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運峰
(本文系作者為《魯迅寫詩》所作序言,原標題《詩乃心聲,書如其人》)
李黎明兄策劃了一本《魯迅寫詩》,專門收錄魯迅先生所書寫的自作詩以及書贈他人的古詩文手跡。我深表贊同,因為無論是自己的詩作,還是古人的詩文,在魯迅筆下往往具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格調。于是,黎明兄便讓我就魯迅的舊體詩和書法寫幾句話。我頗為惶恐,因為,在我的印象里,無論是專門談魯迅舊體詩的文章,還是專門談魯迅書法的文章,似乎并不是很多。而且,我以為,在這些文章中,還是郭沫若概括得最為準確。1960年5月8日,郭沫若應上海魯迅紀念館的請求,為《魯迅詩稿》作序,開篇的兩段話就是:“魯迅先生無心作詩人,偶有所作,每臻絕唱。或則犀角燭怪,或則肝膽照人。如‘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雖寥寥十四字,對方生與垂死之力量,愛憎分明,將團結與斗爭之精神,表現具足。此真可謂前無古人,后啟來者。”“魯迅先生亦無心作書家,所遺手跡,自成風格。融冶篆隸于一爐,聽任心腕之交應,樸質而不拘攣,灑脫而有法度。遠逾宋唐,直攀魏晉。世人寶之,非因人而貴也。”
郭沫若不愧為詩人,也不愧為書法家,短短的幾句話,就把魯迅的詩和書法做了極為精當的論斷,至今仍被世人奉為定評。正因為如此,無論再怎樣評論魯迅的詩和書法,都只能算是對郭沫若序的一種注釋了。
在中國文學史上,魯迅有著無可置疑的影響和無可撼動的地位,但是,魯迅留下來的詩并不多,也可以說和魯迅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不大相稱”。的確,現在能夠收集到的魯迅的詩,不過幾十首。對于自己的詩,魯迅從不看重,也從不刻意保留。楊霽云編《集外集》時,曾向魯迅征集詩作,魯迅在1934年10月13日信中說:“我平常并不做詩,只在有人要我寫字時,胡謅幾句塞責,并不存稿。”12月9日,又在信中說:“舊詩本非所長,不得已而作,后輒忘卻,今寫出能記憶者數章。”12 月20 日,又在信中說:“來信于我的詩,獎譽太過。其實我于舊詩素未研究,胡說八道而已。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圣’,大可不必動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時也謅幾句,自省殊亦可笑。玉谿生清詞麗句,何敢比肩,而用典太多,則為我所不滿,林公庚白之論,亦非知言。”
魯迅對于自己的詩,就是這樣的態度。因此,在他自己編定的集子中,沒有專門收錄一首獨立的詩作。對于林庚白文章中風格近似李商隱的評價,魯迅也敬謝不敏。
盡管魯迅的舊體詩數量不多,而且也沒有在這方面耗費太多的精力,但他對于詩歌卻有著獨到而深刻的見解。早在日本時期,魯迅就在《摩羅詩力說》中寫道:“蓋詩人者,攖人心者也。凡人之心,無不有詩,如詩人作詩,詩不為詩人獨有,凡一讀其詩,心即會解者,即無不自有詩人之詩。無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詩人為之語,則握撥一彈,心弦立應,其聲澈于靈府,令有情皆舉其首,如睹曉日,益為之美偉強力高尚發揚,而污濁之平和,以之將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
在魯迅看來,每個人心中都有詩的存在,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將心中的詩情表現出來。詩人正是承擔了打動人心的使命,他的詩,正是表達出了一般人想表達而沒有能夠表達的感情,因此,好詩一旦發表出來,就會讓人產生一種“先得我心”的快感,使自己的精神、情操、道德得到升華。因此,詩,一定是性情的流露,人格的體現。“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賦得革命,五言八韻’,是只能騙騙盲試官的。”(《而已集·革命文學》)因此,魯迅一向反對和厭惡那種無性情、無趣味、無痛癢的吟風弄月之作。古人云:“詩言志。”就我的理解,“志”不僅指志向,也指性情,而且是真性情。所以說,判定詩的標準,不是辭藻的華麗和形式的完美,而是詩中所抒發的感情是否真摯,是否純粹。
根據自己的閱讀體驗,我以為好詩一定好讀,好懂,但又一定是別有一番味道,給人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使人從中得到深刻的體驗。如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詩人當初寫的就是實景,并不一定是在給人們灌輸人生哲理,但是,人們又確實能夠從中受到啟發,和現實生活中的境遇、感悟結合起來,從而賦予這些詩句以新的、豐富的內涵。這是詩人的“無心插柳”,也是好詩的自然稟賦。凡是能夠被人牢記在心,能夠千古流傳的詩句,一定是直白但有韻味,淺顯但是深刻,順口但不庸俗,如林中之響箭,似空谷之足音。
魯迅先生的詩,是符合這些標準的。
在魯迅的詩中,有“夾道萬株楊柳樹,望中都化斷腸花”的別離之作;有“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激昂之作;有“古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的感慨之作;有“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忽憶情親焦土下,佯看羅襪掩涕痕”的哀痛之作;有“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瑤瑟凝塵清怨絕,可憐無女耀高丘”的悲憤之作;有“卻折垂楊送歸客,心隨流水憶華年”“我亦無詩送歸棹,但從心底祝平安”的贈別之作;有“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愿乞畫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的希冀之作;有“所恨芳林寥落甚,春蘭秋菊不同時”的感傷之作;有“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何似舉家游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的灑脫之作;有“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的深情之作……所有這些,堪稱警句,但幾乎看不到深奧的用典和晦澀的詞句,而是信筆為之,純任自然,正如魯迅在文章中所倡導的“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南腔北調集·作文秘訣》)。
讀魯迅的詩,除了感受到真性情之外,還可以感受到其中的真趣味。盡管魯迅對于格律、音韻并不陌生,但他很少刻意為之,而是隨性所至,涉筆成趣。1932年1月28日中日開戰之后,穆木天的妻子非常擔憂,情急之中帶著孩子乘兩輛人力車到上海尋夫,暫住姚蓬子處。姚蓬子苦不堪言,只好在寒風中四處尋找住處。為此,魯迅寫了《贈蓬子》:“驀地飛仙降碧空,云車雙輛挈靈童。可憐蓬子非天子,逃來逃去吸北風。”由穆木天而聯想到穆天子,又由人力車聯想到云車,再把“蓬子”和“天子”連在一起,將亂世中的窘迫、狼狽表現得淋漓盡致,戲謔中有幽默,幽默中又有苦痛,真是神來之筆。魯迅老來得子,對海嬰自然有些溺愛。海嬰在客人面前往往調皮搗蛋,魯迅任其“胡鬧”。郁達夫不以為然,魯迅便寫了《答客誚》:“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本來就是在和朋友開玩笑,但是,這四句詩卻獲得了人們的高度認同,也成了父母舐犢之情的最好注腳。即使是最為著名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對于魯迅來說,其中也并沒有“深意存焉”,就如同《答客誚》,寫的是實情,但給人們留下了充分的解讀空間。
這也是魯迅詩的高妙之處,隨意,灑脫,幽默,風趣。
正因為魯迅無心作詩人,他也就很少保留自己的詩作。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大多是魯迅應友人所請,寫在條幅、箋紙、扇面或贈書上。這就涉及另一個問題——魯迅的書法。
魯迅從舊學傳統中走來,但對于書法卻不太上心。他沒有像沈尹默、錢玄同、馬衡等人那樣,下過專門的臨池工夫,但他對于書法卻有著很高的欣賞品位。1915年,他在紹興刊刻《會稽郡故書雜集》,便請陳師曾和錢玄同題簽。1924年9月8日,魯迅從《離騷》中集得一副對聯,特意請擅長書法的同事喬大壯書寫,裝裱后掛在“老虎尾巴”里。1931年3月1日,他在內山書店中見到弘一法師(李叔同)書寫的“戒定慧”,極為喜愛,立即“乞得”,據為己有。1933年,他和鄭振鐸一起編印《北平箋譜》,提議請沈兼士題寫封面,請沈尹默題寫扉頁,請魏建功書寫序言和目錄。而對自己的字,魯迅從不看重,只是在有人來求時,或則集中“交差”,或則立等可取。蕭紅、蕭軍在與魯迅通信時,稱贊他的字好,魯迅在1934年11月12日的回信中說:“至于字,我不斷寫了四十多年了,還不該寫得好一些么?但其實,和時間比起來,我是要算寫得壞的。”1935年1月間,增田涉替他的表舅、鄉村醫生今村鐵研向魯迅求字,25日,魯迅在復信中說:“寫字事,倘不嫌拙劣,并不費事,請將那位八十歲老先生的雅號及紙張大小(寬、長;橫寫還是直寫)見告,自當寫奉。”今村鐵研收到魯迅的字后,付了五元潤筆費給魯迅。魯迅在4月30日致增田涉的信中說:“我的字居然值價五元,真太滑稽。其實我對那字的持有者,花了一筆裱裝費,也不勝抱歉。但已經拿到鐵研先生的了,就算告一段落,并且作為永久借用了事。”可見,魯迅從來不把自己的字太當一回事,更不刻意去寫字。
魯迅在書法上雖然沒有下過太多專門的工夫,但他的取法很高。他曾經用了五六年的時間搜集自先秦至隋唐的碑刻拓本,然后抄錄其中的文字并進行著錄、考證。古碑中的精神氣質,對魯迅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他的書法,取法乎古,格調古雅,寓洞達靈動于溫柔敦厚之中。1927年1月,魯迅將要離開廈門大學,川島(章廷謙)向魯迅求字,魯迅抄了一段司馬相如《大人賦》送給川島夫婦,半玩笑半自信地說:“不要因為我寫的字不怎么好看就說字不好,因為我看過許多碑帖,寫出來的字沒有什么毛病。”魯迅所說的“好看”,是指結構上的俊美,而“毛病”則是用筆上的缺陷。魯迅不以字炫人,但下筆合乎法度,的確沒有毛病。
從思想觀念上,魯迅反對舊傳統、舊文化、舊道德。早年,他也積極倡導漢字的拼音化,但是,他的日常生活卻保留著傳統文人的習慣。比如,他完全知道自來水筆的便捷,可以提高書寫的效率,在《論毛筆之類》中認為“事情要做得快,字要寫得多,……總是墨水和鋼筆便當了”。因此,他反對讓青年學生使用中國的傳統筆墨,認為那樣會“使一部分青年又變成舊式的斯文人”。但是,魯迅的上千萬言著述,卻大多是用毛筆完成的,他的書信也大多是用毛筆直寫在宣紙的信箋上,具有十足的文人氣。這是魯迅的矛盾之處,同時也說明魯迅對傳統筆墨的情有獨鐘。他不主張青年人走過去的老路,但又不愿意改變自己的書寫習慣,這也是魯迅的高明之處。
正是因為眼界的開闊和數十年的毛筆書寫,使得魯迅的書法達到了渾然天成的境界,尤其是他的小字,點畫精到,結體舒朗,章法和諧,堪稱藝術精品。許多匾額、刊頭都集自魯迅的文稿,但毫無牽強拼湊之感。
與日常的文稿相比,魯迅為友人書寫的詩句就更加講究一些,因為通常尺幅較大,在用筆的點畫上就較為重拙,結體上較為舒展,布局上也考慮到落款、鈐印,更加注意參差錯落和上下左右的呼應。比如,題贈岡本繁的《自題小像》,題贈許壽裳的《悼柔石》,題贈高良富的《無題·血沃中原肥勁草》,題贈柳亞子的《自嘲》,題贈內山夫人的《所聞》,題贈坪井芳治的《答客誚》,題贈臺靜農的《二十二年元旦》,題贈許廣平的《悼楊銓》,題贈周陶軒的《悼丁君》等,均是條幅形式,魯迅寫得認真,專注,是當作書法作品去創作的。這些字,大多為行書,點畫圓潤而不失骨力,行筆流暢而具有法度,可稱之為魯迅書法中的精品。
但是,也不能否認,魯迅的一些書法作品寫得有些隨意,其中不排除應酬、率性之作,如《贈鄔其山》,最后的五個字“南無阿彌陀”同前面的字完全不協調,處于“失控”狀態。更為有趣的是,署名中的“迅”字,故意拉長,且以手印代替圖章。也許,這是魯迅醉后給朋友們開玩笑,才故意寫成這個樣子。再如,《送增田涉君歸國》《酉年秋偶成》《無題·一枝清采妥湘靈》等,也是隨意多于精到。這也可以進一步印證,魯迅的確不想把自己定位于書法家,也從不想以此名世。更多的時候,他是把抄錄自己的詩作贈送友人當作一種筆墨游戲。因此,魯迅的書寫是放松的,心態是平和的,給人的感覺也是舒適的。清人劉熙載云:“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魯迅的書法,一如他的為人:率真,厚重,超然,絕不裝腔作勢、虛偽做作。
除了書寫自己的詩作,魯迅還為友人書寫過不少古詩文作品。在這些作品中,最為突出的是魯迅為瞿秋白書寫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這是清人何瓦琴從王羲之《蘭亭集序》中集出的句子。這副對聯行筆沉穩舒緩,結體疏密得當,外圓內方,意態從容,是魯迅書法中的“極品”。也許,魯迅在寫這副對聯的時候,想到了遇到瞿秋白這一平生知己的喜悅,進入了孫過庭《書譜》所言“感惠徇知”的合宜之境吧。
黎明兄給我的任務是寫兩到三千字,拉拉雜雜,竟說了這么多,已經大大超過了規定的字數,趕緊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