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聚會,怎么說呢,很早就約下了。
到了這天,朋友們都來了,鮑鐵也烤好了他拿手的小點心。
鮑鐵把前不久那件事已經告訴了幾乎每一個人,但人們還想聽他再講講。五年的時間不算短,春夏秋冬加春夏秋冬再加個春夏秋冬還要再加兩個,時間可真夠長的,怎么可能呢?一個死人一個活人,兩個人關系再好,也不可能五年都睡在一起,“這事真會嚇死人!”朋友們都說。
這樣的聚會,一開始就講死人的事像是有點不太好,那么就讓我們先說說聚會的事吧。是這樣的,人們都坐在鮑鐵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樹下邊喝茶,桂花的香氣明顯壓過了茶的香氣,這種聚會簡單得很,在桂樹下。人人都喝那么點茶,想吃就吃點鮑鐵烤的那種小點心,還別說他的點心還真烤得很好吃,不是那么死甜。一般來說,只要鮑鐵一招呼人們過來喝茶就一定有他親自烤的小點心,而且他會一回烤許多,走的時候會給朋友們每人都帶那么一點,用精致的牛皮紙袋裝好。人們說一個大男人,當年踢足球的,想不到會烤這么好的點心,所以他根本就不需要找什么老婆。有人這么說了,不管是什么人說的吧,馬上就有人跟著來了一句,“難道娶老婆就為了給你烤點心嗎?”這話就說遠了。有人馬上就又說到性生活,說性生活這種事總離不開老婆吧?這話馬上又招來人們的嘻嘻哈哈,說現在的性生活是多種多樣,“這種事發展到現在已經不必非要女人參與。”大家這么說話的時候鮑鐵就一直微笑著,鮑鐵長了張四方臉,白白凈凈的,他一直在廚房里忙,一直沒工夫坐下來跟大家說話,他用了最地道的西藏牦牛的黃油,所以遠遠聞著就很香。因為這是在他家,因為他還沒結婚,所以他一般不跟人們在一起談論關于性的事。現在有一個問題是,鮑鐵要去西藏支教兩年,去教美術,是工作讓他非去不可,他屋子里的那么多花怎么辦?一種主意是大家每人拿兩盆,但這主意鮑鐵好像覺得不那么合適。“我可受不了一進家門看不到我的花。”鮑鐵說。他是太喜歡他的那些花了。他的屋子里,可以說到處都是花,甚至都有人擔心他晚上睡覺會不會因此而缺氧窒息,就像煤氣中毒那樣。
“一個大男人如果被花毒死了,”米莉說,“你們想想那個畫面。”米莉說自己是個女詩人,但是她就是沒時間來寫詩,說實話也沒人讀過她的詩,再說人們對詩也不感興趣。
鮑鐵這時候端著一個很大的玻璃容器過來了,太滿了,他走得很慢,但還是蕩出來一些。那個玻璃容器可真夠漂亮的,是意大利刻花玻璃,是上次米莉從國外帶回來送他的,朋友們都很吃驚米莉是怎么帶這么大一個玻璃家伙趕飛機的,這真是有點太夸張了。朋友們都知道她是鮑鐵的干媽,雖然她只比鮑鐵大五歲,一開始人們都以為他們是在開玩笑,想不到他們是認真的。
“我可是認真的,這是我干媽。”鮑鐵說,用一只手摟著米莉。
“我也是認真的,這是我干兒子。”米莉也用一只手摟著鮑鐵。
“我們都很認真。”鮑鐵和米莉又幾乎同時說。
朋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但朋友們都知道他們的關系非常好,米莉會經常給鮑鐵織點什么,比如毛線手套或者是一條毛線圍脖什么的,有時候還會是一雙襪子,那種毛線織的襪子總是很厚,誰讓鮑鐵是戶外活動愛好者。
鮑鐵把玻璃容器端過來了,里邊是他給大家準備的西番蓮飲料,西番蓮的味道一般人都會接受。“夠了夠了,”米莉對鮑鐵說,“你坐下來說話。那件事怎么回事,聽見怪嚇人的,細想一下又怪溫馨的,不過這溫馨多少有點瘆人。”米莉站起來幫鮑鐵把盤子弄好,米莉其實是搞電影的,個子很高,她抽煙的樣子很好看。她過來的時候還專門給鮑鐵帶了一罐美國的海鹽,微微泛著粉色的海鹽。鮑鐵說這么一罐可夠我吃一陣子的。米莉說市場上的鹽越來越不能吃了,吃了會得腎結石。米莉雖然只比鮑鐵大五歲,問題是,米莉還沒結婚呢,米莉也不打算結婚了。米莉十七歲的時候就開始談戀愛了,二十三歲的時候她出了件事,她的男朋友在游泳池里游泳出了事,直接說吧,是淹死了,而且還不是在深水區,那水的深度在米莉男朋友的腰部,這真是不可思議,一個大男人淹死在游泳池的淺水區里。二十七歲的時候,米莉又出了事,那時候她正在跟一個比她小兩歲的男朋友打得火熱,這個男朋友也出了事,就是在高速公路上,車忽然起了火,人根本就不可能從車里爬出來,那輛車一邊冒著呼呼的火苗子一邊飛奔,結果是太怕人了,車里邊的人被燒成了焦炭。米莉跟鮑鐵認識的時候,其實那天也真是巧了,都后半夜了,米莉準備從這個城東邊的第二座橋上跳下去,結果就被鮑鐵從后邊給死死抱住了。鮑鐵一直把她送回到家里,一路上他們沒少說話。米莉對鮑鐵說自己什么都經過了,就是還沒有孩子,一個女人是要生過一個孩子才算是個女人。這話讓鮑鐵嚇了一跳。鮑鐵也是有點慌了,結結巴巴對米莉說,那么就讓我當你的干兒子吧。說話的時候鮑鐵兩只手都汗津津的。
“結婚沒一點點意思。”米莉說,看了一眼鮑鐵。
“是啊。”鮑鐵給米莉杯里續水,看著盤里的點心。
米莉建議鮑鐵不妨再講講那件事,“雖然那事真是有點怕人。”
“先說這茶香不香?也許,我會說點別的。”鮑鐵在米莉旁邊坐下來。
“還是香不過桂花。”米莉又說以后桂花開的時候可千萬別再喝這個喝那個,什么都會顯得沒味兒,喝白開水就行。
這時候有桂花落下來了,有風,桂花直接落到杯子里了。
“鮮桂花不會有毒吧?”米莉看著杯子。
“怎么會。”這時坐在旁邊的喬愛民開口了,喬愛民在翻那本《培根訪談錄》,里邊的圖都怪怪的,這是一本廉價書,里邊的圖都模模糊糊,而且是黑白的那種,看著讓人不舒服。
“不會。”鮑鐵也抬頭看了一下桂樹,“這個小區從來都不往樹上打殺蟲劑。”停停,鮑鐵又說,“有毒我怎么交代。”
“你其實什么事都不用交代。”米莉說。
鮑鐵說他待會兒真的有事要向大家交代,他想起了什么,又轉身進了一下屋子,把特意給自己做的飲料也端了過來,鮑鐵的飲料里從不加糖,鮑鐵吃東西向來都很少。他這么一說話人們就都停了下來看著他,不知道他要交代什么。他要交代的事是不是和那件事有關?鮑鐵笑了一下,他喝一口給自己做的不加糖的飲料,用餐巾紙擦擦手,又習慣性地用舌尖舔一下嘴唇,再看看左右,好像他這么一看就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然后才說,“我得編一下,我要是不編肯定沒人會相信有這種事,雖然這是真事,但說出來沒人相信它是真的,都會覺得有些假,而有些假事,人們卻都會以為是千真萬確的真事。”
“世上的事都是真真假假的唄,沒有一件事是真的,也沒有一件事是假的。”米莉說。
“比如說,可以編那天我又冷又渴,好不容易找到個有人煙的地方。”鮑鐵看了一眼米莉,“還可以說天下著很大的雪,山上都是雪,山上的林子是黑的,要多黑有多黑,有老虎出現了,那老虎在不停地跑,在追他們。”鮑鐵說到這兒停了一下,說,“我說我這是個夢行不行?好像把它說成是夢就可信了。”
這時候電話響了。鮑鐵看一下手機,到旁邊去了。
“希望他這次去西藏能找到他的愛情。”米莉說。
“人們現在是逃避愛情而不是尋找愛情。”喬愛民笑了起來,說現在就是這么回事,一旦得到了性人們就不會再要愛情了。人們都知道喬愛民上小學的時候就和鮑鐵在一起了,這都多少年了。
“我挺煩人們現在說愛情,因為根本就沒有愛情。”喬愛民說。
“差不多。”米莉說,“愛情都是人們瞎編的。”
“有也是暫時的,一上床就沒了。”喬愛民說。
“差不多。”米莉說看不出你挺老練的。
“我講件別的事好不好?”喬愛民笑著說。
喬愛民便開始講他的一件事,人們都知道喬愛民這幾年開飯店開得很成功,已經開到了第四個分店,一般人以為他會很忙,其實他現在倒是很休閑。他會定期去各個店看一下或打幾個電話。因為有時間,喬愛民前不久才去了一趟九華山。他此刻想講講他的事,也就是一個夢,他在九華山做過一個夢,那真是一個奇怪的夢。那次去他原想畫幾天油畫寫生,東西都帶好了。不少人說在炎熱的夏天去南方的山上寫生最好是油畫兒,因為蛇最怕油畫顏料的味道,油畫顏料的味道可以讓它們躲得遠遠的。八九月的時候九華山上有不少蛇,它們像失業游民一樣到處亂爬。
“首先是我自己覺得太奇怪了,在九華山上做那樣的夢。”喬愛民說。
“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一個夢。”米莉說。
喬愛民說這個夢和他幾個死去的親人有關,而他在夢里夢到的幾個死去的親人又肯定與九華山有關。喬愛民說到這里停了一下,說一般人肯定會夢到他們死去的親人,但是所有的去世親人忽然都聚齊了在同一個晚上出現在你的夢里這就不同凡響了。米莉打斷了喬愛民的話,說他把“不同凡響”這個詞放在這里不太確切。米莉這么一說喬愛民就忽然不想再說下去了,喬愛民覺得米莉今天有點兒不太對勁。
“問題是在九華山。”喬愛民不打算說下去了。
這時鮑鐵又過來了,把椅子拉了一下,又坐下來,“是一個朋友要過來,我得給他準備一箱汾酒。”
“為什么非要汾酒?”喬愛民問。
“因為這個朋友就喜歡汾酒。”鮑鐵忽然改變了自己剛才的想法,可以看出來,鮑鐵有心事。“這個故事我不能虛構,我覺得我還是從頭講來更好。”鮑鐵說,“然后,我把正經事告訴大家。”
“會不會太長?”喬愛民說,“別太耽誤大家時間。”
“我跟那邊的朋友認識有十多年了。”鮑鐵說。
這時候又有人過來了,提著什么,舉著手朝這邊亂晃。院子門口是很高的天竺葵,天竺葵是那種很淡的粉色。有點晃眼。鮑鐵朝那邊看了一下,馬上想起來了,是送蛋糕的。鮑鐵站起來去把蛋糕接了過來,他沒開門,快遞員直接從籬笆上把蛋糕遞了進來。
“有點心了怎么還要蛋糕?”喬愛民說。
“今天需要蛋糕。”鮑鐵說,看了一眼米莉。
“那我就先來塊兒。”米莉看了一眼鮑鐵。
“第一次去那個林場,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鮑鐵再次坐下來,他把蛋糕切了切,順便還拿來了那種塑料小碟子和叉子,鮑鐵把切好的蛋糕分別放在小塑料盤子里。大家開始吃蛋糕。鮑鐵說你們不知道山里的林場是什么概念。“就是沒人,就是一年四季根本見不到人,因為那個山一般人根本就上不去,太荒涼了。”
米莉說,“再給我來一塊兒,吃了蛋糕準備跟著你上山,跟著你的講述上一次山。”米莉接過來,把手里的蛋糕舉了舉。
“你兒子給你切的。”喬愛民笑著看了一眼鮑鐵。
“誰也不知道是他想叫我干媽還是我想讓他叫我干媽。”米莉說主要是我們創造了一個與眾不同。頭發遮著米莉的臉,她甩了一下,這下好了,露出了鼻子,再甩一下,露出了眼睛,米莉又說,“聽鮑鐵講吧,他講他的咱們吃咱們的,反正他又不吃甜的。”
鮑鐵講的時候米莉就不再吃,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因為鮑鐵又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米莉可以看得出鮑鐵心不在焉。
這時候有車在院子外邊剎了一下車,尖叫了一聲。
“講得簡短點兒,別把咱們這次聚會搞成故事會。”米莉忽然笑了。
“那場雪可下得真大。”鮑鐵說,說下雪的日子就是打獵的最好日子,所以我們去打獵了,那時候的人們比現在要幸福得多,就是還能拿著獵槍去打獵,現在獵槍只是個傳說。鮑鐵說當年他用的那把獵槍是他父親給他的,“槍托這地方有個小坑兒,我父親,你們知道他是抽煙斗的,就這么,磕磕磕,磕磕磕,把煙斗放在槍托上磕,把煙斗里的東西磕到那個小坑兒里,然后再用它點下一斗煙。”
“獵槍是雙筒的,雙筒獵槍。”鮑鐵說。
“我父親后來不再打獵是因為他太胖了,你們都不可能知道一個人會有多么胖。”鮑鐵把兩手張開比畫了一下,他怕別人不明白,又把旁邊的椅子拉了過來,兩把椅子并在了一起,說,“這樣的椅子要兩把并在一起才夠他一個人坐,再說,”鮑鐵停頓了一下,“再說我父親的手指,有這么粗,像一根哈爾濱紅腸,那把獵槍的扳機他怎么伸得進去,所以他把那把獵槍給我了。”
“可真夠胖的。”鮑鐵說。
“你們不信問他。”鮑鐵指了一下喬愛民。
“我從來都沒見過像他父親那么胖的人。”喬愛民說。
“你們不知道,我從小是多么怕熟人看到我的父親或說到我的父親。”鮑鐵說,“我的父親已經是我們全家人的心病。”鮑鐵的臉紅了起來,鮑鐵說,“我今天把這話說了出來,我從來都沒對人說過這話。”
“你怎么啦?”米莉說,“人胖沒什么。”
“沒什么?”鮑鐵說,“一個人胖到無法想象的地步就很可怕。”
“你父親胖人們都知道。”米莉說,她不知道鮑鐵想說什么。
“那還是一開始,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后來發展到有多胖。”鮑鐵說,臉上出汗了,一張臉通紅。
“后來連我也只能聽人們說了,說他連門都出不去了。”喬愛民說。
“你們其實誰也不知道我和我的家人總是提心吊膽主要就是怕別人看到我的父親,我覺得那么胖真丟人,人長得那么胖就是丟人。”鮑鐵說,“你們不知道我父親幾乎是我們這個地方的稀罕事,人們會說,再胖,再胖就讓你胖得像鮑警。這你們知道了吧,我父親是這一帶的片警。后來單位特許他提前退休也是因為他太胖了,同事在一起出去執行任務,總是能聽到他‘咝咝地喘,人們站住了,他‘咝咝咝,人們坐下了,他‘咝咝咝,領導在那里講話,他‘咝咝咝咝,他的喘全是因為他胖,因為他胖,所里都不能執行任務,因為他太胖了,喘還是小事,他只要一隨著大家出警,行動馬上就會被暴露了,因為他那個胖是絕無僅有。后來他不得不提前退休了。剛退休的那幾年他有時候還會出來走走,比如晚上沒人的時候去公園遛遛彎兒,后來他就不出門了,家里人想讓他出門他也不會從家里走出去。”鮑鐵說到這里停了一下,又說,“你們知道我家以前住在那個小區的頂層,后來我的父親就只在樓頂上活動,他在樓頂上種了不少菜。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么多的土偷偷弄到樓頂上去的,他退休以后主要是晚上才會出來活動活動,那些土肯定是他晚上從下邊弄上來的。他在上邊種了不少豆角茄子葫蘆什么的。那時候通向樓頂的那個門他還能出去,那個門是平推的兩扇,這你們知道了吧,那門可不能算窄,因為頂層就我們一戶人家,所以整個樓頂就等于是我父親的了。”“你們不知道,每當我父親在上邊走的時候,我們在下邊都會看著天花板,一點都不說假話,我父親只要在上邊一走動那天花板就會一顫一顫,后來天花板上的粉刷層都裂得像茶葉蛋。就那么回事。但我的母親從來都不許我們弟兄幾個吱聲,我母親看著天花板對我們說,“你父親夠可憐了,他能走動走動的地方只有樓頂了。”
“胖真是可怕。”米莉說還沒見過鮑鐵的父親,只是聽說過。
“再后來他就胖到出不了門了,他的身體比門寬出了許多。”鮑鐵說,又比畫了一下,“有這么寬。”
“不敢想象。”米莉看著鮑鐵,鮑鐵的臉通紅,像小龍蝦。
“根本就無法從門出去,一旦出去又進不來。”鮑鐵說。
“所以你從來都不吃甜的。”米莉嘆了口氣。
“對。”鮑鐵說,喉結動了一下。
鮑鐵說話的時候朋友們都看著他,想象著鮑鐵父親的胖,其實這很不好想象,除非你真見過。
“我剛才講到哪兒了?怎么講到我父親這兒了,其實我最怕人們提到我的父親了。”鮑鐵說,“不過我今天沒辦法不說他,因為……”
“后來呢?”有人問。
“后來他病了,后來他一直胖,他因為胖不能當警察,吃飯就更隨便了,更能吃了,他已經不能在床上睡 ,他只能睡在地板上。”鮑鐵說。
“他現在還睡在地板上嗎?”喬愛民問,看著鮑鐵。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現在有多胖,”鮑鐵說,“我們弟兄幾個坐在地板上圍著他,我們只能看到對方的頭部,我們的視線都被父親躺在那里的身體擋住了。”鮑鐵說話的聲音有點變了,像是要哭了。
“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鮑鐵有點語無倫次了。
米莉說,“你講到了下雪打獵,下雪了,你去打獵,拿著你爸的雙筒獵槍。”米莉說,“那你就接著說你打獵的事吧,你就別說你父親的事了,說打獵的事。”
“我其實也沒什么說的。”鮑鐵站了起來,說,好像是在說夢話,“進了山,雪還下著,山上的林子是黑的,黑乎乎的。”鮑鐵說,“打獵這種事就不能一個人出去,必須三四個人,最少也得兩個人或帶條狗,而我是一個人。到了天快黑我才明白我是迷路了,迷了路才懂得害怕。一個人迷了路特別容易有饑餓感,其實倒不害怕走到什么地方會碰到什么,就是想趕緊吃點東西。十個迷了路的人有九個是這樣。其實只要是一吃到東西心里就什么都不怕了。后來我們就發現了山里那邊的房子,是煙筒里冒的煙讓我發現了那邊有房子,我們就去了,我其實也沒什么說的。”鮑鐵把手里的飲料一下子喝了,朋友們都知道他的飲料里從不加糖,糖可以使人發胖,胖對鮑鐵的打擊可真是太大了。朋友們等著鮑鐵往下說,說那個讓人聽了有點瘆的故事,一個活人和一個死人在一起睡了五年的故事。
而鮑鐵卻突然趴在桌上大哭了起來,他伸著兩只手,把臉貼在桌子上,就那么哭,忽然又停止了哭,他把臉上的淚擦干凈,旁邊的朋友們都看著他,知道鮑鐵肯定是有事了。
“我父親昨天去世了。”鮑鐵說。
朋友們都不再說話,都看著鮑鐵,這讓他們想不到。
“問題是,我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他從屋子里弄出去,他太胖了。”鮑鐵兩眼紅紅的,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他是很少抽煙的,他把煙點著,手有點抖,他把煙放在嘴邊吸了一下,手又抖了一下。“今天晚上,”鮑鐵說,“消防隊那邊要開來吊車。”鮑鐵又吸一口煙,手抖得更厲害了。“他們要把南邊的窗子取下來,只有從那個窗口,把窗子全部取掉,我爸才能從窗口給吊出去。是這樣的,外邊的吊車把我爸事先吊好,我們會在屋里邊用繩子拉住他才能把他慢慢慢慢送出窗子,然后再由吊車把他吊著一路送到火葬場。
朋友們都不再說話,都看著鮑鐵,朋友們都想不到這件事必須要出動吊車。朋友們都不再說話。都看著鮑鐵。
“昨天上午他去世的時候我母親還以為他睡著了,不過后來發現不對了,怎么能睡那么長時間,過去推他才發現他已經去世了。”鮑鐵說,“我們真是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坐在父親身邊的地板上,我們只能看見對方的頭部,你們想象不到他現在有多胖,所以只好用吊車……”
鮑鐵不再說話,又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吊車。”不知誰輕聲說了一句。
朋友們突然都不說話了,幾乎是,同時轉過臉看南邊不遠處的那片工地,其實他們只能看到那三四座正在施工的高樓,樓上的吊車正在慢慢轉動著,把一鐵斗水泥沙子混凝土吊了起來,又慢慢轉著,把另一鐵斗水泥沙子混凝土吊了起來。一群鴿子,忽然飛成了很小很小的黑點,忽然不見了,忽然又飛了回來,忽然又飛成了很小很小的黑點,忽然又不見了……
【王祥夫,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趙樹理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杰出作家獎等,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四十余部。】
責任編輯? ?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