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馳疆 陳娟
剛剛落下帷幕的熱門劇作《大秦賦》,一共78集,辛柏青飾演的秦莊襄王嬴異人只出現了12集,卻留下不少被稱為“名場面”的表演片段。
懦弱、果敢、柔情、霸氣、狡詐,這些截然不同的人物特質被辛柏青——融進角色:在異國做人質八年的臥薪嘗膽,拋妻棄子逃亡時的糾結不甘,依靠華陽夫人成為太子嫡子時的虛與委蛇,這是一個矛盾重重又能令人不斷共情的秦王。
事實上,兩年前接到邀約時,辛柏青是拒絕的。“我比較排斥古裝電視劇,因為很容易被架空,容易陷入一種刻板印象的模式里,比如說帝王就該是不茍言笑的樣子。”后來,仔細讀完劇本,辛柏青看到了這個角色的可塑空間,再加上對劇組主創、對手戲演員的欣賞,他決定嘗試一次。
“現在我覺得自己的判斷特別對。在現場,導演會讓演員先走戲,戲走舒服了,對手之間協調好了,再穿衣服、開拍。這讓演員可以找回最純粹的東西,在現場磨合起來特別愉悅,彼此之間還會有碰撞,這才是創作中最寶貴的。”辛柏青說。
在這部戲中的一個場景,是嬴異人回到秦國后,率領大軍東進,趙國的平原君把趙姬和嬴政帶來軍營里,威脅嬴異人用妻兒性命,換取一份“停戰協議”。嬴異人面對妻兒與天下的兩難選擇,最后,他說:“王命不可違,將士不可負,國事更不可誤。”
說這句臺詞時,辛柏青滿眼通紅,目光里盡是不舍,下一句則眼神一轉,語氣毒辣無比:“他日一定率領秦軍,攻破邯鄲,毀你宗廟,天下凡趙氏之人,都要為我妻兒償命。”從見到妻兒時的驚喜、沖動,到聽見平原君的條件時的猶豫,再到最后下定決心時的滿腔悲憤,辛柏青三次情感遞進,把整集推向高潮。在他的演繹下,嬴異人有了豐富的立體感,也有了君王和普通人的一體兩面。
但對辛柏青來說,這場戲卻不是他最中意的,“只是按照劇本來演、來詮釋,沒有自己的創造”,他說,他更喜歡琢磨角色的背后,然后慢慢打磨。
這部劇的開場原本有場戲,是嬴政出生時,嬴異人和呂不韋兩人在院子里烤肉、喝酒,這是辛柏青和飾演呂不韋的段奕宏向導演“爭取”來的機會。
在他們看來,君臣是不用演的,因為這是角色表象的設定,但這兩個角色之間的兄弟情誼卻是需要被挖掘和演繹的。“現代咱們擼個串,喝個啤酒,烤烤肉什么的,我們就想用這樣一個行為,把嬴異人跟呂不韋之間君臣外的關系展現出來,并且貫穿全劇。”然而,這場烤肉戲最后還是被刪了。
在片場,每天只要有空,辛柏青就會去找導演、制片人討論,吃飯的時候都在說,能不能不要那么抑揚頓挫地說話?能不能不要有那么多戲劇性?這些問句,與其說是跟制片的對戰,不如說是辛柏青對自己的要求:“演員,要展現人和人之間的關系,要演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辛柏青
用很少的戲份,被很多人記住,辛柏青的這種能力來自對一個角色深層次的理解和挖掘。
2016年《妖貓傳》籌備期,辛柏青接到李白一角的邀約。那時還沒有劇本,他直接跑去拜訪陳凱歌,表達了自己的顧慮。“李白太難演了,大家太熟了,他是中國文化的符號,一個大唐盛世的符號,這怎么弄,誰敢演?”
但他又特別想和凱歌導演合作。回家考慮了10多天,辛柏青決定先去試個妝,結果攝影師很滿意,角色就定了下來。
之后,辛柏青問陳凱歌需要準備些什么?陳凱歌回答:“不用準備什么,非要準備的話,你就回去養你的浩然正氣。”
他又問陳凱歌應該看哪些書做功課?陳凱歌說不用看那么多,接著就給他推薦了一本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
場內戲,場外功。接下來的三四個月,辛柏青就一直游離在李白與自己的世界之間。除了《李白與杜甫》,他還找了許多關于李白的作品研究,看關于李白的人物傳記。
等到書看完了,劇本拿到手了,一共3頁紙,5分鐘的戲,一小段臺詞。他蒙了——這咋演?那時候辛柏青的話劇還在巡演,有時下了戲突然想起李白,就開始仔仔細細地琢磨。李白就像一道必考的大題,明明知道了題干,但就是找不出解題思路。
直到真正開拍,到了片場,辛柏青還是不知道如何去演李白。化完妝,穿好服裝,他坐在監視器前,看著對面的攝像調整畫面。突然覺得背部發癢,他就拿背在椅子上蹭。蹭著蹭著,他靈光乍現:李白就應該是自在的,怎么舒服怎么來。
拍攝第一場戲,李白被高力士扛到極樂盛宴,扔在酒池邊上,頭發亂糟糟的,手指沾著黑墨。辛柏青靠在石龜背上,左搖右蹭,在眾人面前瞇著眼讓高力士脫靴。僅演一條,陳凱歌就說:“全有了,就是他,這個就是李白!”
原本簽了20個工作日的合同,最后辛柏青兩天半就拍完了,剩下半天拍海報、做采訪,3天全結束。“我走的時候突然特別失落,用了這么長時間,就曇花一現,瞬間開完了。”
兩年后,辛柏青憑借《妖貓傳》被金雞獎提名,而他在這部電影里的戲份,還不到5分鐘,但有人說他貢獻了一場“李白的誕生”。

辛柏青在話劇《青蛇》中飾演法海。

辛柏青在電影《妖貓傳》中飾演李白。
演一個真實的人,而非單純的角色,是辛柏青接觸表演后學到的“第一課”。
1993年,辛柏青報考中央戲劇學院。中戲表演藝考都有即興表演的題,辛柏青抽到的題是和另一名女生搭檔。他演一個深圳的打工仔,女孩演他的妻子,帶著孩子從北方回來看他,結果出了車禍,孩子不幸沒了。“當時,她敲門。我一開門,說老婆你怎么來了,那女孩就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說我們的孩子沒了!”
辛柏青一時語塞。這完全是出于角色的本能反應,最后稀里糊涂演完,辛柏青考上了,女孩落選。“進入中戲后才知道,當年的主考官,也是后來的班主任高景文老師就喜歡這樣‘一張白紙’的學生。”
在中戲讀書壓力大,每天都要練早功,每周還要交兩次專業課作業。老師也極為嚴格,一次,辛柏青遇上臺詞老師王亞明,喊了句:“王老師早!”王亞明叫住他:“我沒聽見,就聽見一個‘王’字,你再用中央戲劇學院的臺詞標準說一遍。”從此,辛柏青每次見到老師都會以標準的臺詞語言打招呼。
“年輕的時候也有困惑,也有焦慮,但感覺一下子都能過去。”二三十歲的年紀,好像任何事都能用兵來將擋的心態熬過去。畢業時老師生病,導致辛柏青沒有畢業大戲,找工作時每個單位都問:畢業演的什么?他都只能回答:沒什么。然后就開始現場表演,臨時加戲,卻也因此幸運地進入國家話劇院。
1998年導演何群選辛柏青飾演電視劇《紅巖》中的國民黨特務鄭克昌。其他人都覺得剛畢業的辛柏青太清秀、太正,辛柏青卻覺得:“如果是一臉奸詐的人,他怎么可能去接近到共產黨的內部呢?”于是,他把這個反派角色演得學生氣十足,毫不張揚,讓何群驚喜不已。
2001年,辛柏青被選中主演國家話劇院的戲《狂飆》,飾演著名戲劇家、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詞作者田漢。在長達兩個半小時的話劇里,辛柏青一共演了5場戲中戲,淋漓盡致地展現了田漢浪漫而充滿革命情懷的一生。
當時,《狂飆》在全國引發票房熱潮,辛柏青自己卻沒什么感覺,“那時候不懂,不知道哪里好哪里不好。直到2007年演《紅玫瑰白玫瑰》的時候,我突然有自己的主意了,我不想這樣演,我想那樣演,才算是開竅了”。
2012年,辛柏青在話劇《青蛇》中飾演法海,特地跑到北京廣化寺體驗了半個月,每天晨鐘暮鼓,前后共有3個高僧教宗教儀軌。“煙火氣濃的角色好演,因為他就在你身邊。超凡脫俗怎么演?必須凈化自己的心靈,沉浸多少呈現多少。”
在辛柏青的設計下,法海成了可愛的高僧,會貧嘴,會動念;但他又帶著慈悲大愛,對盤踞在他房梁500年的小青說:“小青,你等我,我還會回來度你。”這樣一個角色,需要神性,更需要人性,而辛柏青掌握得恰到好處。
《谷文昌》《四世同堂》《青蛇》,這些舞臺劇讓辛柏青頻頻獲獎,《妖貓傳》《八佰》《大秦賦》等影視作品又讓他在銀幕熒屏大放異彩。
他自己卻說:“都說四十不惑,對我來說完全是反的。我40歲以后才開始思考人生,感覺越來越多困惑。拿到一個新角色,我會覺得如履薄冰。我越來越怕經驗害死人,尤其是藝術領域,靠經驗做事,就會變成廉價復刻了。”
他說,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走進每個角色的靈魂深處,哪怕再少的戲,也要用最多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