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澤滔
網絡虛擬財產糾紛中的舉證責任探究
◆何澤滔
?(華僑大學 法學院 福建 362021)
網絡虛擬財產因其特殊性而使其在訴訟中面臨著價值難以判斷、訴訟主體是否適格和舉證責任分配不清的問題。在分析網絡虛擬財產概念和法律屬性的基礎上,有必要明確網絡虛擬財產侵權糾紛歸責原則,同時建立第三方的價值評估機構,從而化解司法困境,提升司法裁判的可預測性和統一性。
網絡虛擬財產;證據責任;舉證責任
網絡虛擬財產,是附著于網絡技術而存在的一種電磁記錄[1]。學界對網絡虛擬財產的認定類型有財產利益型、人格利益型和混合利益型,如游戲裝備、虛擬貨幣就是典型的財產利益型網絡虛擬財產,而一般網絡用戶的網絡游戲賬號、QQ號和微信號等賬號因為傾注了大量時間和精力從而寄托了情感以及具有了人格象征意義,應歸屬于人格利益型網絡虛擬財產;而對于混合利益型的,兼具隱私空間和營利性功能的雙重網絡虛擬財產,如能被資本市場估值極高的微博賬號、公眾號,它們往往具有雙重的性質。
對于網絡虛擬財產的法律屬性,學界存在分歧,其代表性觀點主要是債權說、知識產權說、新型權利說和物權說這四種學說。
(1)知識產權說
這一學說認為網絡虛擬財產權利是知識產權。但這一觀點不能很完全說明網絡虛擬財產的特性。智力成果是知識產權,需要具備創造性。網絡虛擬財產不符合這一要求,網絡虛擬財產只是一些數據和代碼,網絡用戶僅就預先設定好的范圍來進行使用并占有相應的網絡虛擬財產,進而可證網絡用戶對網絡虛擬財產并無創造性,同時法律上的保護期限不盡相同。從這兩點來看,將網絡虛擬財產歸入知識產權是不合理的。
(2)無形財產說
無形財產說來源于古羅馬法,在以前無形財產都是基于“無體物”來論述的。但是隨著社會發展,人們對于無形財產的認識也日漸成熟,僅僅用無體物來定義無形財產是不完整的。目前對于無形財產的含義做了具體的解釋,包括三種含義:第一種是基于物理學上物體存在形式而言的占有一定的空間,但沒有具體形狀的物;第二種僅指知識產權、有價證券等物;第三種承襲了古羅馬法中除有體物之外的一切可為人支配的物。通過對無形財產的理解,將網絡虛擬財產歸入無形財產是不合理的。即使網絡虛擬財產具有“無形性”的特征,但是無形財產本身包含的概念較多,概念太過于寬泛,因而不贊同將網絡虛擬財產納入無形財產的保護范圍。
(3)債權說
債權說將網絡虛擬財產當作一種債權性權利,應該將其納入債法的保護范圍。如果從這個思路出發來解讀它們之間的法律關系,游戲開發商和用戶之間形成了一種服務合同關系,用戶間的買賣、轉讓就相當于是債權關系的轉讓,游戲賬號的轉讓就相當于原來的用戶將他和開發商之間的債權關系轉讓給受讓人,而這個游戲賬號就相當于債權憑證。開發商依據這份債權憑證向對應的用戶提供游戲體驗[2]。但是僅僅依據合同的方式定義,不利于保護當事人的利益。依照這種合同關系,用戶對游戲資源僅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用戶只是對游戲資源進行使用。用戶游戲資源丟失或被盜時權利人只能主張違約責任這對于權利人來說并不能最大限度地保護權益。所以參考公平原則,將網絡虛擬財產當作運營商或網絡服務提供方與網絡用戶之間合同關系下的債權憑證是不全面的,同時也不利于在糾紛中保護網絡用戶這一弱勢方的權益。
(4)物權說
物權說認為物權在于支配其物并享受其利益,網絡虛擬財產即使是一種無形物,但它的特性符合物權客體的要求。比如用戶將網絡游戲里的人物和裝備賣給需要的其他用戶,以此來獲得收益。用戶對于游戲里裝備、人物、賬號進行使用、處分并享受其帶來的收益?!拔餀嗾f”的學者主張將網絡虛擬財產認定為是物權的內容,認為理應由民法對其進行調整。經過對網絡虛擬財產的性質學說進行對比,物權說是最能體現其本質特征的一種說法,也能比較全面地對它進行保護。
(1)網絡虛擬財產的特殊性
從邏輯層面看,“虛擬財產”概念以“虛擬”為其特征,其中,“虛擬”的涵義不是指與一切現實、具體化的存在相對,而是被限定在“存在于計算機數據系統內”這一層面的“虛擬”,有著區別于現實財產的特殊性[3]。這也就導致網絡虛擬財產侵權糾紛在舉證責任分配問題上不能簡單適用舉證責任分配的一般規則。網絡虛擬財產區別于現實財產最主要的特性便是對于網絡空間的依附性,本質上是一種數字化信息的集合,作為數據,在侵權發生時當事人無法像在現實空間一般對侵權行為進行直觀的感知。這也就決定了在網絡空間當中對于侵權人,被侵權的一方也難以直觀確定,侵權人往往在侵權過程中隱瞞自己真實的身份信息,只得借助信息技術手段才能明確。網絡虛擬財產的特殊性同樣也導致在被損害后,如何確定其價值變成了難題,人格利益型的網絡虛擬財產是否能確定其人格象征意義,對于能否進行精神損害賠償也是不可避免的問題。
(2)訴訟主體是否適格
根據民事訴訟法的規定,在網絡虛擬財產糾紛的相關案件中,網絡用戶應當有證據證明自己是適格主體。盡管網絡實名制在近年來的推進中取得了很大進展,但是互聯網絡的隱匿特性導致很多網絡用戶在網絡賬戶的注冊中仍沒有填寫真實身份信息,在糾紛發生后難以與現實身份相對應,實務中運營商也往往以此抗辯。單以注冊信息不匹配就直接推定網絡用戶一方訴訟主體不適格是不合理的,在用戶不清楚賬號真實信息的情況下,可以適當降低用戶的證明責任標準,可以通過登錄記錄、繳費憑證等其他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原告資格。只要運營商沒有提出相反的證據證明原告的證據是偽造的,就可以認定原告完成證明責任,擁有原告資格。
同時在網絡虛擬財產涉及第三人侵權,網絡用戶作為被侵權方,在自身信息技術能力顯著弱勢的情況下是無法確認侵權行為人的確切身份的,所以在被告身份無法確認的情況下是無法提起訴訟的。那么確認實施侵權行為一方的身份的義務主體應當歸屬于網絡運營商。《互聯網文化管理暫行規定》指出當用戶申訴后,運營商在初步證實其身份及受損害的事實后應當積極給予協助,幫忙調取相關證據。另外相關的司法解釋也明確了運營商有協助用戶幫助其提供證據的義務,若其不配合履行相關義務將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
(3)如何分配舉證責任
根據規范說,舉證責任分配的規定應當交由立法者而非法官,這樣可以避免舉證責任因人而異,避免同案不同判。在司法實踐中,部分法官根據司法裁量權,在網絡虛擬財產糾紛中適用舉證責任倒置的規則,招致了許多批評。同時,舉證責任是糾紛當事人法定權利義務的承受,法官以自由司法裁量使網絡運營商承擔過多的證明責任,也是對其權利的損害;前文也有所述,因為網絡隱匿性的原因,在第三人侵權的案件中,運營商對于第三人身份的確認也是存在諸多困難的,也無法如同刑事案件一般利用技偵手段追蹤侵權方,僅因其掌握數據流向就要求服務商證明虛擬財產由他人所竊,有失公平。其在對于網絡安全保障標準不明確的當下,也很難證明盡到了安全保障義務。因此,根據這種觀點,當法律沒有規定舉證責任倒置時,應適用普通法規,原告應利用關于舉證責任分配的一般規則承擔舉證責任。
不同于上述規范說,更多的學者主張在網絡虛擬財產糾紛中根據日本學者的“距離規則”在玩家和游戲運營商之間分配舉證責任,即當舉證責任分配不清時,由裁判者比較爭議雙方與證據的“距離”,有接近或最接近證據的一方進行舉證[4]。因網絡用戶虛擬財產的電子數據,是運營商以技術手段存儲于其服務器中,運營商對數據在后臺進行管理和監控數據流向,網絡運營商相比于用戶具有取證的便利。同時從利益權衡的角度,也可以推論出在這種糾紛中適用舉證責任分配的一般規則是不妥的。無論是《民法典》還是相關法律法規中都要求網絡運營商提供安全網絡環境的制度,其核心都體現在對網絡用戶合法民事權益的保護,用戶在糾紛中舉證能力的不足必然要求從法律層面予以制度傾斜。
對于運營商利益和一般網絡用戶利益的平衡,兩者在法律上處于同一位置,難以權衡何者利益具有優越性。那么就可以考慮兩者在承擔不同程度舉證責任對何者的利益損害更小,產生的社會效益更大為出發點。通過對實踐中法官運用舉證責任倒置規則處理網絡虛擬財產糾紛的案件總結發現,在法官賦予網絡運營商較重舉證責任的場合,運營商對自身不存在過錯和因果關系否定的證明仍存在極大的可能性,較重舉證責任的承擔也并非必然導致運營商承擔敗訴的不利后果[5]。而一般網絡用戶的在舉證能力有限的情況下,承擔較重的舉證責任導致的便是承擔敗訴這一不利后果的可能性極大增加,最終的結果便是個人財產的損失。另一層面,市場上的相關責任險為網絡運營商避免不確定的損失提供了恰當路徑選擇,雖然這可能增加網絡服務商群體的運營成本,該成本最終也很可能由消費者分攤,但這仍比由網絡用戶最終承擔虛擬財產損失更為公平。
根據相關司法解釋,法定舉證責任分配原則無法適用的時候,法官可以行使自由裁量權的相關規定已被刪去,現如今對于在網絡虛擬財產糾紛中法官對于舉證責任分配已無行使自由裁量的權力,但是也并無新增關于虛擬財產侵權糾紛的歸責原則及證明責任的明確規定。
(1)完善舉證責任分配中的歸責原則
早在1997年,德國《多媒體法》中就明確規定了網絡運營商的侵權責任,根據運營商的分類不同,規定了不同的舉證責任,分為網絡內容服務運營商、載體運營商和網絡接入服務運營商,其中網絡內容服務運營商對自己提供的網絡服務內容承擔嚴格責任。限于其提供的網絡服務內容,若該內容涉及侵權,有過錯與否都不影響其承擔侵權責任。載體運營商承擔的是過錯責任。對于只是網絡信息的載體,只有在信息屬于可控范圍內的且該信息具有侵犯他人權益的情況下,沒有采取相應合理措施阻止或防止對他人的損害進一步擴大,才按照其過錯承擔過錯責任。對于網絡接入服務運營商,只有在對于網絡中的侵權內容可以阻止卻沒有及時阻止的情況下,網絡接入服務運營商應當對他人的侵權行為承擔責任,同樣也是過錯責任。在這樣的歸責原則下,舉證責任也是二元的,對于網絡內容服務提供者適用的是舉證責任倒置,網絡內容服務提供者只有在證明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才能免責。而相對于網絡載體提供者和網絡接入服務提供商而言適用的一般的舉證責任[6]。1997年德國的立法相較于現在的網絡環境當然無法直接適用,如前文將網絡虛擬財產分類為財產利益型、人格利益型、混合利益型。對此類糾紛中的舉證責任也可以根據不同的類型分別適用不同的舉證責任分配。
首先,對于財產利益型的網絡虛擬財產糾紛,如虛擬貨幣、游戲裝備等,根據民法典的規定,受到法律保護毋庸置疑。其本身雖為網絡用戶所有,但是作為電子數據,存儲在運營商的服務器且通過電子信息技術手段被運營商所管理,運營商也通過手續費、用戶流量等等獲利。所以其注意義務就相較于其他類型更高,同時鑒于其對于數據本身的管理,在舉證能力上更高。在這種情形下,適用一般規則對于用戶是不公平的,所以在此情形下適用過錯推定原則,產生舉證責任倒置的效果。
其次,對于人格利益型的網絡虛擬財產,以各類網絡賬號為主,在普遍的網絡運營商與用戶之間的用戶協議中,注明了用戶所有的只是賬戶的使用權,這就涉及了更多的問題。我國《網絡安全法》確立了“網絡實名制”這一制度,網絡用戶本身有著提供真實身份信息的義務,但由于目前手機號碼循環使用以及個人信息保護并不完善的情況,身份信息被盜用、更換手機號后網絡運營商在同號碼下的身份信息無法及時更新等等緣由產生的糾紛,作為網絡運營商或者說服務商在承擔了網絡安全保障義務下承擔舉證責任也不是不公正的。為了高效處理問題,我們還應當引入摸索證明理論。所謂摸索證明,就是指負有證明責任的一方當事人雖然只能提供抽象、模糊的主張且其無法得知獲取的證據對其所主張的事實之間是否具有證明作用,但是提出主張的一方可以向法院申請由法院對對方調查,調取對方所掌握的相關證據的活動。運用這一證明方法的優勢在于更加有利于保護證明能力較弱的一方當事人,而且能提高效率。
最后,對于混合利益型的網絡虛擬財產,如網絡店鋪等等,用戶本身對其進行運營管理且具有相對的隱匿性,應在遵循舉證責任分配一般規則的前提下并考慮糾紛特殊性為宜。對于種類繁多的網絡虛擬財產,這種分類處理的模式很粗糙,但是鑒于這一部分立法的缺失,對該問題的思考也是必要的。
(2)建立第三方價值評估機構
除了歸責原則需要在法律層面予以明確之外,其他的輔助手段也不可或缺,例如韓國關于虛擬財產規定中最為亮眼的是其虛擬財產價值的評估,這一制度可以算是基礎性的制度,因為用戶需要舉證證明其虛擬財產實際具有價值,且其價值受到損害,否則其就會承擔不利后果。實踐中使用最廣泛的評估方法是:在價格部門的領導下,由網絡運營商等多個主體組成的價值評估團隊進行虛擬財產評估活動[7]。但是很可惜的是虛擬財產現階段在我國并無價值評估的途徑。2013 年,最高法和最高檢關于盜竊類案件司法解釋規定了關于價格評估的委托評估,但該規定為委托評估設定了嚴格的適用條件,即必須在無清楚證據證明的情況下根據相關規定來進行委托,不過不失為一個方向。借鑒韓國的經驗設立由政府指導的中立第三方機構進行價值評估是可行的。由政府指導,建立相應的評估人員數據庫確定糾紛中網絡虛擬財產的價值,對于這類糾紛的解決也是大有裨益。
在信息技術時代,網絡生活的重要性逐步追上了現實生活。部分個人財產也轉變為了網絡虛擬財產,盡管《民法典》明確了對于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但在現實相關糾紛中,具體的規定仍嚴重缺失,特別是在新證據規定中刪去了原來的第7條,使得在過往司法實踐中,法官行使自由裁量的權力。因此,有必要借鑒國外關于證據責任分配的先進實踐,完善舉證責任分配中的歸責原則,建立第三方評估機構,提升司法裁判的統一性和可預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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