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讓


1
“我們這是去哪兒?”我說。
“去找仁青。”
“去了也白去。”我盯著自己的小手。我的手又白又軟,很多人都喜歡。他們喜歡拿捏著我的手把玩一番,一邊嘆息這軟、這滑嫩,一邊嘲笑,怎么長一雙女人的手?剛才申登盯著我的手一個勁兒地瞧,他管不住那雙左大右小的眼睛。有時候我大為惱火,卻又無可奈何。我連生氣都覺得有心無力。但就是這樣一雙小手卻打得一手好石頭,當真是指哪打哪,而且力道也不錯。利用這手絕活申登張羅賭局,我們贏了不少,直到遇上仁青。在他手里我輸了十一次,一連串的,一次也沒贏過。
“藥吃得怎么樣?”
過一會兒,我才懶洋洋地說:“還是頭暈。”
“一點效果沒有?”他皺著眉。
“有一點,我的舌頭不疼了。”
“噩夢呢?”
我遲疑片刻,“還是天天晚上有。”
“太荒唐了。”他有些狐疑地說。
我再次認真地看著自己的小手,漫不經心地說:“怎么個荒唐法?”
我們行駛在一條筆直而空曠的土路上,道路兩旁是彌漫不絕的青霧,間或閃現著一根兩根的水泥桿,一座、一座的孤零零的土壘小屋;一些山體鬼鬼祟祟地躲藏著。獵豹汽車在這條路上飛馳。申登叼著煙,根本不看前方僅有一輛車寬的路面,他看著我,噴出一口灰煙。他終于朝路面正兒八經地盯了幾秒,然后馬上望向窗外,還偶爾朝后座瞧瞧,仿佛有誰坐在那里。
“昨晚有個小媳婦在那里吐了。”他一臉嫌棄卻又不無得意地說,“臭了一車,你聞見沒?”
“沒。”
這會兒我的耳朵里充滿了各種聲音……各種聲音夾雜在一起沖鋒陷陣,我疼得只想割掉它。我在想我怎么會在這里,我手頭的活兒還沒干完,好多事情我本來記著要去做,然后卻忘了,現在又全部想起來了。這讓我的心房沉甸甸的,眼前很黑很黑。而且,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今天我女朋友要來看我。我女朋友從五個月前——也可能是三個月前——或者更久之前就答應來看我,今天傍晚她會到達車站。她坐一天的汽車長途跋涉從西寧市來荒山野嶺看望我,可我卻在這兒,在一條令人感覺陌生又不安的塵土飛揚的鄉村道路上。我聽見腦子里的那個人在罵我,罵得很兇,他似乎還打了我,不然我的腦袋不會一下子這么疼,疼得我只想把它割下來。
“我要回去。”我說。
“你怎么了?”
“我女朋友來了,我要去接她。我要去車站。”
“你女朋友?你什么時候有女朋友了?”
“快停下。”
他沒有停車,但速度慢了下來,“哪個車站?”
“零公里那里。”
“你讓女朋友在那里下車?為什么不是加油站這里?”
連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張口便說出了那個車站。“我得去接她。”我已經遲到了,我才發現已經是黃昏了。
“你確定她來了?”
“她已經到了。”雖然沒打電話但她一定到了。
“要么你的心很大,要么你根本不在乎她。”申登篤定地說,“你的心真大。要是我女朋友來了,打死我都不會忘記,因為那是我的女朋友而不是別人的。”
2
零公里的廢棄小車站,只有一座殘破的小平房,它低矮得仿佛陷入地基。風嗚嗚地吹亂了屋頂的雜草,小平房牢不可破,只有時間可以摧毀它。朝東面的緊湊的小門和兩口眼睛似的小窗戶緊閉著,小房子灰暗的陰影投在一片蒿草中。
她靠著墻,面朝尕海,戴著一副橘紅色的太陽鏡,穿著藍白條紋的風衣。她美得驚心動魄。
“哇哇。”申登夸張地嚷嚷。
“我在她身上花了不少時間。”
“這一點也不奇怪。”他停好車,“在美女身上花時間一點也不奇怪。她叫什么?”
“蘆曉霞。”
我跟蘆曉霞道歉,說自己該死,遲到是一個男人不能原諒的罪過。她燦爛地笑,抱住我。她在我耳邊跟身后的申登打招呼。申登握住她的手,說了自己的名字和與我的關系。接著他熱情地解釋了我們遲到的原因。“車子一壞,神仙無奈。”他煞有其事地說。
蘆曉霞寬寬的額頭有一層密集的光澤。“沒關系,我剛剛在欣賞湖上的美景,多好的落日,我沒見過這樣的。”
“我可以帶你去看大湖,無論日出還是日落都棒得很。”我說。
“這個車站真荒涼,我剛下車以為下錯站了,但司機說就是這里。”我們走向汽車時她回望了一眼,“這里真安靜。”
“車站早就荒廢了,新車站我們也不知道在哪兒,我們一般都把那邊的加油站當作汽車站。”申登殷勤地解釋。
“離家很遠嗎?”她輕輕地碰了我的手臂。
“還有十公里。”
“你家真遠,但也美。到處都是蒼白色的,為什么草原是這種顏色?”
“因為所有發出白光的草都是針毛草。”申登搶著回答,“再過一個月,在草原變黃之前,這里將是一片銀色的大海,那才叫壯觀。”
“但看著看著也煩了。”我說。
“那就只能和我一樣,離開故鄉。”她說。我們坐在后排。申登從后視鏡里偷窺我們,我警告他不要看,但他一點不管,他看得勤快。他看的是蘆曉霞,但她不在意。一路上我很少說話,都是她在說,而且很多話都不是對我說的。她和申登聊得很愉快,仿佛相識多年。有一陣子我神思恍惚,根本沒聽清楚他們在聊什么,蘆曉霞的笑聲會把我驚醒。我開始頭暈,開始討厭聽到聲音。我將頭側靠車窗上。外面,遠處低矮連綿的山慢慢地移動著,慢慢變換著顏色,道路邊那些和汽車一樣高的蒿草一群一群連接著,快速從我眼中掠過,留下一絲擔憂,和我輕微的顫抖交替著出現。當我渾身都痛起來的時候,我覺得我遭受了一頓毒打。這種情況會出現于我一度奇怪的熱乎起來之后不久,我痛苦,于是很快我會冰冷下去。
到了家門口,她很不好意思地問我廁所在哪兒,我朝牛圈的方向一指,“你去墻那邊,很安全。”我說,“這里沒有固定的廁所。”
“很安全?”她露出整整潔潔的牙齒,瞥一眼將手臂放在車頂的申登。
“他的意思是沒有狗,也不會有人看見。”申登說。
“不會有人。”我說。
她走過墻角了,我對申登說:“你剛才不該那么說。”
他點了煙,朝墻角一望,“我覺得我沒說錯,我是好意。”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然后開車走了。我站在家門口思考這件事的利與弊,所有的事情都有這兩點,就算你不管它也在,而且永遠在,因為所有的事情發生后就會有接下來的后果,后果雖然難以預料但會出現。一定會出現。
“會什么?”蘆曉霞來到我身后,輕飄飄地問。
“哦,我說你會習慣嗎?這里的環境。”
“挺好的呀。”
“那倒也是。”我說,“你晚上想吃什么?”
“我來草原了,就吃牛羊肉。”她到處打量,一副分外好奇的樣子。
“你再這樣,漂亮臉蛋就要受罪了。”
“我就是要嘗嘗這個滋味,我有好幾年不曾認真曬過太陽了。”
“女人都不喜歡太陽。”
“那些都是傻女人,一心只想照顧永遠在變老的皮膚。”
“這么說你不會?”我看著她,她比以前胖了,或者說是豐滿了。
“因為我讓它自生自滅,它已經有自我保護的能力和意識了。”她驕傲地笑起來,“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兩天都不洗臉,感覺到臉上不對勁,油汪汪的,但沒事,而且很好。所以我覺得,她們都是沒事找事,在自我毀滅。”
“只要不是故意,大部分事情都簡單。”
“就是,咱倆想一塊去了。”她說,“那是誰家?怎么那么多房子?”
“那不是房子,是羊舍,羊的房子。”
“那還不是房子?”
“——是房子。”
“那是誰家,那么多房子。”
“我的鄰居,遠近聞名的富人。”
“除了這些房子,什么也看不出來。”她說。她又問了幾個問題。進了屋,她立刻興致勃勃地審視起房間里的一切。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的住處居然會這么干凈。”她驚嘆道,“我太吃驚了,你嚇住我了。我連你的一半都做不到,你是怎么做到的,有女人來幫你收拾?”
“我家沒有女人來。”
“是嗎?”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她坐在我習慣坐著的靠著北墻的沙發上,調皮地將屁股彈了彈,然后笑了。好像我也跟著笑了,心里那把火燒著了我。我一心一意地和自己的眼睛較量,我知道它只是一個傀儡,對手在幕后,但最終我還是輸了。我放棄了,任由它肆無忌憚地將視線投射到她每一寸皮膚上。我在電話里稱她是我女朋友,她從來沒有答應過。不過她既然來了,就是給“女朋友”這個稱呼一個明確的表態,她回答了我。那么我的眼睛干這件事就很合理,不是流氓。她果然沒生氣。她很得意地坐在那里。
“好看嗎?”
“什么?”
“膽小鬼。”她故意將聲音弄得撩人心扉。
她這人……我知道她的過往如今鮮有人提及,那些往事……她講過的一個男人因為對她癡情而折磨自己廢掉了自己的故事,只在有限的幾個人之間像寶物似的傳來傳去,仿佛每進行一次傳遞便是一次賞心悅目的觀賞,而且讓他們每個人彼此擁有了一種遠比其他人更與她親密的體驗。我也在其中,而且我也感覺到了,所以我感到羞恥。因為那會兒我已經和她發生了關系,不是肉體的,所以我一直都沒有覺得有什么難堪是因為我有準備。我在開始之際便作好預防的措施。但是眼下,僅僅過了幾個月,我曾建立起來的念想便靠不住了,我有點吃驚自己的變化。我瞥見一只羊的身影,身子一震。“羊來啦。你要不要看看羊?”
“當然要看。”她站起來。她確實已經豐滿得令人詫異。
“我此行最重要的目標之一就是看看羊。”她說,“我已經有三年都在夢見羊了,夢見那種大乎乎軟綿綿的白羊。”
“你可以挑選一只羊。”我說,“是你的,絕對屬于你的羊。讓它留在這兒,我來照顧。”
“我的羊?可以么?”她果然興奮地盯著羊群,當她烏黑而又帶著點藍光的眼眸注視著我,我便知道了將要發生的事像一支風中前行的箭,無可避免。我想讓她意識到我的冷酷,讓她別管我,但她反而紅了臉頰。“這些天我一直想著見到你。”她柔情款款地說,“現在你就在我面前了。”她踮起腳尖又落下,慫恿我去親她,我照意思做了。她順勢摟住我的脖子,想要索吻。我的手推住她的肚子。肚子柔軟、溫熱,隔著幾層衣服也能感受到順滑的氣息。
“別這樣,有人會看見。”我說。
“就讓他們看見。不要管。”她說。她一點也不松手。她的手指擾動我的后脖頸,她的氣息癢癢著我的耳根,于是我僵了一下,捉住那在背脊上下滑動的手。我知道這會兒我的臉色十分難看,但她看不見。她的目光如果愿意的話會看見左邊的牛圈,正前方是盡管不起眼卻大有作用的小草場,有三十畝大小。靠北墻的那兒有幾十捆黃草,是初冬之際從甘肅拉過來的。我的牛每天一共吃四捆草,分上午和下午,加上早晚兩頓精飼料,它們吃得好,一出圈就撒歡,根本不顧肚子里的牛犢子。它們一到飯點就會怪叫起來,聲音格外有穿透力,但這會兒需要它們叫喚的時候卻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小草場那邊同樣是一個規模差不多的小草場,那是鄰居李萬雷家的。他父親是漢族,因此他有名有姓,不過我們沒有人叫他這個只存在于戶口薄的名字,我們叫他沒有姓的名字。
“才仁在看著我們呢。”我的手指經不起誘惑地朝四面八方展開著,它們想有進一步的動作,卻顫顫悠悠地猶豫著。
“那正好,我需要一個傳播。”她說。
“什么?”
“你被一個城里來的女人霸占了,就這樣。”
我回味著我們的關系。在西寧一別后于距離中產生的情愫和幻想,我那些時日的孤寂伸出救命的爪子,抓住她。我想是我主動聯系她的,一個晚上一個晚上地聊天,隔著網絡搞曖昧。那樣做的時候,我甚至已經忘記了她的容貌,她的聲音也勾勒不出一張能夠讓我看清的臉。我看到的是其他的許許多多的女人的臉,直到看見她,我原來是對的,那些無一不漂亮的面容,在她轉頭望向我的那一刻統統朝她飛去,拼貼出這樣一張端正的、圓融的、既嬌媚又澄凈的臉蛋,夢幻般地用氣息暗示著我。
眼下,她快要付出真心了,一旦她那么做,我將會被難住,我將被硬化。蘆曉霞離開了我的身體,自然而滿足地去前面,去水房那里看羊。羊群在長長的水槽邊整整齊齊排著隊喝水。犄角摩擦著犄角,頭碰撞著頭,身子擠著身子,大家一起親親熱熱地喝水。蘆曉霞拍手驚呼。“好可愛!”
“它們是我的食物我的金錢。”
“你真殘忍。”
“是的。我覺得很不錯。你是第一個說我殘忍的人。”我說。
“你就是,但你也算好了。”
“我不認為。”
“你不承認?”
“我沒有。”我說。
“你就是。”她生氣地說,“你也是這么做的。”
“即使我有過那種做法,那也不是我。”
“對,是我的錯。我來打攪你是我做的傻事。”她開始哭泣。
“哭不是好事情,會讓你傷身。”
“難道來這里,我是來找事情的嗎?”蘆曉霞瞪著圓鼓鼓的大眼睛。
羊喝完水后好奇地注視我們,它們的眼睛比她的更亮更純粹,它們的視線如同聚光燈似的閃亮著。因為天色很暗了,它們的身體有著晝與夜交替的那段神秘時間才會出現的光斑,幽冥般地閃動著,成功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什么?”她向前走了幾步,馬上又小心翼翼地退回來,目光炯炯地盯著我。
“精靈。”我說,“一種只有在白天和黑夜之間存在的族群。”
“你胡說,哪會有那種東西。”
“你已經見到了。”
“是羊身上的東西。”
“它們這會兒在羊身上,它們也可以在別的地方。比如也可以在你身上。”
她下意識地朝自己身前探了探,驚恐地尖叫。“蟲子,蟲子!”她的衣服上,肚臍眼的位置上的確有一只拇指大小的飛蟲,我上前瞧了瞧,捏住它湊到眼前,發現它已經死了,翅膀也斷了,但還是那么漂亮。
“這就是你說的精靈?”蘆曉霞叫道。她很快又平靜下來,借著天空最后一絲微弱的光,冷靜地端詳蟲子。“不是害蟲。”她說。
“何以見得?”
“感覺。感覺它不是壞東西。”她接過蟲子,將另一只翅膀也扯下來,手指輕輕晃動,翅膀的顏色變幻莫測,好像一片彩色玻璃。
“你說,我們人類為什么沒有這么漂亮的東西?”
“因為我們擁有太多。”我說,“也或者活得太久。”
“英雄的觀點。”
“不是。”
“那你是嗎?”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我是一個放羊的。”
“放羊的流氓。”她說。
“我不是,我又沒把你怎么著。”
“你的意思是你想把我怎么著?”
“這話我沒法接。”
“直接接啊,你不敢?”
“你非得這樣?”
“我哪樣了?”
“你說的那樣。”
“你煢煢孑立在這個世上,有意思么?”說完這句話,她的臉色慘白一片。
我把她逼到墻角,老屋的熱度沁透了我們。我的胸脯一暖和,心便軟了。我們長時間地接吻,然后去了屋里。羊舍的門沒有關。水房的水沒有關。晚上的飯沒有吃。
我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三點鐘。幽暗闃黑的空間里多出來一些溫和的絲線,牽絆著我們。
3
清晨,幾只蒼蠅從青色的天幕中飛進房間里,在她的頭發上、臉頰上、脖子上停留,走動。她睡意沉沉地做一些無用的驅趕。她的眼睛始終緊閉著,她太困了,在夢里嘟囔著往被子里鉆,將整個身子縮成一團。我穿好衣服走出去,羊群在鐵槽周圍,此起彼伏地嚷著,在催促飼料。它們生氣了,因為比平時遲了近一個小時。現在是春天,它們需要早早地吃飼料,它們需要更多的時間去尋找剛剛冒出芽子的青草補償身體,所以它們很憤怒地瞪著我叫喚。
蘆曉霞打開窗戶看著。昨晚她曾大叫著說,“這里讓我恐懼,恐懼!”估計她現在已經忘了說過這話。我從倉房提了兩桶羊飼料,均勻地撒在六個六米長的鐵槽中。然后我叫她出來,趁它們火熱地吃飼料而無暇顧及其他之際挑選它們。
“我要這個。”她指著一只右邊的肚子上有一巴掌大小的白色,余身全黑的羊。
“這是一只公的。”
“我就要公的。公的好。”她說。
我沖過去捉住它的一條后腿。它正撅著屁股吃飼料,防范意識薄弱,三秒鐘后才反應過來,掙扎起來。鐵槽上的羊全部受驚跑開。它的力氣不小,但一條后腿在我手中,它連一半力氣都用不上。它絕望地慘叫,驚走了上前來的蘆曉霞。她遠遠躲開,開始質問我。
“我沒把它怎么著。它只是受了一點驚嚇,你也是。”
“快放開它。”她嚷嚷道,“它快要死了。”
“它不會。”我說,“再說你還沒好好看看,做一個記號呢。”
“不要。”
“你不要它了?”
“我不要,它嚇壞了。它那么可憐,快放開它。”她生氣了。我也生氣了。
“不要就算了,我覺得你也不適合有一只好羊。”
“你的意思是我不配擁有一只羊?”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的人生和一只羊不應該產生關系。”
“你的意思是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差不多吧。”我說。
“我下車的車站的荒涼給了我預感。”她平靜地說,“你一個晚上都心不在焉給了我預感。我知道了。”
“我的行為很正常。我難道對不起你了嗎?”
“我再也不會打擾你。”
“不存在這個問題。”
“我要走。”
“我送你。”
“不用。”然后她打電話給申登。她有申登的電話出乎我的意料。申登只用了十五分鐘就來了。他一下車便一臉鄭重,臉膛白瓷瓷的。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和我打了個招呼,將蘆曉霞請上車,他有想和我說些什么的意思,但最終一言不發地走了。他們一走,仿佛所有的熱鬧和喧囂都離去了,所有安寧的寂靜全部屬于我。我在空蕩蕩的房前駐足,凝視周圍,將視線威嚴地停留在大塊建筑上,如同一條毒蛇發現獵物一樣盯住它們。我看到它們詭異地動了一下,仿佛在顫抖。而在山頭,有三個黑點,那是禿鷹。幾分鐘后它們飛起來從我頭頂的藍天掠過,它們的陰影我感知到了。我抬起頭,看著它們囂張地振翅遠去。這種觀察給了我一種啟示,于是我打開車庫,推出摩托車。路上風吹著我的臉,我流著淚,有點冰感的痛。她一言不合就跟著別的男人離開的舉動到現在終于讓我痛苦并且怒不可遏,我的太陽穴反應激烈,“砰砰”地跳動,我肯定漲紅了臉,估計眼睛也是紅烏烏的。我們的情侶關系禁不住一場吵架,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她享受異性的追捧和愛慕,這沒什么,而我的位置在哪里我搞不懂,但現在我搞懂了,我根本沒有位置,我的位置是臨時插在地上的一桿旗,隨便都可以拔走。既然這樣,我做什么事情都不會是過分的,我有那么一刻鐘恨意滔天,想殺了她,而且越來越恨。但也奇怪,我內心那個最需要爆發的地方一片寧靜,不為所動。
我找到他們的時候,有一道云彩突然失去了蹤跡,天空開朗遼闊,地上的顏色鮮明了。我藏起來。我躲到申登家的羊圈里,從一條裂縫看著他們。申登在打電話,我聽了一會兒,明白了他是在給蘆曉霞訂車票。蘆曉霞就站在他家門口。門口有兩把椅子,地上放著一杯茶,此刻她站著,微笑著看申登三兩下解決了事情。
“明天早上九點鐘的車票。”他說。
“謝謝!”她說。
“聽我一句勸。”申登嚴肅地說,“旅店你不能住……”
蘆曉霞咯咯笑:“你可以跟他們說一聲。”
“不行的。”他搖頭,“你今晚就住這里。”
她搖頭,卻笑著。
他指著房子:“這里保證安全。”
“昨天,他也這么說。現在卻把我趕出來了。”蘆曉霞傷感地說。
“你知道他的病會是那樣的,再說他總是那樣有眼無珠,他精神沒有問題之前就是一個怪人。除了我,他沒有朋友。”
“為什么?”
“因為他太怪了,不,事實上我懷疑他長久以來就有問題。”他朝我家的方向望了一眼,滿是遺憾地說,“只不過他自己不知道。”
“那會兒,他看上去挺正常的。”蘆曉霞回憶,“就是不怎么說話,但有時候也挺能說的。”
“你來真是一個錯誤,讓你受委屈了。”
“不,倒是讓我看清了他。我看他的問題不是特別嚴重,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愿不愿意的事情。”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我們在一家餐館認識的,那時候他突然來了,成了一個傳菜生。”
“他干過這事?”申登詫異地說,“我居然一點不知道。什么時候的事?”
“一年前,他來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只干了三個月。”
“他干嘛去那么做?我是說他這里有這么多事情……一年前他的羊也在這里,而且——”
“嗯,這些我不懂,但他確實在西寧。住在地下室的一個宿舍里,他畫了不少蘋果,每天都畫。其中有一張送給了一個女孩,他為此哭過。”
“我從來不知道他畫畫。”申登表情凝重地說。
他當然不知道,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那可不是這里的事情。我想起我那個妹妹,不知道她生活怎么樣。她是我唯一認可的血緣關系之外的妹妹,她如果再多在我眼前出現,我會讓她取代一個真正的妹妹,但她急不可耐地嫁人了,那時她幸福,變得蠢兮兮的。走的時候她只是簡單地擁抱了我一下,還重重地踩了我的腳背。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
“這也是我們第二次見面。”申登蠻有深意地看著她。她又咯咯地笑起來,她接下來的話被風吹走了,我沒聽見。只見他們有說有笑地朝屋里走去,已經十分親密了,就像昨天的我和她一樣。
4
摩托車沖過那座殘破的小橋進入老店后我收住了波瀾起伏的心思,同時也收住了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我朝在外面的鐵絲網上曬衣服的安措吹了個口哨。我剛吹完,尼瑪便從他家那個青灰色的小廁所里走了出來,他一邊勒著褲帶一邊朝我走過來。我立刻扭過頭,裝作沒看見,但他開始叫我了。
“你哭什么?”尼瑪好奇地盯著我的臉。
“沒哭,是風眼。”我說。
“你去哪兒了?你今天不忙吧?”
“我今天忙著呢。”我回答了他第二個問題。
“聽說你找了個老婆?”他再次驚奇地看著我。
我瞟了眼正在往這邊走來的安措。她穿著粉色衣服。
“別胡說,不是我老婆。”
安措站在尼瑪旁邊,她的手濕漉漉的、紅吞吞的。“誰老婆?”她問。
“他們的一個女朋友。”尼瑪裝模作樣地說,“昨天申登說是你老婆。”
“結了婚才是老婆。”安措說。
“他那是嫉妒,所以我送過去了。”我說。
“你把自己的女人送給別人了?”安措夸張地叫道。
“她不是我女人。”
“我不相信,那個女人我見過了。”安措得意地說。尼瑪瞪著她,但她一點也不管,她始終審視著我。“昨晚我看見你們在墻角,你們在干嘛?”她換了一個站立的姿勢,有點咄咄逼人。
“我們在看羊羔。”
“那你干嗎親她?”她說。這真是一個神經病女人,一個瘋狂的女人。尼瑪無動于衷地僵著,身上散發一股馬汗味,他皺著眉頭時眼窩陷進去得更深了。我算是看穿了這兩口子的把戲,于是告辭。
摩托車抖了三下,跳上315 國道,我回頭望了望,那兩口子還站著。面對著面,站著。我能感受到他們沒有說話,就只是用一種很了不起的樣子,站著。瞪著彼此,站著。我想,在沒頭沒腦的情況下,我又惹禍了。
5
現在,終于想起來要做的事情。我要宰殺一只羊。
我到羊群挑了一只膘情好的羊,沖進去逮住它的一條后腿,然后迅速向前伸出手,抓住它的犄角,身子一跳,騎到它身上。我雙手握住犄角,用力向上搬它的下顎,讓它的頭向上揚起。它向前蹦了幾下,我松了一下手,它又蹦幾下,到了圈門口。到這兒它開始往后退,我費了一些力氣將它弄出羊圈,拴在家門口。然后我給申登打了電話,讓他倆來過來吃羊肉。
“我開始宰羊了。”我說。
“可是蘆曉霞回去的車票是九點半的。”他說。
“我知道你有辦法。”
“我問一下她。”他說。
“我知道你有辦法。”我說。
我攥著磨好的刀向羊走去。這是一只有鴛鴦眼窩的羊。一只眼窩是黑色的,左邊的是棕色的。它的犄角粗壯得一把手握不住,因為它是一只六歲的成年羯羊,羯羊就是從小被閹割了的羊,相當于人里面的太監。這句話昨晚我給蘆曉霞說過,她聽了后咯咯嬌笑,她說你也應該被閹割。我說為什么?她說老是想著干壞事。
我看著它的眼睛,琥珀色的,清澈而恐懼地瞪著我。它的命運它早就知道了。它們都知道自己的命運。有一回,它們眼紅鄰居家草場里面鮮嫩的草,就在一只頭羊的帶領下鉆過鐵絲網跑到那邊去了。那鄰居給我打電話,臭罵我一頓,說你要是管不住自己的羊就不要養了。我受了氣,就將它們趕到鉆過去的那個地方,用套繩套住那只領頭的羊,然后我在它們眾目睽睽之下將它殺死。我抹了它的脖子。它的血因為我故意為之而噴出去老遠。血在空中變了顏色,一落入草叢便黑了。接著我不等它徹底咽氣就開始剝它的皮子,它渾身的每一寸肉都夸張地抽搐著、戰栗做、抖動著。它掙扎了好一會兒。我讓它們看得清清楚楚。它們眼中不斷加劇的恐懼我也看得清楚。它們想逃跑,被我堵了回來,我讓它們看著我的動作。看著我將頭羊從還在跳動的肉體上割下來,將內臟血淋淋地掏出來掛到水泥桿子上,將飽滿的大肚子捅破,將腸子像繩子一樣拉開,長長的拴在它們鉆過去地地方,將皮子涂上鮮血,高高地吊在桿子上,最后,我將它碩大的頭顱也吊起來,風一吹,犄角發出嗚嗚的聲響。將這些東西處理完,剩下的都是肉,我將拿回家去吃了。我做這些的時候,內臟上、腸肚上和散落在地的血跡上爬滿了綠頭蒼蠅,嗡嗡地一大片,麻利點的蒼蠅已經吃飽喝足,在食物上留下了白色的糞便,在強烈的陽光和熱量中,這些東西散發出的氣味不但吸引飛蟲,也將天上的禿鷹招來。我讓羊群從頭到尾觀看完我的表演,結束了對它們的懲罰。驅散它們的時候,十幾只禿鷹邊毫無顧忌地爭先恐后地俯沖而下,搶奪食物。那場面頗為壯觀。
而今天,我要宰殺的這只羊也是有“前科”的。它被我制服,收斂行為之前是一只壞羊,所以盡管它痛改前非,但我仍然不相信它。事實上,我不相信任何有過錯的羊,所有的招惹過我的羊,或者牛,最后都難逃一死,都被我殺了。我相信我有這個資格,即使沒有也沒關系,我有這個能力就行了。我有這個能力。
羊皮剝掉了,我在前肢下面專門看膘情地方劃了一刀,翻卷著露出來的肥肉有一食指厚,這個膘情讓我很滿意。一只用來吃的羊,如果沒有一指膘的話是沒什么吃頭的。瘦肉城里人喜歡,我們不喜歡。我淘洗內臟,清洗腸胃的時間沒超過三十分鐘,申登和蘆曉霞到來時,我已經將整個羊卸開,只剩下灌腸的活兒了。這個需要有人幫忙才行。蘆曉霞自告奮勇要幫忙。我說行啊,搭把手就行。我將洗滌干凈的羊胃遞給她,讓她坐在小板凳上。我們一起將羊胃大口子的那一頭撐開。我從盆子里舀了一勺血倒進胃里。一些血流到蘆曉霞手臂上,她立馬暈了過去。她倒在地上,手中還緊緊地抓著羊胃,害得我只好松了手,胃里面的血肉全部跑出來了,在羊皮上滾動著。我和申登把她抬進屋里,放躺在沙發上。她沉靜的面容有一種精致的美。這就是她隱藏的東西,現在跑出來了。這東西這么好,可她卻不屑一顧,甚至可能還覺得是累贅。我猜我不滿意她的最重要的因素可能就是這個。
我和申登將血腸灌好。他一點沒有要解釋的意思,這很好。我也就沒有必要去問了。我們之間并沒有出現尷尬,最后我們對視一眼,活兒干完了。
我去庫房把大鋁鍋抱出來,按照傳統方法煮肉。我往鍋里倒進第四勺水時,蘆曉霞悠悠地醒來,她看著申登流出了眼淚。
“我被嚇壞了。”她心有余悸地看著我。
“現在沒有了。”我說。我現在對她和顏悅色,如果她仔細聽,會發現我甚至有些討好她。但她沒聽出來,申登也沒有。
“那么多血。”她捂住自己的臉。
“你這是第一次看見,所以有些不習慣而已。”申登說。
“這里……我要回去。”她試圖站起來,但雙腿軟綿綿的。
“可是票已經退了。”
“我知道你有辦法。”
“已經晚了,要不下午也好。”
她固執地盯著申登。他妥協了,掏出了手機。
“肉已經熟了。”我說。
“我不吃。”她說,“從今往后,我再也不吃肉了。”
她說這話時帶著怨毒的意思。我又做錯事了,這讓我高興起來,我沒有變。今天早上,我真怕自己變了。她的態度說明我沒有變,這就好,我很高興這是真的。我觀察著她,她卻不看我一眼。等申登弄好了車票的事,她怒氣沖沖地拉著申登走了。但他們只走了三十米就不得不停下來,因為申登的車胎爆了。我不動聲色地看著,我早就知道會這樣。
申登要借摩托車。我說不借。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借。”
“她不是故意的,女人嘛就這樣。”
“我就是不借,但我可以去送。”我說。
申登直愣愣地凝視著我,我也看著他。
“她不會同意的。”
“她是我邀請過來的,理應我送回去。”我說,“那就不要走了,我們吃肉,她說過要吃的。”
“她再也不會吃肉的。”
“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忘了這事,就如同忘記你一樣。”
他抿著嘴巴,臉上不咸不淡。
“我了解她,她很快會這樣。她會飛快地把這個地方,這些羊,這里的男人忘得一干二凈,因為她有更多的需要記住的東西,有新的需要記住的人。”
他心不在焉地摸摸褲腰帶,手指輕輕地扣著銀鐵扣子。
“你也不過認識她幾個月。”他說。
我開始可憐他,一個男人沒有了判斷力那就只剩下可悲了。
“她怎么樣?”我說。
他晃動了幾下腦袋,我這才發現他頭上那頂流里流氣的紅色氈帽。
“我去跟她說說。”
他很快和蘆曉霞一起回來了。
我點點頭,笑了笑。
“我真夠蠢的,你們這些男人——”她說。
“我現在就送你。”我說。
但她沉默著。沉默了幾分鐘。我騎到摩托車上等她。她不慌不忙地走過來。她俯身跨上摩托車的時候我聞到另一種香味,和那天來時的不一樣。這是一種濃郁的想要遮蓋其他氣味的香味。我努力再聞聞,企圖找出那個被遮掩的氣味。我發現了一點,但隨即消散,之后再也逮不到了。我們中間一直有一個拳頭的距離,她刻意保持這個距離。她的肢體態度比言語態度讓我好受多了。摩托車開到四十邁,我左右轉動著頭,好讓眼里的淚水被風吹出去。我的風眼病越來越嚴重了,所以我總是眼淚汪汪的。我們經過她來時的那個車站。“為什么不停下?”她喊道。
“去湖邊。”
“什么?”
“我們去看湖。”
“我不去。”她扭動身子,摩托車開始搖擺不定。
“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我說。
她怔了怔,突然猛烈地撕扯我,她掐住我的脖子,我眼前一黑,聽見摩托車摔倒的巨大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