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飛,相曉璐
(廣西大學法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隨著司法責任制改革的深化,法官擁有了更大的自主判斷權和自由裁量權,“讓審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的改革正在逐步落實。但是,隨著法官自主判斷權和自由裁量權的增強,如何對法官進行監督,在最大程度上統一裁判尺度、實現類案類判,便成為下一步司法責任制改革的重點和難點。
為了實現類案類判,我們首先實行了案例指導制度。案例指導制度對統一裁判尺度、實現類案類判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在案例指導制度中,最高人民法院對指導性案例的產生具有最終的確認權,這導致指導性案例的挑選程序相當復雜、指導性案例的數量稀少,案例指導制度實現類案類判的作用非常有限。大數據和人工智能在司法領域的迅猛發展,讓海量的司法案例應用于指導審判實踐成為可能,類案檢索機制為類案類判提供了新的角度和手段。
2017年8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印發《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實施意見(試行)》(以下簡稱《實施意見》)第39條規定:承辦法官在審理案件時,“均應……制作類案與關聯案件檢索報告”,標志著類案檢索機制的產生。因為用了“均應”二字,表明制作類案檢索報告是強制性義務,因而,類案檢索機制也被稱為類案強制檢索機制。但這一文件只適用于最高人民法院,并不要求各級法院適用類案強制檢索。
2017年10月26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關于加強法官檢察官正規化專業化職業化建設全面落實司法責任制的意見》,要求各級人民法院和檢察院要“完善智能輔助辦案系統的類案推送、結果比對、數據分析、辦案瑕疵提示等功能”,進一步強調了大數據技術對規范法官自由裁量權的作用。
2018年12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印發《關于進一步全面落實司法責任制的實施意見》,要求“各級人民法院應當在完善類案參考、裁判指引等工作機制基礎上,建立類案及關聯案件強制檢索機制”。該實施意見把類案參考、裁判指引工作機制與類案檢索機制聯系起來,將三者統一于法律統一適用機制中。
2019年2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印發《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深化人民法院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的意見》,提出要“完善類案和新類型案件強制檢索報告工作機制”。首次對各級人民法院在審理新類型案件時進行強制檢索作出了規定。
2019年10月11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實施《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建立法律適用分歧解決機制的實施辦法》,要求“嚴格落實全面推進‘類案和新類型案件強制檢索’制度”。對裁判尺度不統一、法律適用存在分歧的案件應如何解決規定了具體操作程序,對類案檢索結果的運用進行了細化。
2020年7月31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實施《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對類案檢索的適用范圍、檢索主體及平臺、檢索范圍和方法、類案識別和比對、檢索報告或說明、結果運用、法官回應、法律分歧解決、審判案例數據庫建設等予以了明確。
2020年9月14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實施的《關于完善統一法律適用標準工作機制的意見》指出,法官應當或者可以參照類案進行裁判;檢索到的類案存在法律適用標準不統一的,依照法律適用分歧解決機制予以解決。
人民法院類案檢索機制從最初提出至今已經三年多,最高人民法院和各級法院密集出臺了實施規范。由于最高人民法院要求對所有案件強制進行類案檢索,各級法院對新類型案件進行類案強制檢索,裁判中已經有了大量類案檢索的實踐,迫切需要我們對這一機制的設計和實施進行檢視與反思,本文試圖完成這樣一個任務。
類案檢索,是指法官通過在線檢索、查閱相關資料等方式發現與待決案件在案件基本事實和法律適用方面相類似的案例,為待決案件裁判提供參考。
根據《實施意見》的規定,適用類案檢索機制的第一步是確定檢索類案的案件和檢索范圍。《指導意見》第2條規定:“人民法院辦理案件具有下列情形之一,應當進行類案檢索:(一)擬提交專業(主審)法官會議或者審判委員會討論的;(二)缺乏明確裁判規則或者尚未形成統一裁判規則的;(三)院長、庭長根據審判監督管理權限要求進行類案檢索的;(四)其他需要進行類案檢索的。”第4條類案檢索范圍一般包括:“(一)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指導性案例;(二)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典型案例及裁判生效的案件;(三)本省(自治區、直轄市)高級人民法院發布的參考性案例及裁判生效的案件;(四)上一級人民法院及本院裁判生效的案件。除指導性案例以外,優先檢索近三年的案例或者案件;已經在前一順位中檢索到類案的,可以不再進行檢索。”
在檢索類案前,法官需要確定待辦案件的爭議焦點,帶著問題進行檢索。“案件的爭議焦點,既是當事人具有實體法和訴訟法意義的沖突焦點之所在,也是法官進行推理和判決所要解決的問題核心。”(1)鄒碧華.要件審判九部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116.《指導意見》第5條規定:“類案檢索可以采用關鍵詞檢索、法條關聯案件檢索、案例關聯檢索等方法。”這需要法官根據檢索目標確定。在確定了待辦案件的爭議焦點后,法官便可進行檢索,在實踐中,檢索分為手動檢索和自動推送。
手動檢索,即法官手動輸入檢索的關鍵詞進行檢索,法官需要將待辦案件的爭議焦點轉換為相應的關鍵詞,如一個案件中的爭議焦點為被告人在乘坐公交車時毆打駕駛員是否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法官便可以將此爭議焦點轉換為“乘客毆打公交車駕駛員”,系統便會將相關的類案進行呈現。

圖1 以“乘客毆打公交車駕駛員”為關鍵詞進行檢索的檢索結果
自動推送,是指法官不必自己總結案件的爭議焦點,只需將相關的法律文書上傳至系統或在系統內輸入案情的描述,系統便會自動提取案件的相關標簽,并將提取的標簽與系統內已經標簽化的裁判文書進行比對,根據比對結果自動推送類似案件。如輸入“被告人乘坐公交車,因購票問題與駕駛員發生爭執,繼而毆打駕駛員,致使車輛失控碰撞上護欄”的案情描述,系統便會自動推送類似的案件。

圖2 輸入案情描述為基礎的類案檢索系統自動推送功能

圖3 輸入案情描述后類案檢索系統自動推送的類似案件
由于各種因素的影響,系統檢索推送的案例不一定準確,也不一定符合法官的需求,因此,對案例進行篩選至為重要。在進行篩選時,法官沒有必要通篇閱讀案例,可以直接找到案例中關鍵詞所在的部分進行識別,如果符合要求,再對案例的全文進行綜合分析,決定是否參考。此外,法官應盡量選取案情、訴訟請求與待辦案件關聯度較高的案例。
《指導意見》第7條、第8條規定:“對本意見規定的應當進行類案檢索的案件,承辦法官應當在合議庭評議、專業(主審)法官會議討論及審理報告中對類案檢索情況予以說明,或者制作專門的類案檢索報告,并隨案歸檔備查。”“類案檢索說明或者報告應當客觀、全面、準確,包括檢索主體、時間、平臺、方法、結果,類案裁判要點以及待決案件爭議焦點等內容,并對是否參照或者參考類案等結果運用情況予以分析說明。”
類案檢索報告是記錄檢索過程及結果的客觀反映,也是法官對案例進行篩選和分析的總結梳理。在內容上,類案檢索報告應當包括以下幾個部分:待辦案件的爭議焦點、法官采用的檢索方式、參考案例概覽等部分。參考案例概覽包含裁判文書名稱、案號、審理法院、審理法官、案由、裁判日期、案情摘要、裁判要點等案件的基本信息。在形式上,類案檢索報告應當包括封面、目錄、案例原文等部分,對于《指導意見》提到的“類案檢索報告”,綜合各地的試點,可以概括為下表:

類案檢索報告報告提綱具體內容裁判文書名稱與案號具體內容審理法院與法官具體內容案由與裁判日期具體內容案情摘要具體內容裁判要點具體內容
《實施意見》和《指導意見》對類案檢索報告的制作只是做了簡單的規定,考慮到實踐中法官的工作量,可以依據不同情形對類案檢索報告的制作進行不同處理。根據《實施意見》的規定,“法官擬作出的裁判結果與同類生效案件裁判尺度一致的,法官只需在合議庭評議中作出說明后即可制作、簽署裁判文書”,因此,對于裁判結果與同類生效案件裁判尺度一致的,法官在制作檢索報告時可以簡略一些;如果情況相反,法官應制作更為詳盡的類案檢索報告,重點包括歸納參考案例的裁判思路、所適用的裁判規則以及裁判結果,法官對這些案例進行回應和說明等,以便于專業法官會議和審委會開展討論。
《指導意見》第9條規定:“檢索到的類案為指導性案例的,人民法院應當參照作出裁判,但與新的法律、行政法規、司法解釋相沖突或者為新的指導性案例所取代的除外。檢索到其他類案的,人民法院可以作為作出裁判的參考。”
在技術上,法官應當如何參照或者參考呢?根據實踐中的情況,在對案例進行篩選,確定參照或參考的案例后,法官需要采用歸納推理的方式對確定的案例進行分析,找出這些案例中的裁判思路、裁判規則以及裁判結果,之后,法官就可以運用演繹推理的方法,將其涵攝到待辦案件事實中實現類案類判。
類案檢索機制的工作原理,其實就是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技術在司法領域的運用原理。通過對司法大數據進行整理、加工以及深度挖掘,可以發現隱藏在司法大數據下為我們所未知的具有規律性的各種情形,為我們在處理新的情形提供參考。隨著智慧法院建設步伐的加快,法院對司法大數據有了更加強大的數據收集分析能力和運算能力,為司法大數據的深度運用提供了基礎。
類案檢索系統主要依托知識圖譜技術和自然語義處理技術將司法大數據結構化。“知識圖譜是結構化的語義知識庫,用于以符號形式描述物理世界中的概念及其相互關系。”(2)劉嬌,李楊,段宏,等.知識圖譜構建技術綜述[J].計算機研究與發展,2016,(3):584.知識圖譜強調的是兩個事物之間的關系,運用到法律中,就是用符號形式描繪出案件情節與裁判結果之間的關系。目前,知識圖譜對司法大數據的構建主要存在兩種路徑。
一是從抽象到具體,即事先按照一定的法律邏輯構建出系統的案件知識圖譜,然后再從海量的司法大數據中將相應的情節提取出來充實到已經構建出的知識圖譜中。具體操作上,以刑法為例,一般都是先構建總則的概念模型,然后再構建分則的概念模型;以罪名為綱,以各罪的構成要件和量刑情節為目。在總則和分則的概念模型分別構建完成后,兩者需要進行有效的銜接,以形成完整的知識圖譜架構。這些模型的構建可以參考刑法教科書中對刑法知識進行總結的思維導圖。
二是從具體到抽象,即讓人工智能自主地對海量司法大數據進行深度學習,自動將案件的知識圖譜構建出來。這種方式對技術的要求較高,相比第一種方式難度更大,因此大部分的案件知識圖譜都是由第一種方式構建的。
案件知識圖譜的構建只是第一步,要想人工智能準確地識別案件,還需要利用自然語義處理技術將裁判文書中的情節進行提取。“情節提取實際上就是將裁判文書中半結構化、非結構化的數據進行提取整合,形成結構化的標簽。”(3)王祿生.司法大數據與人工智能開發的技術障礙[J].中國法律評論,2018,(2):49.但由于目前自然語義處理技術尚不成熟,因此需要人工將裁判文書中的情節進行標注,即人工“貼標簽”,將裁判文書中的信息整合成結構化數據。

圖4 搶劫罪的標簽
案件情節提取完成后,司法大數據就成為了人工智能可以識別的結構化數據,人工智能在識別已經結構化的司法大數據后,就可以對這些司法大數據進行深度學習,得出一個高置信度的算法。類案檢索系統就是基于該高置信度的算法進行類案檢索與推送的。
類案檢索系統是類案檢索機制得以運行的技術支撐,法官在進行類案檢索時離不開以大數據、人工智能技術為支撐的類案檢索系統。現有的類案檢索系統大致可分為兩類:在中央機構,主要是中國裁判文書網、法信、智審、類案智能推送系統等平臺。在地方機構,主要是各省法院自己研發的類案檢索系統,如:重慶高級人民法院的智能專審平臺、安徽高級人民法院的類案指引項目、貴州高級人民法院的類案檢索系統、海南高級人民法院的量刑規范化輔助辦案系統,等等。
另外,《指導意見》第11條還規定:“檢索到的類案存在法律適用不一致的,人民法院可以綜合法院層級、裁判時間、是否經審判委員會討論等因素,依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建立法律適用分歧解決機制的實施辦法》等規定,通過法律適用分歧解決機制予以解決。”2019年10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建立法律適用分歧解決機制的實施辦法》規定“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以下簡稱審委會)是最高人民法院法律適用分歧解決工作的領導和決策機構”。各級人民法院對適用法律不一致的,可以按法定程序逐級提交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解決。
《指導意見》的出臺,對長期以來關于檢索的效力問題提供了原則性方案。
類案檢索機制的實施效果和類案檢索機制的功能息息相關,換句話說,類案檢索機制的實施效果,其實就是類案檢索機制的功能在實踐中得到了多大的體現。我們在中國裁判文書網用“類案”一詞進行搜索,發現有9685 篇文書提到了類案,有 405 篇文書提到了“類案檢索”(搜索時間為2020年10月14日22時,檢索時裁判文書網的裁判文書數量為103,579,933篇)。可見,在公開的裁判文書中就已經能夠說明類案檢索發揮了重要作用,當然,還有可能存在大量包括了類案檢索結果的裁判文書沒有上網,或者在裁判文書中沒有提及曾經進行過類案檢索的情況。
類案檢索機制彌補了案例指導制度的不足,但就功能而言,兩者具有一致性。具體來說,類案檢索機制實現了以下功能:
第一,統一裁判尺度。類案檢索系統所具有的強大數據挖掘能力為法官了解各類案件的裁判尺度提供了極大的便利。“類案檢索和推送,可以讓法官在可檢索范圍內最大限度地了解各類案件的裁判尺度。”(4)魏新璋,方帥.類案檢索機制的檢視與完善[J].中國應用法學,2018,(5):75.了解各類案件的裁判尺度后,法官便可以提煉出各類案件的審判經驗,歸納出各類案件的規范處理標準。對于應當進行檢索的案件,檢索結果對法官的影響是強制性的,可以防止法官作出與同類案件裁判尺度相差過大的裁判,有效地統一了案件的裁判尺度,從法院內部管理方面約束了法官同案不同判的權力。
第二,提高審判質效。類案檢索機制的實施提高了法官的辦案效率。以最高人民法院的智審系統為例,據報道,“智審系統已經幫助河北三級法院法官辦理案件超過76萬件,生成各類文書510余萬件,全省日平均在線應用人數近4000人,單日文書生成量達7萬余份,為法官減少30%的案頭工作和20%的事務性工作。”(5)魏新璋,方帥.類案檢索機制的檢視與完善[J].中國應用法學,2018,(5):75.辦案效率的提高,將法官從繁重的事務性工作中解放出來,有利于法官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對案件本身的研究和裁判上,從而提高案件的審判質量。
第三,增強裁判公信力。類案檢索的結果雖然不能直接決定法官的裁判結果,但是法官可以在裁判文書中引用類案檢索結果。如果法官要改變同類案件的裁判尺度或形成新的裁判尺度,則須進行充分的論證。通過引用類似案件,法官可以增強裁判文書的說理性,說理性強的裁判文書,會讓當事人心服口服,裁判的公信力便也得到了增強。
在取得巨大成績的同時,類案檢索機制也存在多方面的現實困境。
可靠的裁判文書數據是類案檢索機制運行的基礎。“人工智能和大數據戰略必須建立在數據的可測量、可搜集、可報告、可分析的基礎之上。”(6)徐駿.智慧法院的法理審思[J].法學,2017,(3):58.然而,當前的裁判文書數據卻存在不少問題。
第一,裁判文書數據不全面。中國裁判文書網于2013年建立,它是當前各種類案檢索系統的基礎數據庫,到目前為止,裁判文書網共收集各類裁判文書超過1億篇,數據規模看似龐大,但存在數據不全面的問題。隨著裁判文書網的建立,裁判文書上網公開的工作快速發展,很多裁判文書都在網上公開,但受各種因素的影響,還有不少的裁判文書并未上網公開。這會導致檢索推送的類案數量過少,少量的案例根本不足以形成這一類案件的裁判尺度,法官無法在檢索推送的類案中找到裁判的依據。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有的系統對類案數量設定了閥值,如將檢索推送的類案數量固定為10件,當檢索推送的類案數量不足10件時,系統會自動將類案數量補足到10件。這一設計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類案數量失衡的不足,但也帶來了新的問題。系統自動補足時,這些充當補足的類案,與待辦案件的關聯性更讓人懷疑,補足的類案明顯有一種“湊數”的嫌疑。
第二,部分裁判文書數據質量不佳。有一部分裁判文書在質量上存在問題,主要是標識性信息寫作錯誤、內容表達多樣化。文書標識性信息錯誤指的是“裁判文書的標題、案號、時間、地點、法院級別、審判程序、文書類型等信息存在錯誤”。文書內容的表達多樣化問題指的是,對于本應當規范用詞的裁判文書,“在案情陳述、裁判依據、裁判結果等方面存在文字表達上的差異。”(7)馬超,于曉虹,何海波.大數據分析:中國司法裁判文書上網公開報告[J].中國法律評論,2016,(4):241.這些質量不佳的裁判文書,混在整體的裁判文書數據中,導致系統或者識別不出正確的類案,或者識別出來但檢索推送的結果不能運用。
類案檢索機制在實踐中遇到的困境很大程度上可以歸因于當前的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技術尚不成熟。當前的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技術還處在發展的初級階段,類案檢索系統主要依托的知識圖譜技術和自然語義處理技術存在瓶頸,初級智能化的案件分析和類案檢索,制約了類案檢索機制在實踐中的發展。知識圖譜的構建和裁判文書信息數據的結構化,需要大量既懂法律又懂技術的復合型人才,進行繁重的人工建模及標注工作。目前,既懂法律又懂技術的跨界人才稀缺,而人工建模及標注的工作繁重且成本巨大。因此,人工建模及標注都過于簡陋,很多法律細節或者未被標注或者未被準確地標注,由此便造成了檢索推送的類案“類似但無用”的結果。人工智能沒有被深度運用導致以下兩個方面的問題:
一是檢索推送的類案來源不明確。檢索推送的類案中,有的案例并沒有清晰的來源,只有裁判要點和評析,一些細節性和客觀性的信息缺失,且文書的作者及其所在法院均未標明;還有一些案例層次不清,檢索推送的案例中既有一審判決,也有二審和再審判決,但是同一案件的一審、二審或者再審的裁判文書在不一起推送的情況下,一審判決是否被維持并不清楚,二審或者再審是否改變了一審的裁判理由也不清楚,影響了案件的參考價值。
二是檢索推送的類案內容不精準。具體而言,一些檢索推送的類案,其實并未達到類案的標準,僅僅是援引了同一法條,或者僅僅是在裁判文書中出現了并無實質意義的相同詞句,系統就將其判定為類案。還有一些檢索推送的類案,雖然案件事實或者爭議焦點與法官的待辦案件類似,但是案例中的法律難點或者技術細節卻與法官的待辦案件相差甚遠,并沒有參考價值。
在面對新類型案件或疑難復雜案件時,法官對檢索推送類案的精準程度有著更高的要求。然而,檢索推送的類案來源不清、內容不準,加之疑難復雜案件的案件事實或相關的法律問題過于復雜,類案檢索系統很難對其進行準確地識別和推送,導致法官找不到與其待辦案件類似的案例。這樣,類案檢索出現了簡單案件不需要、復雜案件不好用的現狀。
類案檢索機制作為一種新創設的制度還處在探索階段,各種規則尚不健全。檢索規則的不健全,致使法官在進行類案檢索時不知所從,加深了類案檢索機制在實踐中遇到的困境。檢索規則的不健全,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缺少具體的操作規程。《實施意見》和《指導意見》只是對法官進行類案檢索后如何運用檢索結果做了具體的規定,但卻未明確規定法官該如何進行類案檢索,法官在進行類案檢索時并不清楚到底該怎樣進行操作。
第二,缺少統一的類案檢索系統。當前,類案檢索系統可謂“百花齊放”,最高人民法院和一些地方法院都擁有各自的類案檢索系統,每種類案檢索系統都有著各自的裁判文書數據庫、類案識別標準、算法,技術含量也高低不齊,因此,類案識別的結果各不相同。以上問題看似是技術問題而非法律規范,但卻是法規規范能夠付諸實踐的基礎。
類案識別標準劃分不夠合理,致使類案檢索系統檢索推送的類案不精準、推送結果無法運用。2015年6月2日發布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定〉實施細則》第9條規定:“各級人民法院正在審理的案件,在基本案情和法律適用方面,與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指導性案例相類似的,應當參照相關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要點作出裁判。”最高人民法院文件給出了類案的識別標準——基本案情和法律適用類似的案件即為類案。
但是理論界對這個標準并不認同,學者們紛紛提出自己的類案識別標準,比較有代表性的有“關鍵事實說”“法律關系說”“主要事實特征說”“綜合分析說”等。“關鍵事實說”認為:“案件的‘關鍵事實’更具有可操作性。案件的‘關鍵事實’,就是與案件爭議點直接相關的案件事實。”(8)張騏.再論類似案件的判斷與指導性案例的使用——以當代中國法官對指導性案例的使用經驗為契機[J].法制與社會發展,2015,(5):140.“法律關系說”認為:“待決案件與指導性案例之間的對比要點宜以案件法律關系為框架體系,形成以具體行為、法律關系主體、客體以及內容(權利與義務)為要點的相似性對比標準。”(9)雷檳碩.指導性案例適用的阿基米得支點——事實要點相識性判斷研究[J].法制與社會發展,2018,(2):93.“主要事實特征說”認為:“如果指導性案例與待決案件的主要事實特征相同,而不同的事實特征并不重要,不足以改變裁判的方向或影響裁判的結果,那么,先例與待決案件就具有相同性或類似性。”(10)馮文生.審判案例指導中的“參照”問題研究[J].清華法學,2011,(3):100.“綜合分析說”認為:“類似案例應當具備關鍵事實類似、具體的法律關系類似、案件的爭議點類似、案件所爭議的法律問題類似等幾個特點。”(11)王利明.我國案例指導制度若干問題研究[J].法學,2012,(1):78.
從類案檢索的技術要求和可行性來看,“要素提取說”是最可取的方式。“要素式審判法的要義在于法院審判時,緊緊圍繞案件的要素予以展開,非要素的部分從簡從略。”(12)湯維建.如何理解要素式審判[J].中國審判,2016,(4):35.“關鍵事實說”“法律關系說”“主要事實特征說”陷于法律上的抽象爭議,難以落實到可以操作的具體設計和操作程序,而“綜合分析說”過于籠統,難以提煉成檢索的指標。要素提取說符合技術規則和審判規律,也符合前述最高人民法院的“基本案情和法律適用類似”標準。同時,要素式審判已經是各級法院比較成熟的審判方法。
裁判文書說理不足是當今司法裁判中律師和當事人反映最為強烈的重大問題,實踐中各地法院已經有了通過公開類案檢索結果說理的實踐。如“余金平交通肇事二審刑事判決書”(13)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京01刑終628號。指出:“合議庭經檢索北京市類案確認,交通肇事逃逸類案件的類案裁判規則是交通肇事致人死亡,負事故全部責任而逃逸的,不適用緩刑;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具有自首、積極賠償等情節而予以從輕處罰的,慎重適用緩刑。余某交通肇事案只是個案而非類案,具體判決不能代表類案裁判規則。”在這一引起全國輿情的案件中,人民法院主動將檢索結果公開,以增加裁判的說服力。法院類案檢索結果公開,是司法公開的重大創新,應當認真對待。
2017年《實施意見》沒有要求在裁判文書中提及類案檢索問題;《指導意見》則要求:在訴辯雙方將類案作為訴辯理由時,人民法院根據訴辯理由的類別而“應當”或者“可以”在裁判文書中作出回應。其第10條指出:“公訴機關、案件當事人及其辯護人、訴訟代理人等提交指導性案例作為控(訴)辯理由的,人民法院應當在裁判文書說理中回應是否參照并說明理由;提交其他類案作為控(訴)辯理由的,人民法院可以通過釋明等方式予以回應。”這一規定相對于《實施意見》是一個重大的進步,但這一規定沒有要求法院公開自己主動進行類案檢索的結果。對于實踐中有的法院公開自己進行檢索的結果的做法,《指導意見》并沒有吸納,這是令人費解的。
類案檢索機制在實踐中所遇到的困境,究其本質是當前類案檢索機制并沒有抓住法官使用類案檢索時的實際需求所致。完善類案檢索機制,需要從其本質出發,從類案檢索機制的本質屬性和預設功能入手,構建切實滿足法官實際需求、符合司法實踐的類案檢索機制,才能全面、充分發揮類案檢索機制的功能。
“案例作為司法經驗和智慧的結晶,是審判案件的重要參考依據和法學研究的實踐素材。”(14)周強.加強案例研究 提升司法能力和水平[EB/OL].(2017-07-29)[2020-10-15].http://www.sohu.com/a/160739661_170817.沒有全面且可靠的裁判文書數據庫,類案檢索機制便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優化裁判文書數據庫,需要解決裁判文書數據不全面的問題。訴訟檔案電子化的進程還應再加快,要盡可能地將裁判文書的年限向前推進。裁判文書公開的廣度也要進一步地加強,裁判文書公開“是滿足當事人和社會公眾知情權的需要,是實現程序正義的需要,是提高司法公信力的需要”(15)高一飛,丁海龍.刑事訴訟訴訟檔案公開:限度、程序和條件[J].天津法學,2017,(3):17.。因此,只要不違反相關法律的例外規定,裁判文書就應該及時、規范的在網上公開。
解決裁判文書數據的質量問題也很重要。裁判文書的制作、審查以及公開程序要更加嚴格,避免一些諸如錯字、病句等低級錯誤的發生。要統一裁判文書的表達方式,規范法官在書寫裁判文書時對案情陳述、裁判依據、裁判結果等方面的表達。還需要提高裁判文書的說理能力。說理部分是一份裁判文書中最精華的部分,它既是對整個案情的歸納,也集中體現了法官所運用的裁判方法,可以說,一份裁判文書質量的高低取決于其說理部分質量的高低。說理能力強的裁判文書主要表現在其說理部分的爭議焦點突出,裁判要點表述清晰,法律適用準確,法官在參考說理能力強的裁判文書時會感到很實用。
《關于完善統一法律適用標準工作機制的意見》要求“完善類案智能化推送和審判支持系統,加強類案同判規則數據庫和優秀案例分析數據庫建設”。《指導意見》要求:“各高級人民法院應當充分運用現代信息技術,建立審判案例數據庫,為全國統一、權威的審判案例數據庫建設奠定堅實基礎。”通過優化裁判文書數據庫,將海量無序的裁判文書數據,改進為全面、有序、高質量的數據,將會大大提高類案識別的準確度和推送結果的可使用性。
雖然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目前還不夠成熟,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肯定會取得重大的突破,那么目前所面臨的問題可能就不再是問題,這需要時間等待技術的進一步發展,也需要法院系統自身努力,充分運用現有技術成果。
類案檢索系統是為了滿足法官需求而出現的產品,一件產品的完善關鍵在于重視用戶的有效反饋,然而目前的類案檢索系統明顯不重視法官的使用反饋意見。應該在現有的技術條件下,根據法官對類案精確度的反饋意見,及時對檢索推送的類案結果進行調整、修改。建議設置反饋評價機制,讓法官在查看檢索推送的類案后,對該結果進行評價,開發者可以根據一定數量的法官反饋意見,對檢索推送的類案進行調整,這樣才能夠保證法官可以獲取更精準的類案。
人工建模與標注過于簡陋,是因為模型和標注都是由專業的技術人員完成,他們并不清楚法官真正需要的是什么類型的類案。因此現在急需具備法律和科技知識的綜合性人才。這種綜合性人才應該是司法與技術的連接者、法律與技術的跨界者、研發運用的反饋者(16)陳琨.類案推送嵌入“智慧法院”辦案場景的原理和路徑[J].中國應用法學,2018,(4):97.。
《關于完善統一法律適用標準工作機制的意見》要求強化對統一法律適用標準的科技支撐和人才保障。要求“各級人民法院應當充分利用中國裁判文書網、‘法信’、中國應用法學數字化服務系統等平臺,加強案例分析與應用,提高法官熟練運用信息化手段開展類案檢索和案例研究的能力”。《指導意見》要求“各級人民法院應當積極推進類案檢索工作,加強技術研發和應用培訓,提升類案推送的智能化、精準化水平”。這一方向是正確的,要通過不斷改進技術研發和加強應用培訓,最大程度上發揮類案檢索機制的功能。
第一,制訂全國統一的類案檢索操作規程。出臺專門的司法解釋對類案檢索機制進行進一步的規范迫在眉睫。如統一規定法官在開始進行類案檢索前的條件和標準、法官對其參考案例的說明標準等。除此之外,還應該設置對法官的預警標準,如果法官裁判的案件結果與類似案件的判決結果偏離太大,超過了統一的標準,系統應當及時提醒法官。
第二,建立一套統一的類案檢索系統。雖然最高人民法院研發的“類案智能推送系統”未來可能會在全國范圍內鋪開,但現在這套系統還在試點當中,何時能夠將其推行到全國各級法院仍未可知。當務之急應該是再研發一套全國統一的類案檢索系統,擺脫全國各地法院各有一套系統的混亂局面,這個系統應該統一設計、統一使用、統一監督、統一反饋,具有優質的裁判文書數據庫和較高的智能化水平,能夠確保法官檢索到的類案同一且類案的匹配度較高。
當前理論界和實務界對類案標準的劃分爭議很大,各有其合理性。但類案檢索系統所依賴的類案識別標準,檢索推送的類案結果并不精準,不能滿足法官的實際需求。正如世界上找不到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世界上也不可能找到兩個完全相同的案件,但是,司法實踐中各種類似的案件還是存在的,類似的程度越高,兩個案件的關聯點就會越多。
兩個案件相似,應該得到類似的處理,亦即裁判結果相似,那么這兩個案件的大前提和小前提也應該是相似的。因此,劃分類案的標準便可以從兩個案件的大前提和小前提入手。在識別兩個案件是否為類案時,可以將兩個案件的大前提和小前提細化為若干個類型化的要素,然后對這些類型化的要素進行一一比對,尋找差異和共同點。如前所述,這種方法來源于要素式審判法,最高人民法院應當在以后的司法文件中要求:類案檢索須以類型化要素作為識別類案的標準。這可防止類案檢索成為應付式的形式主義做法,甚至于成為法官把類案檢索結果作為濫用自由裁量權的理由。
類案檢索機制是法院統一法律適用標準、實行內部監督的重要機制,但是,在實施中沒有充分發揮其提升司法公信力的功能。2018年6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實施的《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第13條規定:“除依據法律法規、司法解釋的規定外,法官可以運用下列論據論證裁判理由,以提高裁判結論的正當性和可接受性: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指導性案例;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非司法解釋類審判業務規范性文件;公理、情理、經驗法則、交易慣例、民間規約、職業倫理;立法說明等立法材料;采取歷史、體系、比較等法律解釋方法時使用的材料;法理及通行學術觀點;與法律、司法解釋等規范性法律文件不相沖突的其他論據。”根據這個文件,法律法規、司法文件、倫理道德、學術理論都可以作為裁判文書說理的依據。“以嚴密的邏輯和情理使案件裁判結論不僅在當事人之間呈現法律的公正價值立場,而且能夠使社會大眾對裁判及背后法律的公正性得以理解。”(17)王利明.我國案例指導制度若干問題研究[J].法學,2012,(1):73.對于通過法定程序制作、具有強烈說服力的類案檢索結果,應當一律納入裁判文書說理的范圍。
在目前裁判文書說理不足、司法監督制約機制還不健全的背景下,中央政法委領導特別強調“推行類案強制檢索報告制度,建立法律適用分歧解決機制”(18)陳一新.強化制約監督 杜絕執法司法不公不廉[EB/OL].(2020-8-30)[2020-10-15].http://www.chinapeace.gov.cn/chinapeace/c100007/2020-08/30/content_12389120.shtml,2020-08-30.,2020年9月14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完善統一法律適用標準工作機制的意見》提出了統一法律適用標準的多種工作機制,但這些機制中適宜對外公開的不多。對類案檢索結果的公開,可以為統一法律適用標準工作的開展向社會提供評價樣本;作為一種內部監督制約機制,將其與社會監督充分結合,將檢索報告的內容在裁判文書中公開,可以發揮內部監督和社會監督的雙重作用;類案檢索結果的公開,也能倒逼人民法院規范檢索程序、創新類案檢索機制。為此,我們建議,人民法院根據《指導意見》等司法文件的要求進行了類案檢索的,應當在裁判文書中公開類案檢索報告的主要內容。
類案檢索機制的功能是否能夠充分發揮,除了法律和技術上合理的制度設計,還需要厘清類案檢索機制背后的司法邏輯,認識到類案裁判的條件和局限。
其一,“類案類判”并非同案同判。顧名思義,“類案類判”指的是“類似案件類似處理”。與之相關聯的一個概念是“同案同判”,“當一人身處訴訟之中時,當遇到某些案件與自己所面對的案件有相同或類似的情節時,往往要求法官按照已決案件給予自己同樣的對待。”(19)陳景輝.同案同判:法律義務還是道德義務[J].中國法學,2013,(3):136.然而,現實當中并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案件,“所謂‘同案不同判’‘類案不同判’,只是民眾對裁判不公的一個形象說法,其實質是法律適用不統一的問題。”(20)劉樹德.胡繼先.《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的理解與適用[J].人民司法,2020,(25):38.在學術界,所謂同案同判,其實是類案類判的一種夸張的說法,其目的是對司法公正與平等的強調,其本意就是類案類判。現實中并不存在完全相同的案件、完全相同的判決,我們不應當過分責難法學家們在同案同判這個詞語上使用的修辭方法,更不能曲解其本意。在司法實踐中,類似案件被類似處理的規則往往被機械化,“人們往往會基于判決結果之間的比較,而不是根據判決結果與具體法律規范條文的比附來提出對某個特定判決的質疑。”(21)孫海波.類似案件應類似審判嗎?[J].法制與社會發展,2019,(3):139.這種機械化的期望和要求是不合理的,法官不可能做到相同案件相同判決,對此應當有一個清醒的認識。
其二,類案檢索只能起到輔助的作用。科技發展對法律具有重大促進作用,利用前沿技術促進司法改革,堪稱中國司法的“技術革命”。在這種環境下,類案檢索機制便有了發展的肥沃土壤。當然,也有人質疑科技對法律究竟有多大的促進作用?“‘同案’對于‘同判’只有在形式平等的原則下,才有可能是合乎司法邏輯的。這種看法必須以法律規范體系完美無缺為前提,并假定由機械主義的司法來運作該規則體系,因此‘同案同判’只是一個虛構的法治神話。”(22)周少華.同案同判:一個虛構的法治神話[J].法學,2015,(11):23.認為科技的發展并不能代替司法裁判,當然是有道理的,因為科技對司法裁判來說僅僅是一種輔助手段,其作用是供法官“參照”或者“參考”,它輔助法官對類似案件作出類似處理,但并不能代替法官對案件的審理。類案檢索機制是必要的,卻是有局限的,這也是常識,道理不言自明,糾纏于這個問題進行質疑,是沒有必要的。但是,任何法治進步都是各種體制機制發揮合力的結果,不能因為類案檢索機制的局限而否認其作用。
雖然在當前的弱人工智能時代,類案檢索機制還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也不能充分滿足法官的需求,但是,基于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技術在數據檢索和分析方面所具有的無可比擬的優勢,其對提升法官裁判效率及統一裁判尺度作用巨大。隨著時間的推移,類案檢索機制會越來越完善,其將在統一裁判尺度、促進司法公正方面發揮更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