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娜
詩歌是語言的精華與智慧的結晶,詩歌以其獨有的抒情方式和高度凝練的語言,集中反映著社會生活。同其他民族的文學史一樣,韓國古代詩歌最初是口頭歌唱形式,雖然后來與音樂逐漸分離,卻已具備音樂的音律。[1]中、韓兩國自古以來交流密切,中華傳統文化對韓國古代詩歌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但因社會背景、風俗文化等方面存在差異,韓國古代詩歌又呈現出鮮明的本土化特點,蘊含著獨特的生態意識和審美意識,表現出其先人對生命本質的思考,體現出人與自然的和諧之美,擴大了東方生態哲學思想的內涵與外延。
韓國從古代開始便善于學習和汲取外來文化的精華。儒教、佛教、道教、程朱理學等中國傳統文化傳入朝鮮半島后,對韓國古典文學產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由中國傳入朝鮮半島的儒家文化與韓國固有的本土文化相融合,起到了特殊的作用。李朝時期,儒教被定為國教,成為韓國民族文化精神的主干,并在潛移默化中滲透到原生文化的各個方面。[2]4世紀左右,佛教由中國傳入朝鮮半島,佛教的“禪定”思想要求人的心性從俗世的名利追逐中解脫出來,從而回歸自然本真狀態,在與自然無聲的冥合中達到物我等同、梵我合一的境地。7世紀初期,主張清靜寡欲、崇尚修身養性的道教由唐朝傳入朝鮮半島,并成為許多古代文人修身養性、為人處世的重要途徑。
尊重自然、敬重祖先的民族傳統是韓國古代本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韓國古代詩歌一方面繼承了這一傳統,另一方面汲取中國儒、釋、道等哲學思想的精髓,并將其運用到詩歌創造當中,使其詩歌具有生態美學意識和生態自然意識。
分析韓國古代詩歌,能發現其中所蘊含的物我合一的田園美、心物交感的愛情美以及比興手法的意蘊美。
1.物我合一的田園美
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仕途得意時則出仕于廟堂之上、官衙之中;仕途不達時則隱退山林田園,在大自然中尋求心靈慰藉。從這一點來看,韓國古代文人發現自然美的路徑與之極為相似。[3]中國田園詩歌中,有些文人以“漁父”的水上生涯和“白鷗”純潔悠閑的形象來抒發遺世獨立、回歸自然的情懷,這種田園題材也滲透到韓國古代詩歌,尤其是“江湖時調”作品當中。詩人贊頌自然山水之美,體現出回歸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思想。尹善道在《漁父四時詞》第九章《春詞》中描繪了江村寂靜春夜之景。“收起釣魚竿,倚窗賞月亮,拋下錨,拋下錨。夜深子規啼,聲聲徹夜空,槳聲里,靜靜躺。興味無窮盡,流連忘返不思還。”寂靜的深夜,唯有杜鵑的鳴叫聲不時劃破長空,更增添了夜的寂靜。詩人的“心之靜”與江邊的“夜之寂”營造出一種平淡而又空寂的意境,從而達到了物我合一的精神境界。李賢輔在《漁父歌》第三章描寫了隱居自然的生活:“青荷裹餐米,綠柳串魚肉。蘆荻花叢出,停系小舟。一股清意味,可嘆無人知。”漁父的生活看似簡單而樸素,但是他的內心卻無比充實。“青荷”“綠柳”“蘆荻”“小舟”,一幅充滿“清意味”的畫卷浮現在讀者面前。詩人欣賞自然之美,并將其融入簡單質樸的生活當中,最終升華為藝術,這就是詩人追求的審美境界。李滉的時調《陶山十二曲》中反映了崇尚理想、追求人與自然調和的態度。他在第六章中寫道:“春風花滿山,秋葉月滿臺。四時佳興與人同。兼魚躍鷹飛,云影天光,了無窮。”魚躍鷹飛、云影天光,萬物皆遵循自然規律有序運行,讀者能從詩歌中感受到哲理的情趣。
2.心物交感的愛情美
愛情是藝術永恒的主題,是人本性的表現。韓國古代愛情詩表現出對本真愛情的追求與向往。上古詩歌《黃鳥歌》可謂韓國抒情詩的先祖。“翩翩黃鳥,雌雄相依。念我之獨,誰其與歸?”這首詩為高句麗第二代王琉璃王所作。作者看到兩只黃鳥相依相偎,翩翩起舞,此刻的自己卻形單影只,回憶自己和雉姬深切誠摯的愛情,心中無比惆悵。
豐富而細膩的情感是女性詩歌中不可缺少的靈魂支撐。黃真伊是李朝著名詩妓,她與蘇世讓關系十分親密,《送別蘇判書世讓》是她情詩中的代表作。“月下梧桐盡,霜中野菊黃。樓高天一尺,人醉酒千觴。流水和琴冷,梅花入笛香。明朝相別后,情與碧波長。”這是一首離別詩,黃真伊并未將離別之情顯露于外表,而是先用“梧桐盡”與“野菊黃”來營造蕭條凄涼的氣氛,并通過“霜”“冷”等極具寒意的詞語烘托離別的哀傷,可見其對蘇世讓的依依不舍。李桂生也是當時的名妓,她在《閨中怨》中傾訴了相思之情。“瓊苑梨花杜宇啼,滿庭蟾影更凄凄。相思欲夢還無寐,起倚梅窗聽五雞。”詩人因相思而徹夜無眠,可見其相思之苦。詩中的梨花、杜鵑、月光,這些都是愛情詩中經常使用的自然意象。離別是痛苦的,相思是寂寞的,而等待更是令人煎熬難耐。小琰《贈人》:“寶鴨生香細細煙,楊花飛作岸頭綿。妝閨不耐春相憶,客舍遙憐夜獨眠。玉枕夢回等耿耿,畫檐簾卷月妍妍。音書兩絕無青鳥,魂斷三千弱水邊。”柳絮紛飛,本是春意盎然、充滿希望的景象,而所愛之人音信全無,陪伴詩人的只有香煙、孤燈與明月。而“燈”和“月”又不解詩人心意,分外明亮皎潔。香爐里的香一點點燃盡,而詩人等待的孤獨與煎熬愈加綿長。相思與離愁在這些女詩人的筆下或濃烈炙熱,或清淡婉約,但都不約而同地帶著凄楚哀傷的情調,她們用一生的等待與思念鑄成了一首首凄涼哀婉的悲歌。
3.比興手法的意蘊美
比興是中國詩歌中的一種傳統藝術表現手法。受中國古代詩歌影響,韓國古代詩歌中也經常使用比興手法托物言志。“山村雪飛埋石路,柴扉莫開無客來。深夜一片月,聊充我友來做客。”詩人申欽在時調《山村雪》中描寫了山村雪景:寂靜的山村,被大雪覆蓋的石路,禁閉的柴扉,這些景觀營造出分外靜寂的意境。詩人在最后一句中將明月比喻成陪伴自己的友人,更是將這份空寂烘托到極致,從而使詩人的心境與自然環境達到融合與統一。《黃鳥歌》中,詩人先是以黃鳥起興,觸景生情,然后以相依而棲的黃鳥比喻自己和愛妻的眷戀之情,借助景物來進行鋪墊和暗示,比興手法的運用使詩歌更加含蓄。“秋風唯苦吟,世路少知音。窗外三更雨,燈前萬里心。”崔志遠在《秋夜雨中》通過秋風、夜雨、孤燈烘托出自己在異域的孤獨以及對祖國和親人的懷念之情。李朝時期著名時調詩人李滉在《五友歌》中贊頌了水的清澈明凈與長流不息、石的永恒不變、松的堅定不移、竹的蒼勁中空、月的光明普照。在詩人看來,水、石、松、竹、月是大自然的代表,是天地靈氣的結晶。同時是詩人耿直孤高、憎惡黑暗、注重氣節等品格的投影,是人格化了的自然。由此可見,韓國古代詩歌中通過比興藝術手法,以自然為友,將自然看作與人平等無貴賤之分的主體,并賦予自然豐富的情感與朝氣蓬勃的生命力。
遠古時代,生產力水平極為低下,人們對自然界認知有限。人類既對自然感到恐懼,又對自然給予的各種恩澤心存感激。因此,遠古人類所萌發的敬天意識與自然崇拜意識在人們的思想觀念中占有重要地位。
1.敬天意識
人類與大自然的關系并非一開始就處于一種和諧狀態。人類對風雨雷電等自然現象的認識有限,對洪水等自然災害充滿恐懼,在大自然的威懾下惶恐不安。由于自然的種種不可知性,人們便在頭腦中幻想出能主宰一切具有強大力量的神。韓國古代先民將上天視為崇高而神圣的存在來崇拜。“常用十月節祭天,晝夜飲酒歌舞,名之為舞天。”“……以殷正月,祭天國中大會,連日飲食就歌舞,名曰迎鼓。”由此可知,天神崇拜是一種普遍的習俗。韓國古代第一部長篇敘事詩《東明王篇》以早期神話傳說為創作題材,歌頌了韓國開國祖先的建國業績和民族的悠久歷史。詩歌中提到的神話有一個共性元素就是“天降”主題:桓雄是天神之子,解慕漱是天帝之子,天降六部、天降六卵。這既為始祖建國提供了“君權神授”的理論依據,也強調了始祖神圣的正統地位,天降主題是韓國初民原始天神崇拜意識的體現。趙允卿指出:“從世界各民族的建國及始祖神話中可以看出,人類的原始信仰最初表現為對天體的崇拜,因為在初民的意識中,天是世界所有物體與現象的創造者,因此便有了天神崇拜。”[4]由于受到中國古典哲學的影響,加之韓國本土信仰的積淀,韓國古代觀念中充滿了濃厚的“配天”思想。韓國第一首國語樂章《龍飛御天歌》第一百二十五章中寫道:“子子孫孫,圣神雖繼,敬天勤民,乃益永世。”強調子孫要尊天愛民,使祖先留下的事業發揚光大。另一首樂章《天監》中也提出了敬天思想:“天監于下,眷闕有德。……于皇天名,赫赫靡常。覆彼昏德,興我哲王。克敬爾德,億載無疆。”指出上天監視人間,眷顧有道德的君子,贊美了朝鮮王朝開國君主有盛德,是天命所向,希望子孫后代借鑒歷史,遵循天命,發揚道德,從而永葆江山。這兩首樂章都將“天命”與“德”緊密聯系起來,體現出濃厚的“配天”思想。
2.自然崇拜意識
古代先民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朝朝暮暮、年復一年地生產勞作,他們根據自己的觀察,發現自然景物的某些性質與人們的意愿有相通之處。日月星辰、風云變幻、花開花落、魚躍鷹飛,這些都使先民產生一種生命的共感。于是,人們將自己美好的祝愿寄托在各種自然現象以及動植物身上,也就是原始人的自然崇拜。隨著敬天意識的產生,他們對太陽以及像太陽一樣圓的物體也產生崇拜。原始初民看到鳥能夠在天空自由飛翔,而鳥卵又像太陽一樣呈圓形,受這種心理影響,形成了原始初民的太陽崇拜和鳥崇拜。關于“卵”,中外學者普遍認為“卵(或者說蛋)是一種超自然的生殖力量象征”[5]。“卵生”是原始初民在對自然進行細致觀察的過程中所產生的共性思維。《龍飛御天歌》中所提到的韓國古代建國神話中,除了檀君,其他建國始祖都是卵生。朱蒙因日光受孕產卵,樸赫居世與金首露王是從圓如日的卵中所生,而且卵或卵始祖在誕生時常常伴有光的出現,顯然這與太陽崇拜有關。太陽象征著天神,水則象征著地母。神話中水與生命的連接來自古代人的生活經驗,這種對水的生命性體驗經過升華,在神話中體現為生命的象征。《龍飛御天歌》中所提到的始祖神話與建國神話當中,東明王朱蒙的母親是河伯之女柳花,新羅始祖樸赫居世在井邊誕生,天和水的結合預示著具有神圣血統非凡賢王的誕生。水既是生殖力與身份的象征,也是從神的世界到現實世界的通過儀式。[6]水能夠為統治者的血統神圣性提供合理的說辭。除了上述天、卵、鳥、水等崇拜外,還有對虎、龍、熊、蛇等動物以及山川、石、井等無生命的各種自然界物體的崇拜。由此可見,韓國古代初民對大自然有著極高的崇拜之情,相信大自然中一切有生命和無生命的物體都育有能夠禍福人類的強大精靈,因此在進行生產活動時都會舉行各種祭祀儀式,以祈求神靈保佑,將人與自然的對立轉化為人與自然的和諧,從而為人類生存和發展創造更好的條件。
3.天人和諧意識
自然崇拜是對自然的恐懼與依賴,而天人和諧則是物質和精神的追求。在漫長的生產勞作與生活時間中,韓國古代先民與自然的關系不斷趨于和諧。在韓國古代詩歌中,無論是描寫農事還是吟詠愛情,自然界的身影時隱時現,充滿著一種和諧融洽、自然親和的氣氛。四言詩《農夫歌》描繪了農家的日常田園生活。“四海蒼生,莊稼他們。一生辛苦,切莫怨恨。……前面溪邊,菖蒲葉子,郁郁蔥蔥,生長旺盛。布谷鳥聲,處處可聞。催來此地,一片春色。”這首詩歌并未吟詠農業生產與農民勞作的艱辛,而是強調了農業生產的重要性。“溪邊”“菖蒲”“布谷鳥”等意象顯示出生機勃勃的春色,為讀者展現出富有生命力的畫面。愛情詩中有富有泥土氣息的無名氏作品,如《愛》當中,詩人用漁網和西瓜蔓來比喻愛情的難舍難分,頗有新意。韓國大儒李滉受深受中國程朱理學思想影響,他曾提出:“蓋圣學在于求仁,須深體此意,方見得與天地萬物為一體。”[7]他在時調《清涼山》中表現出對自然的無限熱愛與珍惜。“清涼山上六六峰,唯有我與白鷗知。白鷗獻辭于桃花。桃花莫遠流,勿叫漁人知。”詩人將白鷗視為知己,并將其擬人化,通過白鷗對桃花“莫遠流”的囑托,表現出詩人生怕桃花順水而流被漁人發現這片“武陵桃源”,打擾這份清新寧靜,表現出詩人珍愛自然的情懷。
回歸自然是現代人內心深處的呼喚。分析韓國古代詩歌能夠發現,其中蘊含物我合一的田園美、心物交感的愛情美和比興手法的意蘊美。同時,從韓國古代詩歌當中能窺探到韓國古代先民尊重自然、善待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意識。中、韓兩國隔海相望,歷史文化交流源遠流長,中國古代優秀的傳統文化對韓國古代詩歌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韓國古代詩歌在接受中國儒、釋、道等哲學思想影響的基礎上,結合本國固有的自然觀,體現出人與自然的和諧之美,極大地豐富了東方生態美學思想內涵與文化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