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一
一九三三年秋間,填寫《大晚報》“要介紹給青年的書”表格時,施蟄存推薦了《莊子》和《文選》,希望可以“為青年文學修養(yǎng)之助”。此舉引起魯迅注意,在《重三感舊》里捎帶挖苦了一下。后來施蟄存的回應文章《〈莊子〉與〈文選〉》,又引出魯迅一篇《“感舊”以后》,雖說“是由施蟄存先生的話所引起,卻并非為他而作”,可差不多可以看成是一次正面交鋒,雖然其時魯迅用的是筆名“豐之余”。一九三四年的《選本》和一九三六年的《“題未定”草(六)》中,魯迅仍然順帶掃到了施蟄存,只是引申出來的主
旨已然更換,不過是談論另一問題的趁手起興。
《選本》談論的,當然是選本問題。文章先舉出并非典型的《詩經》和《世說新語》,說明選本勢力之盛,一轉就談到了“影響卻更大”的《文選》:“從曹憲至李善加五臣,音訓注釋書類之多,遠非擬《世說新語》可比。那些煩難字面,如草頭諸字,水旁山旁諸字,不斷地被摘進歷代的文章里面去,五四運動時雖受奚落,得‘妖孽之稱,現(xiàn)在卻又很有復辟的趨勢了。”選本的流傳和復辟,“冊數(shù)不多,而包羅諸作,固然也是一種原因,但還在近則由選者的名位,遠則憑古人之威靈,讀者想從一個有名的選家,窺見許多有名作家的作品”。意欲嘗臠知鼎,人心在所難免,問題也由此而來,“讀者的讀選本,自以為是由此得了古人文筆的精華的,殊不知卻被選者縮小了眼界,即以《文選》為例罷,沒有嵇康《家誡》,使讀者只覺得他是一個憤世嫉俗,好像無端活得不快活的怪人;不收陶潛《閑情賦》,掩去了他也是一個既取民間《子夜歌》意,而又拒以圣道的迂士。選本既經選者所濾過,就總只能吃他所給與的糟或醨。況且有時還加以批評,提醒了他之以為然,而默殺了他之以為不然處”。
意猶未盡,到了《“題未定”草》(六),魯迅繼續(xù)說選本的弊端:“選本所顯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眼光愈銳利,見識愈深廣,選本固然愈準確,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了作者真相的居多,這才是一個‘文人浩劫。”接著就舉蔡邕和陶淵明的例子,說選家取蔡邕的,大抵是他的碑文,“使讀者僅覺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而《述行賦》中語,卻足見其“并非單單的老學究,也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時的情形,明白他確有取死之道”。陶淵明則不但有《歸去來兮辭》和《桃花源記》,有時還很摩登,“‘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jié),空委棄于床前,竟想搖身一變,化為‘阿呀呀,我的愛人呀的鞋子,雖然后來自說因為‘止于禮義,未能進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亂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膽的。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接下來是一段名文:“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譬如勇士,也戰(zhàn)斗,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里,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
《“題未定”草》(六)和(七),說的不只是選本,還牽扯到古書的標點和“摘句”問題。標點問題跟選本有關,因為“連文章也看不懂,點不斷,如果選起文章來,說這篇好,那篇壞,實在不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至于“最能引讀者入于迷途的”摘句,則“往往是衣裳上撕下來的一塊繡花,經摘取者一吹噓或附會,說是怎樣超然物外,與塵濁無干,讀者沒有見過全體,便也被他弄得迷離惝恍”。臨結尾又是一段名文:“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摘句問題針對朱光潛“靜穆”說而發(fā),本來談的就是陶淵明,但或許也跟魯迅對魏晉的情形非常熟悉有關,所以就又說回到他,“自己放出眼光看過較多的作品,就知道歷來的偉大的作者,是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現(xiàn)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凌遲了”。
我向來佩服魯迅的見識,在選本問題上也不例外。他所說的“認真讀書的人,一不可倚仗選本,二不可憑信標點”,亦不可迷于摘句,我認為可以懸為“倘要研究文學或某一作家”之人的鵠的。當然,選本并非全無是處,也如魯迅所言,一則“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見”,甚者“凡是對于文術,自有主張的作家,他所賴以發(fā)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張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則,詩品,詩話,而在出選本”。雖然并不算是好話,甚至反話正說,但畢竟給選本留下了一線生機,何況我并非要“研究文學或某一作家”,這才斗膽來談呂叔湘的《筆記文選讀》。
二
一九四三年,《筆記文選讀》陸續(xù)刊發(fā)于葉圣陶主編的《國文雜志》,并于一九四六年由文光書店結集出版,有重慶初版和上海再版本,葉圣陶作序(可惜后來的版本都刪去了)。一九五五年,古典文學出版社重版此書,抽掉一些篇目,一九五九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又據古典文學版重印過。一九七九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據上海編輯所版修訂重排,在一九五九年版基礎上復又“作了一些刪略”。一九九二年,語文出版社再次重版,改此前的繁體直行為簡體橫排,篇目“基本上恢復了原來的面貌”。遼寧教育出版社二〇〇二年出版的《呂叔湘全集》,即據語文出版社版本排印。
一九九二年版的序言中,呂叔湘提到,“(五十年代以后版本)所刪六篇,恢復了三篇”。這里應是呂叔湘記憶有誤,有人指出,“此前數(shù)次重印時被刪去的篇目數(shù)量并不相同,古典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五年版僅刪除三篇,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一九五九年版相沿未改,而到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中則多達八篇。”其實此后的版本,不止選文有所刪削,注釋和討論也有所刪并。有意思的是,自一九五五年開始,有三篇刪除后未予恢復,分別是《夢溪筆談》的“以券招夷”條,《嶺外代答》的“海外黎蠻”和“款塞”條。這自我選擇的刪與不刪之間,更值得好好思考。上海文藝出版社二〇二〇年九月的新版里,把此前不收進新版的序言、葉圣陶的序和后來一直刪除的三篇,都放在附錄里,以便翻檢比照。新本易得,下面引用的書中文字,均據一九四六年的舊版,有心人可以比照其間的改動。
從書名看得出來,《筆記文選讀》是典型的選本,自歷代筆記中擇取九種,分別為劉義慶《世說新語》、李肇《國史補》、沈括《夢溪筆談》、蘇軾《志林》、莊季裕《雞肋編》、陸游《老學庵筆記》、周去非《嶺外代答》、周密《癸辛雜識》和《武林舊事》。因筆記一體雖“肇始魏晉,而宋人最擅勝場”,故而宋代獨大。去取的標準,則是“搜神志異及傳奇小說之類不錄,證經考史及詩話文評之類也不錄。前者不收,倒沒有什么破除迷信的意思,只是覺得六朝志怪和唐人傳奇都可另作一選,并且已有更勝任的人做過。后者不取,是因為內容未必能為青年所欣賞,文字也大率板滯寡趣。所以結果所選的,或寫人情,或述物理,或記一時之諧謔,或敘一地之風土,大半是和實際人生直接打交道的文字,似乎也有幾分統(tǒng)一性”。
這選本的目的,是“要給初學文言的青年找點閱讀的材料”,針對的是“現(xiàn)行的國文教科書,因為受種種條件的拘束,所選的文言篇章對于學習者的興趣未免太少顧及。同時,教科書所選的多半出于專書或文集,風格以高古為尚,是可以或應該讀,但未必是可以或應該模擬的。筆記作者不刻意為文,只是遇有可寫,隨筆寫去,是‘質勝之文,風格較為樸質而自然,于語體較近,學習起來比較容易”。這個意思,葉圣陶的序言說得非常具體,幾乎是對青年學生老婆心切的指導:“呂先生這個選本,取材以筆記為范圍,幾乎全是記敘文,對于讀者日常寫作,該會有不少幫助。在閱讀的當兒,同時歷練觀察的方法,安排的層次,印象的把捉,情趣的表出,這些逐漸到家,就達到什么都記得下來,什么都寫得出來的境地。”
選注的體例,則先介紹入選各書的概況,并提示不同風格,所選“每篇之后略附注解……另附討論”。關于注解,“也許有詳略失當之處,那也是自來注家所不免。而于常見詞語之用法隨時提示,于生僻的詞語在字書中可一索而得者或竟置諸不論,和舊時的箋注也有點不同”。至于討論,則可以說是別開生面,“除一部分和此句的意蘊有關外,大率以引發(fā)讀者的經歷見聞和所讀文字相印證為宗旨,希望能幫助養(yǎng)成一種比較良好的讀書習慣”。葉圣陶的序則從這注解和討論里,掘發(fā)出呂叔湘的用心:“呂先生的才真做到了‘指導。他用心那么精密,認定他在指導讀者‘讀文言,處處不放松;他使讀者不但得到了解,并且觀其會通。……他的指導又往往從所讀的篇章出發(fā),教讀者想開去,或者自身體驗,或者旁求參證;這無關于文言不文言,意在使讀者讀書,心胸常是活潑潑地,不至于只見有書,讓書拘束住了。”
通過上面的介紹不難看出,這本小書其實還算不上魯迅所言的那類選本,原是教材的補充,不免致力于使用的方便。因此,當古典文學出版社去信,說“這本書所選的作品也都有一定的文學價值,準備重印”,請呂叔湘略加修訂并“說幾句關于筆記文學的話”,他便借機說明這選本的局限:“本書所輯只有九十多則,要論筆記文學的代表作品,當然不止此數(shù)。當初選輯的時候,為了便于青年閱讀,求其簡短淺顯,有些篇幅較長或需要注解較多的都放過了。如果作為文學作品來選,種類和篇數(shù)都還應該放寬些,文字深淺也可以不必多所顧慮。好在有名的筆記并不難得,讀者有興趣,可以隨時博覽。”這個解釋正好是個提示,即并非所有選本都如魯迅所說,“近則由選者的名位,遠則憑古人之威靈”得以流傳,因一時一地的具體作用而出現(xiàn)的所在多有,只是因為流傳不廣或不遠,漸漸被人遺忘了而已。
這意思推廣下去,或許可以說,不管哪個時代使用的語文(每個時代有不同稱呼)教本,恐怕都是某一普遍思維的特殊產物。換個表述方式,一時的教材讀物難免都是特殊的選本。《笠翁對句》《幼學瓊林》《龍文鞭影》也好,《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纂》《經史百家雜鈔》也好,三百千、論孟甚而至于五經六藝也好,放大來看,恐怕都難免是選本。或許在這個意義上,一個用心的小選本,也有其在某個特殊時期的意義——只要想得足夠周全,做得足夠認真。
三
古書的注釋有個現(xiàn)象,不必注、不需注的地方,往往反復標注,真的需要借助注釋的時候,反而多有缺省。或者相反,遇有疑難,輒出己意,于書無征也在所不顧。當然,更偷懶討巧的方法,是假裝沒看見有些讀起來困難的地方需要出注。在這個問題上,《筆記文選讀》有明確的思路,除上文提及的“于常見詞語之用法隨時提示,于生僻的詞語在字書中可一索而得者或竟置諸不論”,更復言,“今為詮釋,取便初學,多涉字句,人、地、事跡,唯于本文之了解為不可闕者約言一二”。口說無憑,不妨就拿選在書中的《世說新語》“桓玄好縛人”條,來看這原則的貫徹——
桓南郡好獵。每田狩,車騎甚盛。五六十里中,旌旗蔽隰。騁良馬,馳擊若飛。雙甄所指,不避陵壑。或行陣不整,麜兔騰逸,參佐無不被系束。桓道恭,玄之族也,時為賊曹參軍,頗敢直言,常自帶絳綿繩箸腰中。玄問:“此何為?”答曰:“公獵好縛人士。會當被縛,手不能堪芒也!”玄自此小差。
文中的生僻或難解字,如隰、麏、箸等,均不出注,以其易查也。“雙甄”則注,因義有引申:“軍中有左甄右甄,猶今言左翼右翼。狩獵亦如作戰(zhàn),故亦以此為稱。《左傳》杜預注:將獵張兩甄。”所涉“人、地、事跡”,唯注桓南郡:“桓玄,溫之少子,嗣父爵為南郡公。”另有一注,釋“賊曹參軍”,以其易生誤解故也(“參佐”則不注):“參軍為州府參佐官名,分曹辦事,賊曹是其一。”其余之注,均為常見詞語。解“會當”云:“總有一天要。注意此句已換主語,‘你動不動要捆人,我有一天要被捆。”釋“芒”曰:“刺也。縛人用粗繩,繩粗則有刺。故自備綿繩,縛時可免芒刺。”又釋“小差”:“稍愈,略好。謂縛人之事稍減。”
除了上述特征,注釋中簡潔的考證和繁復的解說,也是這書的特點。此間的去取和詳略,可以見出此選為初學者的拳拳之心;這種耐心的普及工作,亦可以見出呂叔湘的拳拳之心:“原先我認為學術工作的理想是要專而又專,深而又深,普及工作是第二流的工作……可是我現(xiàn)在認識到普及工作需要做,并且要把它做好也并不容易。”這一選擇,照呂叔湘自己的說法,“確實是受了圣陶先生的影響。圣陶先生把很大一部分時間和精力用來編《中學生》,值得嗎?非常值得。現(xiàn)在七十多歲到五十多歲的人里邊有很多人曾經是《中學生》的忠實讀者,在生活上和學問上是受過它的教益的。”
普及工作最容易給人的印象是淺嘗輒止,甚至可能是淺陋不堪,但這本《筆記文選讀》,完全不是如上的情形。有人或許會困惑于注釋里常常出現(xiàn)的“不詳”“未詳”或“不詳何義”,覺得是普及工作造成的不求甚解,殊不知這正是“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的君子之風。當然,闕疑很容易成為某些偷懶討巧者的借口,趁機把自己的知識缺陷含混過去,但呂叔湘絕非此類人物。比如上文的“會當被縛”處,呂叔湘就在《世說新語》的簡介中指出:“舊有梁劉孝標注,與三國志裴注,水經酈注同號淵博。坊間別有注本,節(jié)錄劉注,略有增益,而紕繆錯出,如……‘桓南郡好獵條,釋‘會當被縛為桓氏一門將有受縛之日,殆率爾成書,不足為法者。”可見他不但對歷來注本多所留心,即當時之新著,也曾寓目。
書中與舊注商量處頗多,不必一一列舉,要說的是,只有這樣扎實深細的功夫之后,闕疑才可以稱得上是優(yōu)點。其實不只是對舊注,注釋或討論的時候,呂叔湘甚至會商量到原文頭上。《兗公答參軍》“賈其事”條:“據文義應是‘張大其事之意,但字書無此解。”《任迪簡呷醋》“后景略因為之省刑”之“因為之”,“‘因是‘因此之省,‘為之就是‘為此,所以此處語意微嫌重復”。又《觀潮》“如在指掌”條:“指諸掌(出《論語》),言其明悉易見。但此指字是動詞,今云如在指掌,實不甚妥。”這種多聞闕疑,推敲舊注,還要商量原文的做法,當然跟呂叔湘的專業(yè)有關,也跟他認真的個性有關,而其效果,或如葉圣陶序中所言,“在現(xiàn)代青年,文言到底是一種比較生疏的語言,不經這樣仔細咬嚼,是很難弄通的”。
如此仔細的咬嚼,最終會抵達某些具體的洞見,讓我們對很多問題認識深入,說嚴肅點,有的注釋堪稱“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覆”。蘇軾《記承天寺夜游》有句:“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看到閑人二字,我們腦子中往往會冒出一個人閑適或瀟灑的樣子,可作為貶官的蘇軾,難道沒有公務嗎?“唐宋貶官之制:或降級改任邊遠之地,如韓愈之貶潮州,柳宗元之貶永州是;若予以有名無實之官,而復加何處安置字樣,則謫而近于戍矣。貶官而猶有職守,仍不得為閑;謫降而本郡官承朝中之意加以監(jiān)束,致言動皆不自由,亦仍不得為閑。東坡之在黃州,既無職守,復無拘箝,則真閑人也。”這條詳細的注釋讓我們意識到,所謂的閑人,雖“亦須人自能靜心澄慮,方能享此閑福”,但都建立于某種具體的不得已,無事實而脫空談閑,故作姿態(tài),恐怕不是別有用心,就是懶漢的自我解脫。
四
呂叔湘用心精密的指導,在“討論”這一環(huán)節(jié)更為明顯。比如《世說新語》“東廂坦腹”一則,太傅郗鑒遣門客持信至丞相王導家求婿,王導回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門客回謂太傅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臥,如不聞。”這個坦腹高臥的人,是王羲之,王導的侄子,大概因為其矯矯不群之態(tài),太傅“因嫁女與焉”。“討論”謂:“世稱女婿為‘東床,本此。此處只云‘東廂及‘床上坦腹臥,《晉書·王羲之傳》乃云‘東廂坦腹食。又有稱婿為‘坦乃至稱人之婿為‘令坦者,似不免于陋。”既梳理了詞語的源流演變,又指出用“坦”或“令坦”者見識寡少,所謂提綱挈領,要言不煩——不過我沒太想明白,為何用“坦”或“令坦”就不免于陋,只無端想起豬八戒敞懷酣睡的樣子。
雖然沒想明白“坦”或“令坦”的用法有什么不妥,但呂叔湘這里的提示,起碼讓我不會再輕易用這個稱呼。更為重要的是,因為心里留下疑慮的種子,說不定哪天福至心靈或偶爾觸機,就會想通這用法為何不免于陋,那時肯定有豁然開朗之感。其實讀《筆記文選讀》,有意思的不只呂叔湘那些仔仔細細的指導,更可以在文字的縫隙里,看到語言的遷流變化(這正是呂叔湘的當行本色),甚而想清楚一些更有意思的問題——當然,前提是因為指導的精細。拿“床頭捉刀人”(仍出《世說新語》)來說——
魏武將見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遠國,使崔季珪代。帝自捉刀立床頭。既畢,令間諜問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聞之,追殺此使。
先看一句話的“討論”:“‘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何以加用一‘此字?現(xiàn)代口語中有此例否?”此語往往標點為“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這樣“此”或者是“這”的意思,主語重出;或者解為“如此”,則不知“如”的是何“此”。照這里的標點,“此”似應釋為“這”,虛化了實指,起類似副詞的作用,加重感嘆語氣,如“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之“此”。現(xiàn)代漢語中,類似用法可以是“什么時候才能見到這(那)有情人”。當然,這并非標準答案,是我對以上問題的猜測回答——沒找到呂先生本人對這問題的答案,心里一直惴惴。需要指出的是,一九九二年版中,這個問題已經刪去,不知是已經不需討論,還是問題太過簡單。
討論“捉刀”的過程中,也可以看出語言的變化:“后世稱代行其事為‘捉刀,尤以代作文字為然,其語本此。若原來是假魏武代真魏武捉刀,則‘捉刀之喻更為貼切,事實上乃真魏武代假魏武捉刀也。”看來語言受委屈遭誤解的情況,并不比被滿街爭唱的蔡中郎少,選用、歪用和反用的情況層出不窮,不值得大驚小怪。可如果是這樣,“坦”或“令坦”的用法,豈不是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不免于陋”到底是何所指呢?
其實,遭誤解的遠不止字詞,這篇中的魏武帝曹操,也正是一個筆下冤魂。首先,這故事的背景基本不成立,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此書的完成和出版,遠在《筆記文選讀》之后):“考《后漢書·南匈奴傳》:自光武建武二十五年以后,南單于奉藩稱臣,入居西河,已夷為屬國,事漢甚謹。順帝時,中郎將陳龜迫單于休利自殺。靈帝時,中郎將張修遂擅斬單于呼徵。……且終東漢之世,……雖復時有侵凌,輒為漢所擊破。”也就是說,照當時的情形,即使一個匈奴使者看出了自己的英雄本色,曹操也根本不需要趕盡殺絕。呂叔湘在“討論”中給出的原因,與余嘉錫同:“追殺匈奴使者,則似乎未必真。此時曹操對于他的野心已不十分掩飾,且即令匈奴使人識破,亦無何等危險也。”
因為與事實不盡相符,余嘉錫才會說,“此事近于兒戲,頗類委巷之言,不可盡信。”當然,曹操被編排這樣的故事,也并非毫無原由,因為他“秉性猜忌”,傳說就不免要變本加厲。“關于這個頗有幾個故事,例如《捉放曹》一劇中殺呂伯奢事。”這里提到的京劇《捉放曹》,講的是曹操刺殺董卓未遂,改裝出逃。行至成皋,遇其父之友呂伯奢,呂吩咐家人殺豬以待,自己出外買酒。曹操聞磨刀之聲,以為欲加害于己,遂殺呂氏全家而逃。路遇呂伯奢,復殺之。這故事跟很多曹操故事一樣,取了正史一點因由,隨手點染,因為幾乎漫畫式地刻畫了曹操的多疑性情,流傳便越來越廣。較之正史,盡管委巷之言不足信,卻也自有人世的恩義觀在里面,標示著人間某些基本的判斷標準,正是“百姓日用而不知”之一種。
一斑窺豹,差不多可以從這里看出“討論”的特點,分析疑義,辨別古今,指點演變,讀進去滋味無窮。即便那些呂叔湘隨手點染的部分,對讀書寫作甚至人情世故,都有啟發(fā)之功。比如“桄榔”(《領外代答》)一則后,“擇觀賞植物一種,仿為短記。當簡括觀察所得之事實,勿漫為形容語”。如“西湖游賞”(《武林舊事》)一則后:“不說‘與民同樂而說‘樂與民同,用成語而略加點竄,便覺推陳出新。成語之太熟者往往有濫調之嫌,如此即可避免。”上引“桓玄好縛人”條,后面只有一個討論,不談文字,說的是人情之理:“本篇在原書列入規(guī)箴門。規(guī)箴之事,往往直言難于接受,不如婉轉其辭以為諷說,此事是其一例。然諷說鄰于譏刺,若措辭不慎,轉易招怨,則又不如直言之可以邀諒也。”這真是洞明世事的人說出的老成之言,值得反復思之。
五
人情之間,很多事真是難以處理,呆板地立起某些原則,往往容易刻舟求劍,甚且方枘圓鑿。學習理解人情的方式之一,是揣摩老成人的做法。一九七八年,呂叔湘開始任《中國語文》主編,在寫給編輯部負責人的信里,提到一篇文章的編發(fā)順序:“《說‘之所以》是個小題目,不宜放在第一篇。不能因為是葉老的文章就得放前頭。稿件的取舍以及編排的先后,都要‘對事不對人。對事不對人,日子長了,所有的人都會諒解;對人不對事,早晚要鬧出不愉快。”考慮到葉圣陶當時的身份以及兩人長時間的交情,這樣處理真是一秉公心。更有意味的是,呂叔湘并不因此藏公以要人,而是心平氣和地指出對待此類事的方式,即所謂“對事不對人”。這話看起來平常,卻有著人世的信力和對未來的遠見,非對人情有深入理解者不辦。
寫人情,述物理,正是《筆記文選讀》的篇目重點。持此以觀,書中很多條目,說的正是深微的人心。先來看《國史補》的“崔昭行賄事”——
裴佶常話:少時姑父為朝官(不記名姓),有雅望。佶至宅看其姑,會其朝退,深嘆曰:“崔昭何人,眾口稱美?此必行賄者也。如此安得不亂?”言未竟,閽者報壽州崔使君候謁。姑父怒呵閽者,將鞭之。良久,束帶強出。須臾,命茶甚急,又命酒饌,又命秣馬、飯仆。姑曰:“前何倨而后何恭也?”及入門,有得色,揖佶曰:“且憩學院中。”佶未下階,出懷中一紙,乃昭贈官絁千匹。
人之心性,見于行事最為深切著明,因為言行相反者比比皆是。上面這一節(jié),精妙正在對比,呂叔湘解曰:“‘良久,束帶強出。須臾,命茶甚急,‘良久與‘須臾相映成趣。‘揖佶曰:且憩學院中,不欲佶知其納賄也,但佶未下階而已探懷出紙,其得意忘形可知。此等皆刻畫入微處。”錢鍾書在《論俗氣》里說,“人但知滿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之人更俗”,俗氣加上矯飾和偽裝,多了一種惡劣的抱怨姿態(tài),就顯得更加不堪——不過,這些大概用不著拿來責人,找找自己身上存在的部分,就足夠用來慚愧了。我前些日子看到一幅書法,“好為清態(tài)者必濁”,覺得真可置諸座右。
在注釋和討論里,不但有呂叔湘對人情物理的體察,還有他別具只眼的發(fā)揮和思考,如《老學庵筆記》“士大夫家法”一則——
成都士大夫家法嚴。席帽行范氏,自先世貧而未仕,則賣白龍丸,一日得官,止不復賣。城北郭氏賣豉,亦然。皆不肯為市井商賈,或舉貨營利之事。又士人家子弟,無貧富皆著蘆心布衣,紅勒帛狹如一指大;稍異此,則共嘲笑,以為非士流也。
讀“無貧富皆著蘆心布衣,紅勒帛狹如一指大”句,是不是覺得“士人處處以特殊階層自居,甚至衣飾之微亦必示異于人,自亦有其流弊”。反推其不肯商賈,不為營利,是不是覺得架子也忒大了點兒?但呂叔湘在上句之后,陡然一轉:“然若不僅注意于其階級特有之權利,亦時時不忘其有特殊之義務,如此處所記一旦預于士流即不復為營利之事,則亦不無可取,以視今之憑藉其特殊地位以牟利者又不可同日語矣。昔英國有律師受任為法官者,一日盡售其各種股票,舉數(shù)購政府債券,預為嫌疑之防,亦猶此意也。”士人經商,很容易與民爭利,民又哪里爭得過?如果能避免這一情形,忍受一下他們花哨的以蘆花為心的布衣,是不是也無傷大雅呢?
從上面的例子不難看出,雖選的是古代筆記,呂叔湘的眼光卻一直注意著當時的社會,于注釋和討論中常有流露。除了上面一則,在其他很多篇目里也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我不確定該選《國史補》的“兗公答參軍”還是《夢溪筆談》中“范文正荒政”為例,因為二者都有對人情物理的洞達。前文說的是陸象先的家僮見參軍不下馬,參軍鞭其背見血,后入見請去官,陸象先從容答曰:“奴見官人不下馬,打也得,不打也得。官人打了,去也得,不去也得。”然后呢,“參軍不測而退”。不測而退四個字,幾乎讓人想見參軍愕然的表情,簡直要引人笑出聲來。呂叔湘在注釋中,特為引了一段話來說明陸象先的性格:“史稱象先為政尚仁恕,嘗云:‘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為煩耳。”此語真讓人遙想兗公寬闊的大人胸懷。不扯遠了,來看另一位名臣范仲淹的故事——
皇祐二年,吳中大饑,殍殣枕路,是時范文正領浙西,發(fā)粟及募民存餉,為術甚備。吳人喜競渡,好為佛事。希文乃縱民競渡,太守日出宴于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游。又召諸佛寺主首諭之曰:“饑歲工價至賤,可以大興土木之役。”于是諸寺工作鼎興。又新敖倉吏舍,日役千夫。監(jiān)司奏劾,杭州不恤荒政,嬉游不節(jié),及公私興造,傷耗民力。文正乃自條敘:所以宴游及興造,皆欲以發(fā)有余之財,以惠貧者;貿易、飲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無慮數(shù)萬人。荒政之施,莫此為大。是歲兩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皆文正之惠也。歲饑發(fā)司農之粟,募民興利,近歲遂著為令。既已恤饑,因之以成就民利:此先王之美澤也。
范仲淹為官杭州,不巧趕上饑年,他在調發(fā)倉庫糧食、募集民間錢物賑濟災民之后,放任官民嬉游,又復大興土木,因而遭到監(jiān)察人員彈劾。范仲淹自為奏章,解釋如此行為的原因,意在調發(fā)有余的財產以度荒,并用興土木的方式安置數(shù)萬人的工作。如此,杭州居然晏然度過荒年。可見大臣施政,有超乎鄉(xiāng)愿之道德原則者,非必一味督促苦忍才是良策。呂叔湘在文后的“討論”中,沒有再詳解這些政策,而是反復發(fā)問:“范文正謂‘所以宴游及興造,皆欲以發(fā)有余之財,何以發(fā)有余之財即足以救荒?若使無足食之粟,則即使有有余之財,足以療饑否?救荒之道,不外‘輸粟救民與‘徙民就粟之二途,孟子所云‘河內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是也。但在私有財產之社會,是否可以任意移其民或移其粟?若不藉助于宴游及興造,有他法可以使糧食出現(xiàn)于市場否?”提領荒政要點,提示注意古今政制不同可能引發(fā)的不同問題,談論人情物理始終不離致用——這或許正是《筆記文選讀》,甚至一切值得閱讀的書的重要特點。
六
評價一本書,尤其是一個選本的時候,我們很容易希望它們完全沒有受時代的影響,因為審美或者什么超然的理由永垂不朽。可真要較真起來,正如魯迅在《論“第三種人”》里說的:“生在有階級的社會里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生在戰(zhàn)斗的時代而要離開戰(zhàn)斗而獨立,生在現(xiàn)在而要做給與將來的作品,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xiàn)實世界上是沒有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發(fā),要離開地球一樣。”始終關注著致用,關注著自己的時代,雖然會失去某些所謂的超然,卻也因為有社會和時代的印痕而無法輕易丟棄,或者說不定,超越時代正因為切實地置身時代之中。
一九八七年,呂叔湘在致外孫呂大年的信中,回憶自己的留學經歷:“一九三七年中秋節(jié)的時候,中日戰(zhàn)爭已經蔓延到上海,我們在國外過節(jié)很不是滋味,我那時身邊有一本我譯的《文明與野蠻》,拿出來送給向達,在扉頁上題了一首七絕:‘文明原來未易言,神州今夕是何年!敦煌卷子紅樓夢,一例逃禪劇可憐。第三句指向達正在不列顛博物館檢閱所藏敦煌卷子,我正在研究紅樓夢語法,覺得這些事情對抗戰(zhàn)毫無用處。”對有良知的讀書人來說,這真是無法克服的難題,既因各種問題無法在當下投筆從戎,卻也無法坐視,胸中的憤懣,不免就要見于文字。《筆記文選讀》編于一九四三年,其時抗戰(zhàn)烽火未息,自然就時不時會談到,如《世說新語》的“新亭對泣”中——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過江,是指“西晉末年,五胡為亂,中原人士相率過江避難”,正是亂離時代。“討論”中,呂叔湘問:“‘風景不殊,何處與何處之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何處與何處之山川相異?何以諸人聽了這兩句話要流淚?這兩句話,簡簡單單,而含蓄深厚的情緒,所以成為名句。”言“楚囚”句則曰:“王導以楚囚喻諸人,言其徒知懷故國之悲,不思奮發(fā),為囚人也。”不知道在寫下這些的時候,呂叔湘是不是懷著《武林舊事》作者周密一樣的心事:“及客修門,間聞退珰老監(jiān)談先朝舊事,輒(傾)耳諦聽,如小兒觀優(yōu),終日夕不少倦。既而曳裾貴邸,耳目益廣,朝歌暮嬉,酣玩歲月,意謂人生正復若此,初不省承平樂事為難遇也。”
反復念誦“初不省承平樂事為難遇也”,幾乎能感受到周密,進而至于呂叔湘的滿腹心事,不禁“感慨系之矣”。當然,這還只是側面的推測,在有些篇章里,呂叔湘幾乎是直接提到了時事,如《雞肋編》“俚語見事”條——
建炎后,俚語有見當時之事者。如“仕途捷徑無過賊,上將奇謀只是招。”又云:“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趕著行在賣酒醋。”
注釋里只解了“行在”:“本指帝王巡幸之所在。宋南渡后,政府在杭州,稱行在,示未忘恢復之意。”大概需要補充的是,第一句的“招”,就是第二句里的“招安”。“趕著行在賣酒醋”,是說跟在御駕所到之處做生意。后面的“討論”則有所引申:“‘仕途捷徑二語,在民十五以前亦有此概。‘行在賣酒醋更恰為今日寫照。”我現(xiàn)在引的,是初版里的話,估計是有所忌諱,所以說得含混。一九九二年的版本,說得非常具體,“民十五以前”,是“軍閥時代”;“今日”則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重慶等地寫照”,既寫照當時政府的倉皇,也揭發(fā)欲富者發(fā)國難財?shù)淖炷槨?/p>
這條選文另有一個意思,就是呂叔湘在“討論”中提到的“俚語”問題:“此處所說‘俚語即民謠之類。照史書所記,這類民謠往往有預言性,實際上一定是先有其事后有其語,記載的人故意顛倒次序,神奇其說。”這就如王亭之說《推背圖》所言:“出現(xiàn)愈早的預言,流傳后卻每多改動,這些改動或出于好事文人之手,或出于方術之士,改動的目的無非為了神化預言,使他更符合歷史事實。”這種以后后改前前的行為,有點像“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愈到后來,某本流傳預言書的準確度就越高。如果不怕挨罵,我想說,流傳的諾查丹瑪斯大預言,就是這種情形。
其實關于時代的情形,不止注解或討論里有,從上面談到的篇目改動情況,也能看出端倪。作者自己刪去不再恢復的三篇,固然都“涉及境內的少數(shù)民族……原著作者受到‘夷夏大防觀念的影響,在文中或輕慢地斥之為‘蠻夷,或流露出居高臨下的驕縱姿態(tài)”,跟民族政策不相容,也會傷害相關民族的情感。
或許就是這樣,一本在時代中的選本,因為作者的有心和洞識,慢慢地為自己爭取到了長壽的資格。選文中的有一些,也穿過了漫長的時光,生動地來到了我們眼前。例子呢,我本來想舉《故囚報李勉》,說的是李勉曾經放一個囚犯逃走,后來在河北遇到此人。此人把他帶回家,跟妻子商量,覺得無論如何都無法報答李勉的恩情,最后,妻子說:“若此,不如殺之。”這真是人心深處的幾微之辨,明乎此,差不多可以避開諸多老早就等在前頭的認知誤區(qū)。另外想到的例子是《僧行持》,我前幾天讀到的時候,幾乎啞然失笑,覺得活畫出某種人世的樣態(tài),就錄下來,作為結尾——
僧行持,明州人,有高行而喜滑稽。嘗住余姚法性,貧甚,有頌曰:“大樹大皮裹,小樹小皮纏;庭前紫荊樹,無皮也過年。”后住雪竇。雪竇在四明,與天童、育王俱號名剎。一日同見新守,守問天童觀老:“山中幾僧?”對曰:“千五百。”又以問育王諶老,對曰:“千僧。”末以問持,持拱手曰:“百二十。”守曰:“三剎名相亞,僧乃如此不同耶?”持復拱手曰:“敝院是實數(shù)。”守為撫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