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金元足球邁向真正職業化

馬德興

2020年12月14日，中國足協在上海召開中國足球職業聯賽專項治理工作會議，會上發布了《2021-2023賽季中超、中甲、中乙三級職業聯賽俱樂部財務約定指標的通知》，公開了國內球員和外援的最新限薪令，同時也公布了相應的監管和處罰措施。此外，中國足協在這次會議上還公布了《關于各級職業聯賽實行俱樂部名稱非企業化變更的通知》，按照通知細則，國安、泰達、魯能、建業、亞泰、綠城等為人熟知的俱樂部名稱均將成為歷史名詞。這究竟是中國足球新一輪折騰的開始，還是向著真正的職業化邁進？

“限投限薪”沉默的背后

圍繞“限投”、“限薪”問題，中國足協已經不是第一次出臺相關規定與要求，也不會是最后一次。但這次會議之后，多數俱樂部沒有發出反對的聲音或意見，這與三年前中國足協同樣在上海召開會議，公布注資帽、薪酬帽、獎金帽、轉會帽規定時形成鮮明對比，根本原因是多數俱樂部這些年飽受巨額支出帶來的惡果。特別是2020年，受到疫情的影響與沖擊，“地主家也沒有余糧了”。俱樂部身后的母公司或企業在大環境沖擊下，營業額和利潤都大幅度下滑。在這種情況下，再拿出巨額資金“燒”足球，老板們苦不堪言。

俱樂部老板們看重面子。受到疫情的影響，中國足協為了幫助各俱樂部減負，曾根據國際足聯相關規定要求適當減薪，但一些俱樂部老板怕外界說沒錢，硬撐著沒有降薪。廣州恒大上賽季初將郜林、曾誠、馮瀟霆三名大將轉讓，將于漢超開除，僅這四名球員的離隊就為俱樂部節省了近億元的薪水支出，由此可以看出中超俱樂部的開支情況。

于是，當中國足協進一步加強“限投限薪”時，俱樂部自然是竊喜，反對聲幾乎沒有，俱樂部、媒體和球迷普遍表示支持。耐人尋味的是，大罵中國足協這個規定的反倒是一直躲在幕后、不為外界關注的經紀人群體。新規定出臺，經紀人的利潤空間被極大壓縮。坦率地說，金元時代中國足球掙錢最多的不是球員，而是經紀人。過去這些年，中國足壇的經紀人人數呈幾何式增長，一些原本在媒體行業的記者也改行從事經紀工作，如果沒有利潤空間，何以出現這種狀況？

球員當然有意見，一年前可以掙到千萬元，一年后忽然打了對折，這種怨氣恐怕還不小，只不過礙于當下的形勢，不可能公開站出來反對。但是，即便對照最新的限薪額度，中超球員年薪依然遠超韓日聯賽球員，更是中國普通百姓收入的幾十倍甚至近百倍。

兩年前，也就是中國足協出臺“四帽”規定時，專門組織召開了俱樂部財務控制與管理國際研討會。會議期間，日本職業俱樂部和幫助中國足協實施監控的普華永道公司提供的數據表明，中國職業俱樂部的薪水明顯不合理。與會的亞足聯官員直言：“2018賽季，中超聯賽俱樂部的薪資總支出高達6.9億美元，而日本職業聯賽僅為2.4億美元，還不到中超的一半。中超虧損總額超過了7億美元，平均每家俱樂部虧損達到了2.76億美元。虧損很大程度因薪資所致，因為俱樂部的薪資普遍占總支出的七成或更多。從2018賽季的2倍多到2020賽季的3倍多，中超聯賽的薪酬只增不減，這不是正常現象。不止于此，過去10年來，金元足球更大的危害還在于以錢來衡量對國內青少年球員的評定，完全背離了足球運動的本質。

有人會說，球員的身價是由市場決定，不應該采用行政手段干預。此話聽上去很有道理，但中國足協出臺這種限制性制度，本身并不是阻止中國足球的發展，捆綁老板的手腳，放棄對競技成績的追求。相反，是為了中國足球健康成長。讓市場說了算，并不意味著監管部門乃至政府部門徹底不聞不問。無論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政府從未放棄過對經濟的宏觀調控和管理，也不存在沒有國家調控的市場經濟。放之足壇，同樣如此。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迄今為止，中國的足球俱樂部恐怕沒有一家是盈利的，支付高額薪資的費用也不是源自于俱樂部，而是后臺支柱公司或企業通過其他領域獲取的資金來填補足球的投資。

此次會議出臺的新規宣告了中國足壇金元時代的終結。從長遠發展來說，這是一件好事，更是一件幸事，是對過去10年來中國足球走過的時代定性。

針對金元足球，有關方面其實很早就做出批示，“不能依靠金錢的方式來提高中國足球的水平”，但有些俱樂部依然我行我素。2017年初，國家體育總局相關領導發出警告：“天價球員是投資足球的人有錢就任性造成的，他們意在商業而非足球。我們對此高度警惕，并將出臺更嚴格的整肅措施。”當時，向金元足球宣戰已經成為中國足協在職業聯賽建設方面的重點工作。從收取調節費、抑制高價引援，到削減外援名額與出臺U23規定，再到這一次更嚴格的限資、限薪規定，中國足球在遏制金元足球方面的工作從未停止過。最終目的是要讓中國職業足球的資本歸位，杜絕資本在中國足壇的無序擴張，徹底終結金元足球。

當然，效果如何，有待實踐的檢驗。過去十年中，部分俱樂部短期內通過砸錢和天價挖人的方式將國內最好的球員聚集到一起，再在國際上肆意抬價，招攬了不少大牌球星，為取得好成績奠定了基礎，但未使中國足球實質性進步并帶來積極影響。金元時代，國家隊隊員出工不出力的現象比之前有過之而無及。俱樂部為追求短期效應，寧愿砸錢引進外援，也不想培養本土的年輕球員，導致中國足壇人才青黃不接，國家隊無人可用，年輕球員鮮有機會接班。通過進一步“限投限薪”改變這種情況，還需要相對較長的時間。

中性名稱乃職業化必由之路

相比“限投限薪”爭議較少的情況，圍繞俱樂部名稱中性化的討論卻相當激烈。部分有較長歷史的俱樂部明確表示希望保留傳統名稱，這些俱樂部的球迷以聯名信的方式，呼吁中國足協從情感、歷史的角度保留俱樂部名稱。但更多的俱樂部已經開始按照中國足協的相關要求，展開改名工作，包括公開征集等方式。廣州恒大已更名廣州俱樂部，廣州富力更名廣州城俱樂部，重慶當代力帆有可能更名為重慶1997，因為他們從1997年開始征戰頂級聯賽。目前，絕大多數俱樂部都將按照中國足協的規定執行。

中國足協不是第一次提出俱樂部名稱中性化的問題。早在上世紀職業化改革之初，足協就提出過俱樂部中性冠名，但幾次都是無疾而終。在《中國足球改革發展總體方案》中，有相關的要求：優化俱樂部股權結構，實行政府、企業、個人多元投資，鼓勵俱樂部所在地政府以足球場館等資源投資入股，形成合理的投資來源結構，推動實現俱樂部的地域化，鼓勵具備條件的俱樂部逐步實現名稱的非企業化。完善俱樂部法人治理結構，加快現代企業制度建設，立足長遠，系統規劃，努力打造百年俱樂部。

這次足協舊事重提，是進一步落實足改方案的相關要求。優化俱樂部股權結構，前提首先就是名稱的中性化，如果仍以企業名稱冠名俱樂部，股權結構多樣化就只能停留于紙面。

日本足球1993年開創職業聯賽時，首先就是俱樂部名稱中性化。1991年2月14日，日本足協宣布首屆職業聯賽的10支參賽隊為日產隊、日本鐵路隊、松下電器隊、清水隊、三菱隊、全日空隊、馬自達隊、名古屋俱樂部隊、讀賣新聞隊和住友金屬隊。一年后，日本足協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10支參賽俱樂部為橫濱水手隊、千葉東日本聯隊、大阪鋼巴隊、清水鼓動隊、浦和紅寶石隊、橫濱弗盧吉爾斯隊、廣島三箭隊、名古屋逆戟鯨八隊（2008年改名為名古屋鯨魚隊）、川崎綠茵隊和鹿島鹿角隊，為俱樂部股權結構變革創造了條件。

以浦和紅寶石俱樂部為例，其前身是三菱隊，至職業聯賽起步時，依然只有一家投資商，即三菱公司，注冊資本為5000萬日元。至1996年，浦和第一次股份改革，增資至9000萬日元，埼玉市和埼玉縣政府分別購買了俱樂部5%的股份，其他90%依然為三菱擁有。至2000年，浦和俱樂部的股份擁有者變成了29家股東，縣市政府保留股份，俱樂部增資至1.6億日元。至2017年時，俱樂部已經擁有43家股東，政府繼續擁有股份，俱樂部的總資本已達2億7280萬日元。如果不是因為俱樂部擁有中性名稱，恐怕其他企業不會愿意參與到俱樂部的股份之中，也就是說，中性名稱讓股份多元化成為可能。這正是中國足協希望俱樂部采用中性名稱的原因，只有中性名稱才能使俱樂部扎根城市和社區，更好地實現本地化。

日本足協當初專門就球隊名稱問題做出解釋：首先，過去是企業辦隊，如果隊名仍含有企業名字，會給人以“它不過是企業一部分”之印象，長此以往，令球迷厭煩，而新的隊名可以改變俱樂部球隊是企業隊的形象。其次，球隊通過以地名命名，可以將這一地區的球迷與球隊聯系起來，提升球隊在球迷心目中的地位。第三，俱樂部用中性名稱，不會因后臺支柱公司或企業的變革產生連鎖反應，也便于贊助商介入。這是日本足協與日本職業聯盟在1993年職業聯賽出臺之前就已經完成的工作。但是，相比之下，中國足球職業化改革當年因為起步匆忙，遲遲沒有完成這項工作，直至28年后的今天才著手推進，讓人唏噓。

從1994年職業聯賽開始，中國足球一直重復走著日本和韓國的企業化足球老路。大連體委將俱樂部全體人員的人事關系、工資關系、組織關系全部轉到萬達集團名下。隨后，上海體委和北京體委也將俱樂部全體人員的關系分別轉至申花集團和中信國安總公司，中國的職業俱樂部就是這么建立起來的。時至今日，國內俱樂部幾乎沒有什么獨立法人，都只是大集團、大公司下屬的二級甚至三四級子公司。所以，一家俱樂部完全聽命于集團大老板，也就談不上造血功能，真正意義上的職業化依然很遙遠。國內所謂職業俱樂部的經濟基礎不扎實，因為生存直接取決于公司或企業的經濟情況，一旦公司或企業出現了問題，俱樂部也就不復存在。

參加國內職業聯賽的球隊名義上是俱樂部，但實質只是公司或企業旗下的一個分支部門。所有球員只是企業的員工，與球隊所在的城市、地區、社區毫無關聯，沒有職業足球的地域感、歸屬感，沒有文化傳承。中國足球職業化30年，倒閉或關張的俱樂部已經超過兩百家。

此番中國足協下決心，以一刀切的方式要求各俱樂部采用中性名稱，或許短期內會產生諸多不良反應，但從長遠發展的角度來說，還是利大于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