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曉戈 康復順

圖1 惠安小岞兩條滾邊的傳統藍色“貼背”(引自《鳳舞惠安:惠安婦女服飾》)
惠安女服飾流行于惠安東部的崇武、山霞、小岞、凈峰一帶,以“黃斗笠、花頭巾、藍上衣、黑寬褲、銀褲鏈”為主要特色,并以其獨特而美觀的造型、鮮艷明快的色彩、華麗的裝飾圖案成為最能體現福建沿海地區海洋文化特色的漢族女裝之一。其鮮明的造型與裝飾特色源于瀕海地區的生產生活習慣,也與當地民俗生活緊密相連,是惠安地域文化的重要載體。
貼背又稱“亮貝”,是惠安女性在婚慶等重要民俗活動中使用的一種對襟無袖禮服。如今,惠安小岞的貼背依然是按傳統的樣式手工制作而成。一方面,緣于精通傳統惠安女服飾制作技藝的老師傅對傳統的堅守;另一方面,也因為貼背這一種女性禮服作為傳家寶,被寄予了許多美好的祝愿。華麗的裝飾圖案與特定的數字,都包含了豐富的吉祥寓意,象征了一個人一生的成長過程,也是惠安小岞地區民間服裝藝人聰明才智的體現。
惠安女服飾“封建頭,民主肚,節約衫,浪費褲”的經典樣式,大約是在20 世紀50年代后逐漸形成的。清末民初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這段時期,惠安女的服飾還是“上裝接袖衫,衣長及臀,下裝大折褲,寬腿折腰,內搭百褶裙,外系腰巾”,貼背在這一時期已經出現,并成為惠安女子“盛裝的必配服飾之一”,通常“穿著于綴做衫外”[1]。如今的貼背俗稱“馬甲”或“褂子”,通常與節約衫和袖套配套使用。[2]
惠東地區早期的貼背,“里用‘城內蔥’,面用月藍布,后期兼用梨雪布,長度同上衣。領高1 寸,領口有銅質紐扣1 副,胸前正中密排三幅(后改為布紐)。這種夾衣類用于秋冬兩季,罩在上衣外面,作保暖用。20世紀30 年代起,已不用里布,僅用面布,長度也如上衣縮短,僅及臀部。領紐2 副,胸紐4 副(比前各添1 副),20 世紀20 年代后期起就有簡單的鑲邊,即在兩肩開口處連同前襟、兩裾以及背片各鑲兩行白滾。以后逐漸增多,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變化更多,其繁縟程度和上衣滾一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至60 年代還沿用。20 世紀70 年代以后,冬天穿的貼背則換成紅色綴綠滾邊的羊毛背心。”[3]
據惠安小岞傳統服裝藝人康復順先生的介紹,早年兩條滾邊的貼背主色以藍色與黑色兩種為主。(如圖1)后來增加了花卉紋樣,發展出五條滾邊的綠色貼背,并稱其為“亮貝”,自20 世紀50 年代以來,它一直是惠安小岞、凈峰一帶的婚禮禮服。如今的小岞貼背以綠色為主,對襟無袖,領口為雙排扣,胸前為4 排扣,衣襟邊緣飾有5 條裝飾線。小岞民間以“五線為興,六扣為旺”,這種貼背也被稱為“興旺衣”(如圖2)。按小岞民間婚俗,女子出嫁后“長住娘家”,直至生子后方住回夫家。結婚時,父母要送女兒一件貼背作為婚服,婚后在重要節日及回夫家時也要穿它。待子女出生后住進夫家,此衣就要收藏起來,待到自己女兒成年后,再將這件衣服傳給她。
小岞的貼背做工極為精致,紋樣繁復。據老藝人介紹,每一種花樣都有固定的數量及特別的寓意(如圖3)。
1.六欲胎花:又稱“五葉花”,共6 朵,代表人的“五體”,即一頭、兩手、兩腳,也象征胎兒在子宮中五官的初步發育與“眼、耳、鼻、舌、身、意”六感的形成。
2.七情花:又稱“七星花”“夜婆花”,共7 朵。代表7 歲孩子開始懂事,能了解和感受到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此花象征月老帶給人間的七星———福、祿、壽、文、財、喜、姻緣。
3.三耳花:也稱“連心花”,共37 朵,每朵花代表1 個月,36 個月加上一個閏月,總共是三年。
4.轉曲:為螺旋形線條,共16 塊,象征曲折與磨難,16 塊轉曲寓意經過16 周年的成長,孩子終于長大成人。
5.葫蘆:位于前片與后片交界處,共2個,分為4 片。葫蘆為紅藍兩色,左邊紅色為“乾”代表男性,右邊藍色為“坤”,前片后片縫合時,拼合成完整的葫蘆形,稱為“乾坤”,象征男女合體,陰陽調和。
6.紐扣:共6 對,稱為“雌雄扣”,民間俗稱為“公母扣”,也有陰陽調和的含義。
7.蟹角花:藍色立領上大小穿插的菱形花樣名為“蟹角花”,線條交叉呈十字形,寓意“十月懷胎,從頭而出生”。
按當地藝人的說法,小岞貼背的制作分為16 個步驟,以此對應人生的整個過程。貼背整個邊緣一共分為5 根線條,最邊緣的一圈白邊為“姻緣線”,之后的紅白色條為“人生胎元”,此后,在上面陸續加上各種裝飾圖案,分別代表一周歲、三年乳哺、七歲上學、十六歲成人、結婚、中年扶家(主持家政)、從順到興、由興到旺、后旺得發、完成人生三大喜(結婚喜、生子喜、生孫喜)、五十周歲到人生巔峰,死后題名刻木,歸于宗祠(如圖4)。整個貼背的制作過程要按此步驟一層一層疊加圖案,直到最終完成5 根裝飾線條。故以前的老師傅稱之為:“十六步布局,布下一部八卦人生陣。此陣,入門從乾,出門從坤,生門在陰,死門歸宗”。具體步驟如下:

圖2 惠安小岞五條滾邊的綠色“貼背”(康復順制作)

圖3 小岞“貼背”上的裝飾元素

圖4 五條花邊裝飾與人生歷程的對應關系
1.定主布。裁好前片與后片,用紅色花布襯里。傳統惠安女的婚衣禮服以綠色為主色。綠為“綠木”,“綠木為苗,古木為根”,這里的綠色有生生不息之意。
2.定乾坤。用紅、藍兩色布剪成葫蘆,再將之對半剪開,貼在前后片的側邊,紅色貼在左邊,藍色貼在右邊。紅藍兩色分別象征陰陽和男女,拼合在一起構成半紅半藍的完整葫蘆形,即“乾坤”,代表陰陽調和。
3.姻緣線。用一條6 毫米寬的白色梱條(白布做成的條形裝飾線),由衣側邊緣的紅色葫蘆花連到藍色葫蘆花,代表男女之間“千里姻緣一線牽”。
4.先天胎元線(受孕)。這里的先天胎元線是一根2 毫米寬、與“月老姻緣線”平行的白色細梱條。按傳統做法,要在這根先天胎元線上編織出6 朵“六欲胎花”。編織的方法按八卦的方位,由乾而入,從坤而出,經乾坤之位而得“六欲”,即人體懷胎3 周后出現的“眼、耳、鼻、舌、身、意”。先天胎元線代表一個生命的誕生。
5.子女花(胎兒階段)。子女花又稱“紅花白花”,為紅藍白相間的布條做成,象征胎兒。惠安民間以紅花、白花稱呼腹中胎兒。紅花為女孩,白花為男孩。
6.指甲花(一周歲)。指甲花為半月形,分為紅、黃、藍三種顏色,共計72 塊。一塊指甲花代表5 日,72 塊指甲花合為360 日,代表孩子一周歲。古代以5 日為一候,因此72 塊指甲花又稱“七十二候”。衣服整體分為左襟、右襟、后片三個部分,每一片上有24 塊指甲花,代表二十四節氣。衣中6 朵五葉花,又稱“六氣”。古人以15 日為一氣,六氣正好三個月,為一季度。衣服側面的紅、藍兩色,共貼4 塊,代表四方和四季。
7.三耳花(三周歲)。衣服上的36 朵三耳花,代表三年。后片中間的七情花上,還有一朵三耳花,代表三年中的一個閏月。經過三年,母子連心,這37 朵花,代表母親三年的哺育之恩。
8.七情花(七周歲)。7 朵七情花,稱為“七歲”,結合之前的6 朵“六欲胎花”合為“七情六欲”。在這一階段,隨著孩子的身心發育,他們的自我意識開始萌發了,孩子們可以開始上學讀書,學習成人的知識和禮儀了。
9.轉曲(十六周歲)。衣服中間有十六塊轉曲,為“童年十六周年”。表明經過16 年的學習與磨煉,孩子終于成人,這是人生重要的里程碑。
10.陰陽葫蘆(結婚)。兩個葫蘆分為4 塊拼合而成,寓意男女的婚配。結婚,代表人生又進入了新的階段。衣服胸前的6 對紐扣俗稱“公母扣”,代表陰陽交合,夫妻和諧。
11.二六(順)。左右兩襟上共有26 朵花。數字二和六稱為“順”,寓意新娘進家門后,孝順父母,夫妻和順,家中里里外外都理得順。
12.十三(興)。左襟與右襟各有13 朵花,數字十三為“興”。
13.十八(旺)。后片中總共18 朵花。民間以十八為“旺”,寓意結婚后添兒育女,家族興旺。
14.八(發)。后片的18 朵花,以8 為尾數,寓意“發”,是指生兒育女后主持家政,讓家里由順到興,由興到旺,由旺到發。家庭和順、萬事興旺,添丁進財,完成人生三大喜。
15.五十入祖(五十歲)。衣服上一共安排有49 朵花的位置,后片中間的七情花上疊加了一朵象征閏月的三耳花,正好50 朵,代表五十周年。按惠安民俗,女子年壽要滿五十,去世后才能將名字寫入祠堂,接受后人祭拜。
16.綠木(歸宗)。惠安東部地區為什么要用綠色作為女性婚衣禮服的主色?一方面,因為當地認為“紅男綠女”是唐宋婚禮著裝的古俗;另一方面,人生在世以“綠木為苗,古木為根”。生前如同植物一般茁壯生長,死后要讓自己的名字刻在宗祠內供奉的木質的牌位上,接受后人的祭拜,即“刻木歸宗”。“刻木歸宗”是代表肉體生命在終結的同時,靈魂通過另一種方式獲得永生,這也是人生完美的結局。
“十六步布局,布下一部八卦人生陣”,可以視為小岞貼背的制作口訣。完整的制作程序及相關意義的加入,一方面強化了貼背作為婚服與盛裝禮服的神圣意義,另一方面成為一種方便技藝傳授的口訣,有利于貼背這一服裝形制的規范與傳播。
傳統民間服飾,尤其是傳統禮服,是一個地區風俗習慣、審美偏好、價值取向的重要載體,最能體現出一個社會群體的生活方式和價值指向。正如張志春先生所言:“服飾圖紋就是一種創造性的紋飾,一種展示精神祈愿的經驗圖式。”[4]小岞貼背的裝飾圖形中最為突顯的是濃厚的圖騰意味與強烈的生命意識。
圖騰崇拜是原始社會的一種普遍現象。早期的人類通過文身、儀式或特定服飾的方式祈求神靈保護部族的生存、繁衍與壯大,增強部族成員的歸屬感。服裝源于遠古的圖騰文化,在此后的社會文化環境中,服裝在以顯性的圖形符號展示內在的文化內涵、構建群體認同等方面,依然具有不可或缺的社會功用。小岞貼背形制特殊,只有結婚后并未生育的成年女性才能穿著,具有較強的標識性,其獨特的視覺特征及豐富的符號內涵,即是形成惠安女這一群體自我認知與歸屬感的文化“圖騰”。
貼背中的裝飾圖案與個體生命的歷程相呼應,顯示出對個體生命過程的關注。綠色的主色背景下,茂盛的植物紋樣一層一層地“生長”出來,這種寫實的手法即是對自然生命的禮贊。以植物紋樣來標注時間,將人的一生對應地展現在服飾上,或許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女性”和“母性”視角。按惠安習俗,貼背作為嫁衣,是母女相傳的“興旺衣”,這是母女之間生命符號的傳遞,這也隱喻了女性對家庭責任的擔當。
此外,小岞貼背還有許多特異之處。首先,作為漢族傳統服飾,與其他地區的結婚禮服相比,小岞貼背中沒有雙喜、鴛鴦、龍鳳、鯉魚等常用的動物主題,更多地指向個體生命的整個歷程。這可能與惠安地區“早婚”和“不落夫家”等曾經對女性身心造成巨大痛苦的民間婚俗有關。其次,它以豐富的裝飾圖形來表述生命的整個過程,這種“以圖敘史”的做法在我國西南地區的苗族、壯族、瑤族等少數民族的服飾中更為常見,在漢族服飾中較為少見。如果結合惠安傳統服飾中廣泛出現的蝴蝶紋樣,及至20 世紀初期依然在惠安地區民間流行的女性文身習俗,這種“以圖敘史”的做法部分源于惠安地區的古代文化遺俗。
惠安小岞貼背服飾深受惠安本地民俗文化與民間文化的影響,并形成了鮮明的視覺風格與裝飾特色。作為禮服,貼背上豐富的紋飾符號及隱含的“吉數”,包含了對惠安女性最誠摯的祝愿,蘊含了傳統工匠的巧手與慧心。
人類社會的發展歷史本質上是不斷創造并消費“概念與符號”的過程。對于創造者而言,為服裝上的紋樣賦予意義,將之“符號化”。一方面,能強化服飾本身的“神圣感”和制作的“儀式感”,進而提升它的“價值感”;另一方面,對于消費者而言,意義本身的創造也要符合本地區民眾的心理需求。紋樣的意義在民間藝人的集體智慧與當地民眾的內在愿望共同作用下方能形成,并得到廣泛的認可與傳播。
小岞貼背上的復雜紋飾及其相關的一整套精巧、完善、易于理解的“知識體系”的生成,大約始于20 世紀30 年代,成熟于20 世紀50 年代,并得到民眾的廣泛認可。從兩條滾邊的藍色貼背到五條滾邊的綠色貼背,既源于民間服裝時尚潮流的自然發展,也是貼背款式樣式、裝飾手法及文化內涵不斷完善的“經典化”過程。從這個意義上看,惠安小岞地區貼背的發展與演變,是惠安民俗文化、民間藝術與時俱進、創新發展的一個經典案例。
近年來,隨著旅游業的發展,傳統惠安女服飾得到了更多的關注。而與此同時,以往作為婚服與禮服的貼背,如今也逐漸成為惠安小岞地區可以日常穿著的“常服”。在這一“世俗化”的過程中,傳統惠安女婚服、禮服中原有的“神圣感”正在漸漸淡化。也許在未來惠安女服飾還將會發展出新的形式與語義,但傳統不應該只是成為一種遠去的鄉愁、一種被獵奇的懷舊。那些傳統服裝中的“隱性知識”,那些與物質相關聯的“非物質化”的古老含義,更需要我們仔細地去發現,認真地去聆聽、記錄和反思。
(本文在完成過程中得到惠安小岞傳統服飾技藝傳承者康復順先生的大力支持,在此表示誠摯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