌握植物語言的囚徒

有救贖自身的秘籍

我偶爾返回原鄉，看到

一行白鷺扯著落日

往江面上飛，每一滴水都撫慰著

即將沉入黑暗的光芒。那一刻

我有塵埃落定的踏實

蟬聲

閃電揮動鞭子，雷聲被趕下山坡

一群人搬運地里的糧食

多數時候，他們蝸居在黑暗中

流水借走他們的歌聲，用種子做抵押

江山坐在白云下打盹，人間燥熱

按捺不住的聲音爬出來

呼嘯山林，煽情的翅膀勾引光

光在稻田里鋪上錦緞

蟄伏的蟲子收藏了雷鳴，蟬

在一截枯枝上生兒育女

那么多枯萎遁入泥土，黑暗里

肯定有一座可供修行的廟宇

深淺

云層里藏著一條河流，雨水落在哪里

哪里便是深淵。接下來

你被一根雨線釣著，渾然不覺地

游走于江湖

浮標耐心地泊在水面，它投下誘餌

閃著黃金般的光暈

使你游向更接近死亡的淺水邊緣

如果你順著這根長線，緩慢地

游向深淵，直至把這根線

消磨成身體的一部分，便捕獲了

江湖那一顆寧靜的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