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等待下車的旅客在過道排起長隊,人人都低頭刷著手機,只有老鐘伸著脖子,向站臺一邊的窗口打量,想找到妻子的身影。每次重逢,她都要與他打賭:“誰先發現對方誰就贏,輸的人請客喝粥。”
冬天傍晚7點,天早已黑透,站臺上的燈影影綽綽。車停穩了,他順著隊列往前走,果然在臨近車門的窗前捕捉到她高高揚起的手。一下車,老鐘的行李箱就被接了過去,他看到結婚12年的妻子新染了紅栗色的頭發,帶著“你又輸了,請客”的神氣望著他。
老鐘有個怪毛病,妻子一樣也有——出差歸來一定要喝粥,而且要喝那種煮到米粒開花、起了膠質的熱粥,好像那碗粥中蘊含著秘方,能驅散旅途中的焦渴與疲乏。這些年,作為大型藥企的新藥研發負責人,老鐘出差越來越多,每次至少兩個月。出差閑時,他都會去當地尋覓美食,最后,想念的還是回家時的那一碗濃稠米粥。歸來時,老鐘盡可能坐高鐵,因為家中有彼此接站的傳統。這樣不僅家人能第一時間團聚,而且能盡快喝到粥——這幾年,粥品企業紛紛進駐高鐵站。
團聚的欣喜與快慰,經常讓兩個人在站臺上就步調一致地踢起正步,或者哼唱同一首歌。他們是初戀,20年前在武漢同一所大學讀書,都是學生會的成員。老鐘第一次見到妻子并不是在學校,而是大一報到前,目睹了她在武昌火車站狼狽地扛行李的情景。當時,她背著一個大背包,帶著兩個大行李箱,一個人從南京到武漢的學校報到。她沒想到,武昌火車站的月臺出口是沒有扶梯的老式地道,需要拎著箱子走下六七十級階梯,穿過地道,再爬上去。
只見她深吸一口氣,雙手拎起箱子,腰挺得筆直,努力維持著矜持,卻只有力氣走下三級臺階。等她跌跌撞撞走到一半時,已是大汗淋漓,不得不停下休息。后面的人流蜂擁而至,她不得不朝一邊驚慌退讓。她的狼狽,讓老鐘頓生惻隱之心。他迅速思量一下,擠過去,掏出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我也是新生,我幫你拎這些行李吧。不過,你要幫我看守我的行李。”
老鐘沒有想到的是,這竟是他們故事的緣起——她爽快地掏出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竟與他的一模一樣。上了學校接站的大巴,聊起來才知道他們有那么多共同點:他們同為天秤座,生日只差一天;在高中時,都是各自所在高中理科競賽實驗班的學生,只不過他搞生物和化學競賽,她搞物理競賽;他們在不同的省份參加高考,成績比錄取分數線同樣高了35分。因此,他們的感嘆也一樣:“你估分怎么也如此保守?不然我們有可能在清華相見……”
“老婆是我從月臺上撿來的,所以,火車站月臺相當于我們的月老。”老鐘經常這樣解釋他們家的“接站”傳統,他們研究生畢業一年多就結婚了,當時高鐵線路還沒有現在發達,出差要坐普通快車。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坐下來,車廂洗漱間和廁所的儲備用水都用完了,下車時,人人疲憊不堪。此時如果有人接站,遞上盛著熱茶的保溫杯,接過旅人手里沉重的行李,可能就是莫大的體貼與安慰吧。
對老鐘來說,妻子來接站時總是讓人耳目一新。與學生時代一樣,她永遠是那樣精神抖擻、講究造型的人,風衣、裙子,大衣、闊腿褲,脖子上系著自己買零頭布裁剪的長絲巾。長期的瑜伽訓練讓她養成了處變不驚的風度,并保持著少女時代的緊實身材。她會為接站精心打扮一番,薄施粉黛、涂上唇彩。他也會回應她的周全:“畫眉技術越來越好了呢,顯得表情生動,全身上下的配色都很完美。”妻子嬌嗔地笑說:“待會見到兒子,可別這么說了。小鬼頭又要說,喝個粥也要被塞一嘴‘狗糧。”
自從兒子滿8歲,妻子接站時也會帶上他。閨密表示不解:“你家老鐘是提不動箱子嗎?何必勞師動眾趕去車站?微信發個打車紅包,不就行了?”
老鐘的妻子從不聽閨密的規勸。重逢之日,對他們家有著重要的意義。放下所有的公事與私事,與伴侶在月臺上相見,傳遞了一項重要的訊息:在我眼里,你永遠是第一位的——雖然生活的瑣碎會磨損夫妻相處的新意與熱情,但我們還是期待在某些特殊的節點上可以恢復敏銳感知,了解對方的需求。他們也要以身作則,告訴孩子如何表達關愛。要知道,若孩子不曾抬頭觀望父母怎樣表達情感,長大了很可能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這將降低抵達幸福的可能性。
每一次重逢,老鐘夫妻都會在對方眼里看到初次相見的小火花。無論是誰出差歸來,見到對方在月臺上遙遙揮手,總有一股暖流沖擊著胸口,加上還有孩子的擁抱,那份團聚的喜悅,倏地翻倍。最后,全家人第一時間分享一鍋熱粥,更是將身心縫隙中的疲憊一掃而空。回家,就成了挽手相攜、值得拍照留念的節日,彌補了多少獨立支撐的孤清和兩地分離的牽掛,讓一個家充滿凝聚力。
(田龍華摘自《好日子》)(責編 懸塔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