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哈桑·法賽（1900—1989）建筑二元性的研究

張 維

曾先后獲得阿卡·漢建筑主席獎①[1]（Chairman's Award, the Aga Khan Awa rd for A rc h it e c t u re）與U I A國際建協首位金獎（U I A G o l d M e d a l f o r O u t s t a n d i n g A r c h i t e c t u r a l Achievement）的埃及建筑師哈桑·法賽（Hassan Fathy, 1900—1989）（圖1）對于工業化及其產生的建筑系統的抵抗是十分徹底的。而他畢生所從事的實驗建筑的主要對象，卻是一個本土建筑風格曾遭到嚴重破壞的國家和地域類型——埃及的鄉村地區②[2]。將他的作品作為研究對象，是基于以下兩個方面的考慮。

首先，二戰之后的幾十年間，非洲與中遠東地區的很多國家，一直被迅速的現代化進程中所產生的相似性很強的文化認同問題所困擾。這一點，在20世紀中期的亞洲、拉丁美洲的建筑實例中也不難發現。對此問題的研究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一個在西方文明以現代化的名義席卷全球的時代，其他的國家和地區——尤其是處在迅速發展的第三世界國家以及欠發達地區的建筑師們，如何從實質性的角度出發來協調地方建造傳統的批判性繼承[3]與創新之間的問題。由于篇幅有限，本文對該問題不做展開。

圖1 哈桑·法賽簡歷圖解

其次，就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社會經濟發展而言，第三世界國家發現自己“僅用一代人的時間就從鄉村農業的經濟轉變成了城市工業經濟 ”[4]。然而，用來實現一切發展的工具（甚至包括文化和建筑），都需要通過進口以及外界的輸入。于是，一種由于先天的外在社會因素形成的二元性③[5]（duality）就自然存在著；對于建筑師而言，在這樣的外在因素影響下當代的建造技術、構造方法、材料使用等本體問題越來越失去地域特色的時候，如何在不缺失當代性的前提下體現出地方性策略，從而合理地協調這樣二元對立（opposition）的矛盾所帶來的彷徨，進而為自己民族的當代建筑的演進和發展做出貢獻？本文主要就此問題展開討論。

1 地方神話的當代轉化

“每個擁有建筑文化的民族都會發展他們鐘愛的形式元素（forms），這些形式就如同他們的語言、服飾和民間傳統（folklore）一樣擁有特殊的地位。在文化邊界于上個世紀消解以前，世界各地的建筑中都可以看出許多獨特的地方形式與細部（local shapes and details）的運用。任何地域性建筑都是當地人民的想象力與田園生活結合產生的美麗結晶。”

——哈桑·法賽，1973④[4]

相對于地方性建筑的藝術與美學價值，哈桑·法賽同樣關注建筑的社會性（sociality），并通過“社會介入建筑”的方式來促進地方性傳統向當代的轉化。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在埃及尼羅河流域的盧克索（Luxor）附近的新古爾納村（The village of New Gourna）（圖2）的重建項目中，即使在造價如此低廉、為廣大農民日常使用的住宅設計項目中，法賽也并沒有墜入其自身所接受的西方建筑教育的泥沼。

在這項實驗建筑的設計和建造過程中，他突破常規地選擇來自當地清真寺與宮殿建筑中常用的穹窿（dome）作為主要的空間結構。這不僅是從傳統風格和美學方面的考慮，更是在關注如何借助當地手工的低建造成本這一有利條件，從而低成本地改善建筑室內的通風、采光以及隔熱的效果。為了合理應對造價、施工、以及材料等建造問題并最終實現這樣的空間結構，他訓練當地的農民學習古老的土坯磚（mud brick）建造技術，并從埃及南部的阿斯旺地區請來已經失傳已久的努比亞拱⑤（Nubian vault）的工匠們前來主持技藝傳授與工地指導（圖3）。由于拱券（vault）與穹窿的結構原理，是通過起拱部分斜面的砌體材料之間的摩擦力來實現無模板的建造（圖4），這在相當程度上節省了其他建造方式所需的模板材料以及人工費。

圖2 新古爾納村（The village of New Gourna）總平面圖

圖3 努比亞工匠培訓新古爾納村農民砌拱

圖4 土坯磚所砌筑的穹窿以及拱券過程示意圖

圖5 納斯爾住宅與新古爾納村清真寺的空間結構相似性

圖6 賽德住宅（Hamed Said house）軸側圖及建筑外部照片

圖7 “感知單元（Sensing unit）”剖面圖解示意圖

圖8 “感知單元（Sensing unit）”平面圖解示意圖

在這之后所經歷的時間中，逐漸證明了在這樣意識主導下的建筑實踐，能夠良好地適應當地農村建屋所需的人力資源、生活方式以及氣候特征等這些問題之間的平衡。究其成功原因，一方面，作為發展中國家欠發達地區的埃及鄉村，其建設資金、運輸以及勞動力薪酬的要求與當時作為“舶來品”的工業化建筑設計和施工體系之間存在著明顯的沖突。如何合理地應對外部宏觀的社會經濟環境與微觀的當地人居生存現狀對于環境品質提升的需求——這兩者之間的二元對立問題——遠不是一般的建筑師所熟悉的形式操作技巧所能夠解決的。這里如果直接套用當時的發達國家工業化進程中產生的昂貴生產性構件與異想天開的設計方案，而完全忽略當地的建筑產業結構、建造技術和勞動力資源狀況的話，其結果必然是與當地經過若干個世紀所演化出來的地方材料以及工藝傳統的建筑系統相抵觸。這是從他律性[6]（heteronomy）的視角出發，讓社會資源、傳統工藝資源、傳統結構與材料成本等多種外部因素的介入，對建筑實踐形成擠壓的作用，讓建筑能夠先在合理性的基礎層面之上滿足鄉村日常生活的需求。

另一方面，法賽的建筑實踐同時也將當地的歷史建筑看作是對于當代建筑學自主性[7]（Architectural Autonomy）來源的有益補充，而并非總害怕對歷史的引用不當，而失去建筑的風格和識別性。他通過以“近距離、以類似考古的方法去觀察并梳理地方建筑文化邏輯”⑥[8]的認知作為前提，滿足建筑設計的自主性訴求。同時，將土坯磚這樣的日常鄉村住宅的建筑材料自然地結合到埃及當地傳統的清真寺和宮殿的空間結構方式當中（圖5）。這并非如同后現代主義符號一般的形式再現，而是對于歷史或者傳統建筑中的“時間因素”加以吸收、轉化、釋放的過程。“時間性是建筑固有性的一個部分，就像空間或功能一樣”[9]。

2 “感知單元”（Sensing Unit）與二元并置的方法

圖9 哈桑·法賽的主要建成作品的現地調研情況與“感知單元（Sensing unit）”構成分析結果

雖然法賽的建筑被大多數人理解為是一種對于工業化及其建筑系統的抵抗，但我們也不應忽視他的作品中來自現代建筑教育所汲取的營養對傳統的優化作用。法賽的建筑生涯由始至終貫徹著對低成本的土坯磚材料做主體的砌筑結構系統的研究。通過對他早期的農村住宅項目、直到后期完成的一系列鄉村學校、農貿市場、清真寺等公共建筑的解讀，能夠逐漸地意識到一種居然埋藏在原始材料與結構表象下的、令人震驚的現代設計策略——一種讓建筑不斷進行著環境適應與功能優化的現代設計方法[10]。這樣的優化，無疑使得當地傳統適應現實問題的過程與效果變得更具科學性與開放性。

圖10 “感知單元（Sensing unit）”在哈桑·法賽主要建成作品中的類型分析與隨時間發展狀態列表

圖11 哈桑·法賽主要建成作品的建成時間、構成類型、 以及建構復雜程度的綜合圖示

圖12 哈桑·法賽設計的新Baris市場外部

圖13 哈桑·法賽設計的新Baris市場（Market of New Baris Village）平面圖與軸測圖

圖14 哈桑·法賽設計的新Baris市場（Market of New Baris Village）剖面圖（含通風示意圖）

圖15 哈桑·法賽設計的新Baris市場連續的弧拱 既作為結構、也是通風的裝置

法賽生涯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哈米德·賽德住宅⑦[11]（Hamed Said House）（圖6）是一座低造價，并作為主人及家人周末休閑的私人住宅。于1942年完成，而后在1945年得到擴建。建筑入口附近的主要穹窿空間面向住宅中央的庭院，與入口連接的若干空間圍繞這個中心穹窿空間與其相鄰的空間一起，形成一個系統性的、相互協調的空間集群（Spatial Cluster）的操作方法，相當程度地改善了由于土坯轉的厚重砌體結構形成相對密實的室內物理環境。為了易于后續的研究，本文將這些具有緊密關聯性的集群空間組織在一起的核心空間定義為“感知單元”（Sensing Unit）（圖7）。并通過建立作品的A.空間的概念模型（Spatial Concept Model）和 B.構成分析模型（Interaction Analysis）（圖8）來進一步分析和解讀作品，便不難發現“感知單元”有效聯結了這個內部的穹窿空間（Dome Space）和半公共的庭院空間（Courtyard Space），自然地協調了住宅中的功能需求到自然的過渡。這樣的設計，讓建筑室內的通風、采光、以及保溫隔熱性能均得到了科學性的優化。同時，在之后的作品中也得到不斷實踐，進而逐漸發展成為讓建筑適應環境的開放性的設計策略。

經過對法賽建成作品案例的圖紙、文本研究與現地考察（圖9）⑧[12]，以及進而抽象化、類型化得到“感知單元”的五種構成類型（圖10）⑧[13]：①中央—獨立型（Center—Isolated Type）；②邊界—聯立型（Boundary—Jointed Type）；③邊界—獨立型（Boundary—Isolated Type）；④單元—獨立型（Unit—Isolated Type）；⑤單元—組合型（Unit—United Type）。從中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大多數作品都具有對于“感知單元”這一原初性（primitiveness）的空間介入到現代住宅中的強烈意識。作為具有“前工業時代”特征的空間架構體，“感知單元”也能夠經過建筑師的轉化，從而系統性地協調復雜多樣的建筑功能，進而延伸到不同項目類型與不同場地的復雜環境當中（圖11）。

如今，伴隨時代的演進，建筑學傳統設計方法的思考范圍在被逐漸突破。建筑師只有不斷適應這個變化的特征，才有希望創造出適應這個時代的建筑——尤其是對于發展中國家的欠發達地區而言。因此，我們需要積極地轉化來自歷史和傳統的智慧，將這種人類共同的智慧加以現代化的變通，從而發展出適合本國家與地區的具有針對性的建筑體系，才能合理應對既來自復雜經濟社會背景之下的問題，又來自百姓日常生活品質提升的問題所帶來的困境。

3 建筑的時間性——綿延⑨[14]的空間與精神的超越

無法吸收時間的建筑終將會被時間所拋棄，無法因時間而優化的建筑方法亦是如此。對于發展中國家的欠發達地區建筑產業的整體發展而言，與經濟發達的國家與地區之間的差異還將長期存在，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些國家與地區的建筑水平會停滯不前。如果能把一些特殊的地域當中被埋藏和忽略的優勢加以發掘與合理化整合，是否能給當代建筑師提供更本質的、能夠超越時間而存在的推動力？哈桑·法賽在20世紀中葉所建立的基于當地條件的建造體系向我們證明——他的建筑并不缺乏這樣的一種智慧。

法賽晚年完成的具有代表性的公共建筑之一，是位于沙漠中央的哈爾加綠洲（Kharga Oasis）的居住新區市場——新Baris市場（Market of New Baris Village）建筑（圖12）。與他早期完成的絕大多數外部看來私密性較強的住宅相異——這座建筑從外部看上去有種向無限的沙漠綿延、伸展的開放性。 這樣的轉變很值得引發思考。首先，由于建筑的功能變得復雜，建筑形式與空間結構突顯出連續性而非獨立性。為了改善連續房間排布的室內物理環境，“感知單元”得到了進一步開放性的使用，從而得以支撐這種熱帶沙漠極端氣候下的日常商業活動，而讓空間呈現出覆蓋與綿延的狀態（圖13）。這樣的連續性消解了建筑與環境的對立關系，實際上是當代性的表現；其次，法賽通過對建筑形式本身的操作，實現了建筑對氣候的控制與復雜功能的適應，從而使建筑的幾何形式、結構類型以及建筑材料構成一個協調一致的緊密系統，同時，讓“建筑應對當代”這樣的復雜問題的方法回歸建筑的本體范疇。例如，對于沙漠中商業性的農貿市場的具體使用而言——外部，是十分嚴酷的氣候（正午室外氣溫可達50℃以上）；而建筑內部則有不斷的習習微風吹過。同樣連續性的“感知單元”與地下的倉儲空間結合設計，這樣的自然進風系統（圖14）能夠保證農產品在室內得以實現15℃左右的保存[15]；第三，通過對建筑的形式、空間結構以及建筑材料的統合，實現了復雜功能所需要的大空間。同時，通過對土坯磚這樣的基本建筑材料實現的結構類型的試驗，實現了對于大空間結構性能的重新思考，從而超越了傳統的建造方法所不能及的空間體驗和復雜功能，形成了一種新型生態結構的類型。

雖然，這座市場周邊住宅社區的建造由于1967年的戰火而未能最終完成并交付使用，使得市場處在一種孤立于沙漠曠野之中的狀態。又因建筑的場地深處埃及西部薩哈拉大沙漠中間，交通十分不暢，這樣的時空距離使其愈加沉寂與神秘。但也許正是這些因素，才造就了這座建筑更像是雅典衛城一般“永恒的存在”，沉默孕育了秩序，也許這正是圣奧古斯汀所描述的“靜寂的秩序”[16]（Tranquilitas ordinis）。同時，從這座建筑與其早期住宅作品之間的差異對比來看，也有一種如同聚落經歷長時間生成的過程之后所呈現出的時間中演進形成的推動力，經過吸收時間中綿延流淌著的歷史與傳統，能夠隨著時間與場所對象的不同，而呈現出驚人的適應性。

結語

哈桑·法賽的建筑一方面保持與工業化時代建造系統之間的對立；一方面讓建筑回到最基本的、傳統手工藝建造方式就能解決問題的層面，以土坯磚作為基本建筑材料，進而自然地統合了建筑形式與結構形式的獨特建筑體系，從而呈現出內部適應當代居住、外部抽象詮釋傳統的二元并置所具有的特有張力；其次，一方面通過建筑實踐強化建筑設計方法、建造技術、復雜功能之間的協調，從而不斷適應與優化設計方法與技術；另一方面則以強大的毅力堅持實現傳統工藝的傳承，在建筑設計的本體范疇中合理地延續與優化傳統，解決了發展中國家欠發達地區的當代性與地方性之間的巨大隔閡的社會經濟與物質空間載體的矛盾。再次，他借助當地、當下的一切資源，極富想象力地完成了讓當地人民對地域建筑文化、建造過程、生活方式的創新性、系統性營造，從而使得這樣的建筑方法逐漸地與其他系統形成姿態上的并置與對話。

正是由于他在建筑設計領域的不懈努力，撼動了第三世界國家戰后建筑的發展，讓其具有了一種與工業化時代的建筑系統制衡的話語乃至超越的力量。

資料來源：

圖1，圖5～6：中賽德住宅軸測圖、圖13中新baris市場軸測圖：楊也繪制；

圖2～4，圖14：Hassan Fathy.Architecture for the Poor: An Experiment in Rural Egypt [M].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1973；

圖6b，圖12：埃及開羅大學（Cairo University）建筑系自編資料：The Hassan Fathy collection；

圖7～10：在作者前述發表論文插圖的基礎上重新繪制；

圖11：作者自繪；

圖13a，圖15：James Steele.An Architecture for People: The complete works of Hassan Fathy[M].London: Thames and Hudson.1988。

注釋

① 阿卡·漢建筑獎（The Aga Khan Award for Architecture）由阿卡·汗四世殿下于1977年創立，用以表彰對伊斯蘭建筑做出重大貢獻的建筑設計和建筑師。該獎每三年評選一次。阿卡·汗建筑獎的宗旨是增進公眾對伊斯蘭教文化的了解，鼓勵優秀的建筑設計和規劃。阿卡·汗建筑獎把關注的焦點放在“對于穆斯林有重要意義的場所”，獲獎建筑必須緊密聯系現代社會，同時又要尊重伊斯蘭的傳統精神，妥善處理好建筑與文脈的關系。

② 哈桑·法賽在1973年的英文原版著作《窮人的建筑（Architecture for the Poor）》一書中的副標題為：埃及鄉村建筑實驗（An Experiment in Rural Egypt）。

③ Actar出版社出版的 Metapolis Dictionary of Advanced Architecture-City, Technology a n d So c iet y i n t h e I n for m at ion Age.Pp180.2003.中曾對Dual[ity]的釋義為：Duality is the meeting of two district episodes in a single action.Dual implies not symmetry, repetition or twin, but binary contract.Minimum sequence.A and B.interchange between two events.In certain language, in addition to plural and singular, there also exists a particular, dual gender to indicate a set of two.of both。

④ 在威廉J·R·柯蒂斯的《 20世紀世界建筑史（第三版）》一書中的第三篇：1940年后的轉變與傳播中的第31章：“發展中國家中的現代性、傳統和可識別性”開篇引用的哈桑·法賽的文字。

⑤ 努比亞拱（Nubian vault），一種由土坯磚砌筑而成的曲面形拱形結構，起源于古老的非洲東北部蘇丹民族的努比亞人，其建造過程不需要木材以及模具作為支撐而具有環保與可持續性。

⑥ “很多建筑師希望以自己的“設計”來拯救和恢復傳統，卻很少近距離、以類似考古的方法去觀察并疏離地方建筑文化的邏輯。給其一個在自身發展軌跡上繼續生長的機會。”

⑦ 賽德住宅（Said house，1942）是在《弗萊徹建筑史（Sir Banister Fletcher's a History of Architecture）》當中法賽第一件被收錄的建成作品。見該書第二十版pp1478。

⑧ 本圖為作者原論文中插圖的深化。

⑨ 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在其著作《時間與自由意志（Time and Free Will）》當中，曾把生命的時間叫做“綿延（La duree）”，意思為：持續、延續、持久。他表示對于生命體而言，時間自身具有不可分割性、整體性、異質性、運動性和彌漫性。他認為，“綿延”是一個表示自我、意識、生命等現象的存在，即：變化發展特性的概念，它表示這些事物的變化發展是一個不可分割的連續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