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池

陽春三月,鳥語花香,老屋庭院已被前后栽種著的兩株粗大高聳的白楊樹遮擋,陽光透過枝芽灑在桌上一漾一漾的,一如此刻趴在桌前寫字的兩個黃毛丫頭的心情。
“霍美麗,你抄快點兒,一會兒電視劇就開始了!”10歲大的燕青不耐煩地湊上去看著另一個女孩一筆一劃地謄寫。
“噓,小聲點兒,我媽在家呢!這個字怎么念?”女孩兒把聲音壓得更低,用筆頭輕輕點點本子。
“‘木屐的‘屐,就是一種用木頭做的鞋子,‘應憐屐齒印蒼苔。”燕青耐心地解釋念到。
突然,霍美麗抬起頭,烏溜溜的大眼睛朝房頂看去,又用筆指向那里,像是發現秘密一樣驚喜地說:“看,我家屋頂也有蒼苔。”
“那說明你家的房子年代久了。不要磨蹭了,快點兒寫吧。”燕青又一陣催促。
對于青苔,燕青早已熟知。8歲那年,一家四口從正街老宅搬到僻靜的東巷。隔著一條路,燕青總能清晰看到對面老屋背陽瓦當上一層綠色的毛絨苔蘚。年幼的她總好奇追問大人:“屋頂上怎么會長綠毛毛?”媽媽笑著說:“那都是小孩子換掉的牙扔到屋頂上長出來的。”
后來,燕青只要一換牙,就跑到自家樓頂,將脫落的牙齒使勁兒丟到老房屋頂上。一年年里,燕青已經換好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也明白媽媽的一時戲話。偶爾盯著那層綠色的青苔,燕青還是會不自覺想起那些被扔上屋頂的牙齒。
老屋的主人姓霍,這間老屋,連同這里的青苔、白楊樹、黑白電視機、霍家的小孩兒,一并構成燕青少年記憶里最初的純真元素。
霍美麗是霍家長女,也是燕青的同班同學。盡管只長她兩歲,霍美麗卻有種旺盛的生命力,13歲出頭的少女,已然發育出女性特有的曲線美,一對撲閃的大眼睛像一對紫葡萄。夏天一到,霍美麗有時會穿著背心吊帶在院子里忙活,裸露的皮膚緊繃有力,有著成熟少女的健康美好。
時常,兩個女生會趴在樹下的方桌前寫作業,起風時聽白楊“沙沙”的聲響,或者盯著樹干上長得像眼睛的樹痕嚇唬彼此,一旦期待的電視開播,又立馬輾轉屋里。
盡管成績不濟,但霍美麗總能在平淡的生活里玩出花樣。比如,她會變戲法地拿出一本自己的相冊,會一邊追劇一邊謄寫下歌詞,會用樹葉拌鳳仙花給大家裹紅十根手指頭,會用衣服Cosplay出白娘子。在整個巷子女孩的心中,霍美麗是當之無愧的“娃娃頭”。不過,一旦霍美麗被父母使喚著干家務,大家只好識趣地走開。
不過在學校,因為沉默寡言,成績平平,霍美麗總坐在后排,沒有多強的存在感,而“好學生”燕青總被安排在老師的眼皮底下,兩人無甚交集。只有放學路上,兩個人自然又變得熱絡起來。燕青總覺得,她們只算是很好的玩伴,而不是真正意義的朋友,因為朋友意味著旗鼓相當,分享秘密。
就像她某天不經意瞥見了霍美麗臟污的褲底,慌張中指問道:“美麗,你怎么了?”當時還不懂何為“初潮”的燕青,以為霍美麗得了不治之癥,并在她一陣羞赧的提醒中遞上了外套。霍美麗利索地接過外套然后盤在腰間,用衣服遮住屁股,對著一臉懵懂的燕青拋來幾個字:“以后你就知道了。”這讓燕青更加確定,她們之間的差距不是一點點。
她們依舊一起上學放學,一起趴在白楊樹下寫作業,霍美麗依然不加思考地照抄燕青的作業,在帶密碼鎖的日記本上用彩筆寫寫畫畫。偶爾,燕青會偷偷瞄一眼,其實抄寫的多是些情情愛愛的歌詞,此外還有隨意描摹的花草人物。講真,文化課不濟的霍美麗,卻是繪畫和配色的天才。
升入初中后,不同班的兩個人,依然每天同行回家,然后在路上聊點兒各自班級發生的趣事。有陣子,燕青總喜歡跟伶牙俐齒的男同桌斗嘴畫“三八”線,又在放學路上,跟霍美麗喋喋不休抱怨那個男生的種種不是。而霍美麗冷不丁含笑瞄著她問道:“你是不是喜歡他呀?”讓燕青立即啞口。數秒停頓過后,燕青連連絕口否認,甚至拋出一句更狠毒的話撇清自己和男同桌的關系。
霍美麗烏溜溜的雙眼從燕青的臉上抽離,像是攫取到她想要的一點兒證據,而后“咯咯咯”地笑著走在前頭,而燕青像是被抓住把柄似的,再也沒跟霍美麗提起那個男同桌的名字。
直到畢業前夕,那個男同桌突然轉學,燕青的心像被鑿了個口,空洞許多,也終于肯承認自己貪戀和同桌在一起斗嘴玩鬧的快樂時光。大概除了霍美麗,沒人知曉,自己曾在情竇初開的少年時期,喜歡過一個歡喜冤家型的男生。
畢業時候,教室里流行互寫留言簿,燕青莫名覺得好笑:“不過是從初中部搬到隔壁的高中部,低頭不見抬頭見,還搞這些。”又在霍美麗遞來的日記本上,隨意寫了幾句,“青山竹子根連根,朋友之間心連心”。畢業的教室里,縈繞著一股焦躁的氣息,像大家蠢蠢欲動的心意。
兩個女生陪伴著彼此走過青澀的中學時代,那幾年,她們鮮少再趴在白楊樹下寫作業,也不再一起跳皮筋。燕青成了聞名全校的學霸,霍美麗始終籍籍無名,她們能相互分享的東西越來越少。直到后來,燕青騎車上學,霍美麗依然步行,兩人之間也抹掉了最后一起并行的可能。
最后一次見到霍美麗,是在高一開學前的暑假,她來燕青家道別:“反正也念不好,不如早點兒掙錢。”并在臨別前悄悄遞給燕青一張折疊好的信箋,輕聲叮囑:“燕青,拜托你,務必把這個交給高峰,記得不要偷看。”燕青自然清楚這種信箋意味著什么,驚愕地看著眼前這個少女。她吃驚的是,霍美麗喜歡的人竟然是高峰!一個跟她們倆同班多年的酷拽男生!她更驚訝,沉默的霍美麗竟這樣勇敢!
那封信,燕青是在次日悄悄轉交給了高峰的,她也親眼看著男生轉身便將信封丟掉。對于這些,她只字未對霍美麗提起,正像對霍美麗的“心事”守口如瓶一樣。那是她們彼此平行、漫長、不濃不烈的情誼里不變的尊重與珍惜。
一年年里,她們沿著各自人生的軌跡成長又走出小鎮,年少的記憶開始模糊虛化,而燕青也明白,年少的開端我們都會有一些不能和別人分享的秘密,這無關親密,只是一些獨屬于青春期最脆弱的自尊。而她和霍美麗的那些秘密也將像老屋背陽處恍惚的青苔一樣,沿著記憶的方向一直緘默著蔓延、生長。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