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娜
差序格局被看作分析中國社會關系結構的基本概念[1]。這一概念是費孝通在分析中國傳統社會基層結構時提出來的。他認為中國社會結構以自己為中心,“好像是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2]26,“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系成的社會,不像團體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個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紋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2]27。這種平面的、沒有縱深感的網絡意象使得差序格局與西方社會關系(social networks)概念的含義非常接近。因此,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社會關系網絡研究在我國興起后,很多學者便將之與差序格局等同。可是,差序格局不僅有橫向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差”的維度,也有縱向的等級化的“序”的維度。也就是說,差序格局不僅是一種關系,還隱含著對社會結構的解析。差序格局的這一面向,大大擴展了社會關系研究的廣度和深度。那么差序格局能否整合權力、等級、分化等重要概念,突破社會關系發展的理論瓶頸?它能否借助社會關系理論發展的東風而成長為一般性理論(formal theory)?這將是本文分析的重點。
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社會關系網絡研究在我國興起后,很多學者開始重新挖掘差序格局所蘊含的關系網絡內涵。由于費孝通在20世紀40年代提出“差序格局”概念時并沒有給出確切的定義,只是用投石入水的比喻來比擬,水波紋一圈圈平行地推移開來,自然是水平的、缺乏縱向內涵的。因此,后來的研究者探討差序格局時都強調以自我為中心和遠近親疏這兩個特點,而這些特點使差序格局與西方當前流行的社會關系網絡研究很便利地接續對應起來,致使大多數研究都將差序格局理解成人際關系的結構,甚至將它看作“關系”“關系網絡”的同義詞[3]。
這種認識無疑將差序格局簡單化了。差序格局體現的不僅是一個平面多結的網絡,更是一種立體多維的社會結構。閻云翔對此曾有過精彩論述。他認為大多數研究者都只看到橫向的遠近親疏(“差”),而忽略了縱向的等級差別(“序”),這是一種誤解。差序格局不但包含彈性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差”,還包含有剛性的、等級化的“序”,這兩者同等重要。費孝通在提出差序格局概念時曾指出,差序格局的本質是“倫”,“倫”即差序,就是人們在交往活動中所形成的社會網絡中的“綱紀”[2]27。這種縱向的、等級化的“倫”先于個人而存在,并且會對個人產生強制性的約束力,傳統社會所倡導的“親親、尊尊、長長、男女有別”就是“倫”與差序的體現。這些基于家庭關系、個人關系的倫理,隨著每個人差序格局的擴展,延伸至政治、經濟和社會等各個層面,構成了中國關系社會的道德基礎[4]。閻云翔認為這才是費孝通差序格局概念想要表達的真正內涵。也就是說,差序格局是社會結構的格局,其中心點是社會結構,僅僅從社會關系層面理解它是遠遠不夠的。
閻云翔的解讀把差序格局從一個一般的分析性概念轉換成一套復雜的分析性框架[5]。換言之,差序格局描述的不僅是一種社會關系形態或是一種倫理道德模式,更是一種社會結構形態。在這種社會結構形態下,社會中的稀缺資源都是按照差序格局的模式配置的[1]。當然,無論是“序”的差序格局抑或“差”的差序格局,它們的根源都在于血緣關系。“差”(自我主義的差序格局)與“序”(宏觀的差序格局)或沖突或呼應,共同維系著整個共同體的秩序。因此,以差序格局為線索洞察制度與生活的互動邏輯,就成為把握中國社會變遷的重要環節[6]。從這個角度講,差序格局的內涵遠非西方社會關系理論所能涵蓋。這也是中國社會學對世界社會學的重要理論貢獻。
社會關系網絡研究一直被詬病缺乏產生重要理論問題的能力。喬納森·特納在批判社會關系理論時曾指出它存在的三個重大缺陷:一是過于偏向數量技巧,大多停留在經驗描述的工具的層次上;二是缺乏產生重要理論問題的能力;三是尚未能對一些重要的社會學概念(例如權力、等級、分化、整合等)進行充分的再概念化[7]。也就是說,與其被應用的廣泛程度相比,社會關系研究還遠遠沒有成長為一個一般性的理論[8]。而差序格局概念似乎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彌補社會關系理論的上述不足。差序格局不僅是對中國社會結構的抽象概括,也適用于其他社會。以自我為中心向外推移,是所有人類社會社會關系結構的特征。針對不同國家的比較研究顯示,無論在哪個國家或地區,家庭都是社會關系的核心,家庭內部都呈現出依照父母、兄弟姐妹和其他親屬的次序關系逐漸疏遠的特征[9-10]。而且家庭具有高度穩定性,不會因成員間社會經濟地位的差異而淡薄疏遠,外圍的弱關系則呈現出高度的流動性[11]。
從這個角度講,差序格局不但可以涵蓋西方的社會關系理論,而且具有更大的理論發展空間。它不但是對橫向的社會關系層面的分析,更是對縱向的立體多維的社會結構的解析。這大大突破了社會關系理論發展的瓶頸,使社會關系理論擺脫了技術分析的具體化理論的境地,上升為一種可以解釋和描述社會結構的一般性理論。這與貝瑞·威爾曼(Berry Wellman)的觀點不謀而合。貝瑞·威爾曼認為社會網絡并非只是一套術語或技術,更是一種能夠揭示社會結構的有用路徑。他認為社會網絡不同于階級、種族、社區等凝固的、預定的社會范疇,它提供了一個有別于以往的全新視角——將社會體系看作彼此聯系、相互依賴的關系網絡,因此可以通過刻畫人際關系模式以及關系模式中資源和信息的流動來呈現社會結構[12]。如果說這體現了差序格局中“差”的維度的話,那么差序格局概念中“序”的維度的研究無疑會更進一步拓展社會網絡研究的深度。
差序格局對權力、等級、分化等重要社會學概念的整合,顯示了其發展為普遍理論的巨大潛質。正如閻云翔所言:“差序格局是為數極少的超越了政治經濟體制而從本土社會文化角度解釋中國社會結構的理論概念之一。”[3]它涵蓋了社會學的兩個基本問題:一是社會如何組成,二是個體人格如何形成。從這個角度講,差序格局不只是一個對中國社會具有解釋力的本土概念,它完全有可能成為一種具有普世意義的一般性理論。
社會關系理論一直被詬病過于具體化而缺乏產生重要理論問題的能力,差序格局概念恰恰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社會關系理論的上述不足。它超越了西方社會關系理論的平面視角,既包含對橫向的社會關系層面的分析,也包含對縱向的社會結構層面的分析。對權力、等級等重要社會學概念的整合,使它具有了突破社會關系理論發展的瓶頸并進一步發展為普遍理論的巨大潛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