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惠名
單就世俗性眼光來看,哈耶克最大的成就是獲得了197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諾貝爾放大了哈耶克身上經濟學家的標簽,但是純粹的經濟學研究似乎不能解決他關于市場效用之根源的疑惑,于是他將聚焦于經濟學的目光轉向了哲學、法學等領域,并最終成為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哈耶克活躍于20世紀,而這個年代恰是后現代主義思潮涌現的年代。雖然哈耶克從未明確表明自己與后現代存在著關聯,但是從其觀點來看,他確實與后現代主義存在著諸多相似性。
哈耶克的法哲學在其邏輯順序中并不處于靠前的位置,它的成立條件必須從哈耶克的哲學及方法論中尋找。哈耶克的哲學思想和方法論是在其學派、友人等組成的整體氛圍中漸進形成的。這種整體氛圍的各個要素中,早已或多或少地包含了具備后現代特征的某種成分。
1.蘇格蘭啟蒙運動
在經驗論和唯理論的大爭論中,蘇格蘭啟蒙選擇了前者。蘇格蘭哲學家通常承認心靈的復雜性,認為理性只是心靈眾多官能之一,并對那些非意識性、來源于人之慣性的力量給予高度重視。因此,他們認為知識并不總是來源于理性,大量感知匯聚成的經驗才是人類大部分知識的主要形態。哈耶克深受蘇格蘭學派的影響,他將啟蒙運動分為“以德法為中心的啟蒙”和“蘇格蘭式啟蒙”兩大脈絡,并認為通過后者自生自發式的社會歷史認識路徑得以保留。作為哈耶克重要思想淵源的蘇格蘭啟蒙,內在地蘊含著后現代主義的核心要義。培根的“歸納法”奠定了蘇格蘭哲學的經驗主義基調,為這種哲學埋下了一個非理性主義的種子。我們不能說蘇格蘭啟蒙就是后現代的,但是毫無疑問,蘇格蘭哲學對激情、同情、經驗等非理性因素的深切認同,使得它借由非理性的前哨為后現代主義浪潮的來臨吹響了號角。
2.波普爾
波普爾與哈耶克是非常要好的友人。哈耶克在1936年以前主要以經濟學家的身份活躍著,他的研究也基本集中在這一領域。波普爾對與知識相關研究的歸納,尤其是他在《研究的邏輯》一書提出的可證偽性理論,促使哈耶克經濟學研究的知識論轉向。可證偽性理論更廣為人知的稱呼是“批判理性主義”,“無法證偽的都是偽科學”是批判理性主義最精練的概括。批判理性主義蘊含著一種根源性思想:因為一切聲稱具有普遍性的科學知識無不是從對具體事物的觀察中獲得的經驗性總結或在有限的觀測下取得的推斷,這些歸納、推測中必然摻雜部分主體的臆斷,所以我們必須對任何宣稱絕對確定的知識保持警惕。波普爾對普遍知識不可揭示性的說明具有一種反本質主義、反理性主義的意味,雖然我們在波普爾這里找不到明確以“后現代”為主題的論述,但批判理性主義中所展示的思維方式足以讓他成為后現代哲學的先驅式人物。
1.奧地利學派
奧地利學派在反思英國古典經濟學客觀價值主義的基礎上,發起了以主觀主義價值學說為特色的“邊際革命”[1],但他們對于古典經濟學并非全盤推翻,古典經濟學對市場和個體自由的推崇被奧地利學派繼承下來,使得主觀主義、個人主義成為奧地利學派最重要的方法論。作為奧地利學派第四代中堅力量,哈耶克整套的理論中隨處可見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影子。與此同時,它們也是后現代哲學最內在的精神氣質。因為從后現代的訴求來看,對主體的解構、反對宏大敘事話語、重述知識等一切行動的目的,最終都要回歸到對人之內在性的吁求,以及樹立每個人尊嚴的愿望。
2.波蘭尼
知識的默會性是后現代知識論中非常重要的內容。最早提出默會知識的人是英國的科學家、哲學家波蘭尼。波蘭尼從其科研經歷中發現,科學知識并不是人們對其固有印象那樣,是從精密的演算和嚴格的推導中產生的;相反,科學知識蘊含著一些只能由科學家憑借直覺才能夠把握的東西。直覺是在整體性、情境性感知的統帥下,通過感官、既有經驗、瞬時啟發等刺激產生的認知形式。直覺的介入使得任何看似客觀無誤的知識都實際包含著主體無意識的思維前設,從這些前設性認知中,波蘭尼提出了默會知識與言述知識的分類。波蘭尼的默會知識對于哈耶克的影響是直接的。哈耶克在《感覺的秩序》中所說的通過復雜腦神經元活動而獲得的情感化知識大部分屬于“默會知識”,而這類知識在哈耶克看來“更具效用”[2]。正如鄧正來先生的精辟總結,在波蘭尼的影響下,哈耶克才初步提出“默會知識”和“知道如何”的觀點[3];并在此基礎上,哈耶克才能將“無知”這一核心概念引入其后期的知識觀。
后現代主義通常以非理性主義、反理性主義的形式表現出來,可以說反理性主義是后現代哲學最基本的特征。從哈耶克的理性進化主義的基本立場來看,雖然他并沒有對理性進行全盤否定,但一定程度上他仍舊是“理性主義的反叛者”。在這一點上,他與后現代主義達成了一致。
1.對啟蒙理性的批判
古典時期的理性之光被中世紀的黑暗所壓制。直到17世紀,在法國,一場名為啟蒙的運動重新扛起了被天主教壓制了近千年的理性主義大旗,哲學世界重樹了理性的權威,現代哲學也由此發端。但是,在后現代主義者看來,隨著理性逐漸被視作評判一切事物合法性的標桿,現代哲學將理性重新捧上了神壇,繼上帝、圣子之后成為新的神祇;于是,啟蒙理性也就具有了意識形態所具有的一切弊病,逐漸走向了啟蒙的反面。哈耶克同樣是啟蒙理性的批判者。哈耶克對啟蒙理性的批判并不是統而概之的,而是將啟蒙區分為法式和蘇格蘭式的。依照法式啟蒙的觀點,只要人們充分運用自身的理性能力就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確實,自啟蒙之后,歐洲文明似乎取得了比其他文明更長足的進步,這是由自由賦予主體的創造力和爆發力的加持下的成果。但是,法式啟蒙刻意強調理性的力量,于是人們將這一切的成就記在了理性的功勞簿上,法式啟蒙最終將導致“笛卡爾式的唯理主義”的誕生。
2.對理性權威的破除
啟蒙所奠定的現代哲學通常秉持理性中心主義或者理性本質論的立場。理性的反對者被在理性的話語下被視作反派,理性成為一種用于壓迫被其判定為異端的權力,正如利奧塔所說,“理性與權力是一個東西,是同一的”[4],因此,在后現代者的視角中,理性的話語包含著一種自視甚高的自負,這種自負使得最初作為神話終結者的理性自立為新的權威。哈耶克與后現代在批判理性權威性上的共同性是顯而易見的。哈耶克在討論政治語言的混淆時指出,構建論的唯理主義用“意志”代替了“意見”,而意志意味著依照理性的決斷有目地的行動[5],意志這一字眼的頻繁使用,似乎使得意志連帶著理性成為政治哲學中最神圣的字眼。哈耶克極其反感由法式啟蒙傳統延續下來的構建論唯理主義,這種理論賦予理性極高話語權,這實際上使得理性成為一種低效的工具。
3.對非理性因素的強調
依照后現代哲學的觀點,理性不能被斷定為意志中最核心的部分,因為人既有理性、受冷靜頭腦控制的一面,又有獸性、不自覺、動物本能的一面。理性與無意識、直覺、沖動等同樣都只是內發于人的內在的某種成分,甚至有時非理性因素的作用遠遠超過理性。非理性是人性中固有的部分,是生命的內驅動力。后現代理性觀所強調的非理性因素,在哈耶克的理論體系中是貫穿全局的隱含線索,這條線索要返回他的心智論中去找尋根源。哈耶克在《感覺的秩序》中強調,意識與無意識的區別只是在于它們各自發揮的分類機制的細致程度有所不同,相比意識、潛意識等非理性形態,意識并不是某種更加高級的心智形態。相反,就意識的范圍而言,它是極其狹窄的,無意識、潛意識等非理性形態與意識共同在場,成為意識深不可見的根基。
現代哲學的自由觀在很大程度上將理性作為自由的前提條件,人的自由來源于理性把握必然之后獲得的無限性,當人擺脫了自然的束縛,擺脫了非理性意識的干擾,就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1.有限理性的自由
現代哲學的自由觀是建立在人的本質理性,或者說無限理性之上的。而后現代自由觀則認為自由之根基并非理性,而是行為和思想上的實質性自由,即主體是否能夠跳脫社會、文化、環境、權力的框架作出真正源于自身的選擇。同時,自由也應當包括非理性的自由,一個自由的社會應當重視人的欲望和本能,包容瘋狂、感性、驚恐、異想天開等一切異常的合理存在,關懷、聆聽他者的聲音。可以說,后現代的自由觀建立在有限理性之上的。在這一點上,哈耶克同后現代的觀點是一致的。在自由的個人維度上,哈耶克將自由定義為消極自由,即免除強制的自由。這里的隱含邏輯是:對某人而言的最優選擇或最適當的行動是建立他對自身所處情景性以及選擇偏好的判斷之上,而由于理性的有限性,外在意志對于這些信息的獲取是力所不能及的,因此任何外在意志都應當被排除在個人行動所遵循的規則之外。
2.個人主義的自由
后現代主義的大師福柯在晚期著作中對個人的自由有不少的探討。在他看來,自由應是主體擺脫固定思維方式、外在權力壓制的最終結果。自由來自欲望和本能,與人的生命欲求相關。因此,一個真正的自由社會,應當是個人的內在生命力被充分釋放出來的社會,只有這樣來自私人的自主性和創造性才能被充分激發。可以說,后現代保持了對人之非理性的忠誠因而達到了真正的個人主義。哈耶克在《個人主義與經濟秩序》中區分了真、偽個人主義。偽個人主義以“笛卡爾式的唯理論”為基礎,它將會導致極端的集體主義。哈耶克在最后一部系統性著作中提到,文明進步在當下很大程度上被意指一種趨向于既定目標的發展,而“進步,依其性質,是不可能被計劃的”[6]。因為進步是一個自發又緩慢的進程,在這一進程中,有關進步的知識首先將在少數幾個人中自由地流動,如果這一知識確實是有效用的,這些知識才會得到更廣泛的傳播。必須予以明確的是,這一進程必須以廣泛的個人自由為前提。
依據現代哲學,知識僅指那些能夠形成普遍共識的真理性知識,這種知識以科學知識為主要構成,還包括部分經過嚴格理論化、體系化檢驗的社科知識。但在哈耶克以及后現代學者看來,知識是十分廣泛的范疇,由于主觀性的根本性質,在現代知識論的知識范圍之外,知識應當還包含著情境性知識以及那些無法通過語言明確表達的知識。
1.知識的主觀性
從知識的內在存在方式,即知識與主體的關系來看,后現代哲學認為知識并非普遍的而是主觀的。現代哲學所認為的知識的純粹中立性,在后現代主義看來不過是“科學”和“真理”的謊言。知識的存在場域是每個人的大腦,這使得知識必然帶有主體興趣、情感、態度、意志的烙印。哈耶克一以貫之地延續著奧地利經濟學派的主觀主義方法論,在哈耶克看來,通過物理現象的刺激而在大腦中產生的一切知識,必須有賴于精神的中介,知識就其本性而言就是人的精神世界自身。哈耶克的觀點類似康德的“物自體”理論,就哲學主客觀的一致性問題,他無疑是屬于唯心主義陣營。
2.知識的情境性
在后現代哲學的解讀中,知識是作為主體的對認客體的性質、特征、要素等的猜測和假設,因此必然會帶有個體的經驗、背景、情感性的因素,不可避免地受制于一定歷史文化體系中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等,不存在脫離特定的境域的認識主體和認識行為,也不存在脫離特定境遇的知識。因此,從知識的外在存在方式,即知識與外部環境的關系來看,知識具有情境性。在《經濟學與知識》中,哈耶克提出了“科學理論知識”和“有關特定時空之情勢的知識”的分類[7]。對情境如何判斷有賴于私人的經歷、知識水平、判斷能力,因此有關特定時空之情勢的知識只能停留在個人的大腦中而無法像科學知識一樣取得統攝性概觀的形式。哈耶克看來,科學理論知識遠沒有覆及人類知識范圍的全部,因此有關特定時空之情勢的知識的存在是廣泛且極其重要的,而這類知識卻在當代遭受了極大的忽視。
3.知識的默會性
后現代主義者和哈耶克對知識給出了類似的定義,即知識并不局限于共識性的真理或科學定律。在后現代主義者看來,除了這些能被稱之為普遍、客觀的知識之外,還存在海量默會的知識。默會知識的成立以對默會能力的承認為前提,默會能力是心智的不甚積極的方面,更多的與無意識、潛意識、準意識等相關。這類知識隱晦、模糊的形成路徑使得它成為理性無法介入的領域。在構建論唯理主義那里,所有不經由理性的合法性檢測,不能從因果關系、邏輯推理和語言陳述上加以呈現的,都不能稱之為知識。但哈耶克認為,那些被視作知識唯一來源的顯性的、規范的、系統化的知識,事實上只占人類知識總量中很小的比重。而被構建論者排除在知識王國以外的“默會知識”,才是知識的主要形態,它構成了理論知識大廈的基石。
現代哲學的視角下,知識論是一門有關真理的學問,無關話語,也無關權力,更無關正義,真理以其單純無價值性得到認可和廣泛傳播,成為紛繁的世界中唯一可以信任的東西。但是當信任成為信仰,真理成為權威時,真理必然與權力結合,而與作為政治倫理的正義相關聯。
1.對元敘事的否棄
在后現代主義看來,現代是“元敘事”的時代,元敘事指向單一的敘事模式、一極的話語體系及同一性的語言游戲,現代性的合法性就來自這種一元哲學。在元敘事的合法性下,真理與作為政治倫理的正義享有同一邏輯,正義的觀念必須建立在政治性共識之上。然而,后現代主義承認語言、話語中的差異性和不可通約性,普遍存在的差異性語言結構導致共識難以形成,既然共識無法達成,這就使得正義失去了統一判斷標準,正如費耶阿本德所說,沒有什么是絕對正確的,也沒有什么是絕對錯誤的。依哈耶克的知識論,以分散的形態存儲于個體大腦中的知識具有私人化的內容和個體性的差異,這種差異使得任何人和組織都不具備建立判斷知識真理性統一體系的條件。哈耶克的這種個人主義立場,間接表達了對一元話語體系的排斥,也即對元話語、宏大敘事的否棄。哈耶克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正義觀也并不是共識性的正義觀,而是有關個人主義的正義觀。因為在哈耶克看來,正義是個人行為的正義,正義的標準是個人行為的正當性準則,所謂的社會正義只是一種幻想和被毒化的語言。
2.對極權主義的批判
現代性標榜理性的普遍有效性,是認識真理的唯一途徑。正因為對真理的壟斷,現代理性孕育著極權主義的頑疾。正如利奧塔說:“在信息時代,知識的問題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是統治的問題。”[8]一元敘事的知識模式將把全部知識類型納入總體性、普遍性的社會理想的框架之內,對其所處位置、發揮功能作出確切的安排,或對人類的前程作出理想的預判。同后現代主義一樣,哈耶克對極權主義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通過他的知識觀得到闡發。哈耶克認為,原子化的個體通過與一般社會規則的互動形成的內部秩序相較于那些通過刻意規劃而形成的“組織”秩序而言是更可行的。哈耶克的這一主張正是對知識和真理問題深刻洞見的結果。因為既然任何的人或群體都不可能掌握絕對的真理,那么所有號稱根據它們所做的制度安排都將成為不可靠的存在。
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曾掀起了研究哈耶克的熱潮,其學術成果經過創造性轉化獲得了驚人的生命力。但是,在21世紀的最近10年里,哈耶克理論在中國的研究熱潮似乎已經褪去,似乎他思想中有價值的部分已經被挖掘完畢。但是,在與作為前衛文化的后現代理論的比較中,我們發現哈耶克思想的生命仍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