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緊病慢先生。
這句話用兒話音發出來,好聽,有韻味,特別是用袁店河的方言,更有意味兒:緊病兒慢先兒生。先生是指中醫。好像是說病人狀況十分危急了,醫生依然不慌不忙——肖紓聃后來才悟出這句話的道道兒。
后來是指他成為袁店河上下的名醫后。他在自己的醫案里特意稱道了這句話:好中醫是急不得的。
肖紓聃就不急。他坐門診是袁店街頭一景。端坐,雙腳著地,合閉雙眼,目光方向為關元穴,肚臍下三寸,靜默,意守半分鐘或者一分鐘后,手指才觸及患者手部的寸關尺部位。無論來診者多急,在他的這種氣場下,也靜下心來,平穩了脈搏,回到了自然狀態,肖紓聃就能更好地把脈診病了。這時候,肖紓聃的淡定從容讓患者更加相信他的醫術。
于肖紓聃而言,閉上眼睛后,意守關元,既阻隔外部光、色、音等的干擾,又氣守丹田、內護自保。畢竟,把脈憑心,用的是精、氣、神,把診下來,耗費元氣。肖紓聃多用望、聞、切,問得少,就已經把準了病因。然后,甘草、二花、大青葉、瀉白散、紫雪丹等,三天五副,藥不貴,卻管用。
肖紓聃主攻兒科。或者說,他顯名于兒科。中醫兒科,比較難。小兒手不能指,口不能言,身上不舒服多用哭鬧表達,而啼必有因,所以他留下的醫案里稱兒科為“啞科”。中醫兒科,看準病情后,以草藥為主,去病如抽絲。不若西醫兒科,用的是糖衣藥片糖漿藥汁或者輸液,不苦口又去病快。
對此,肖紓聃卻不認可。他的醫案里,一行行蠅頭小楷表達了一種擔憂:“小兒生機勃勃,五志萌芽,七情漸增,當如春風吹草細雨潤苗,西藥治標且猛迫,父母者只喜去疾快,殊不知根本已被藥傷,反積大患矣……”
王福強出生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他不若以往吃奶后安眠卻大哭不止。王福強他奶著急得很,拿起他的一件衣服站在院外的雪地里,一聲聲地叫:“強娃兒回來!強娃兒回來!”王福強他媽在油燈下懷抱著他,一邊拍一邊連聲地應著:“回來了!回來了!”用老輩子傳下來的安撫小兒驚悸的“叫魂”法。可是,不靈。王福強他媽越拍,王福強哭得越凄婉——“哇哇!哇哇!”沒有辦法了,王福強他爹抱起王福強撲進風雪里,敲開了肖紓聃的門。
肖紓聃燈下細看:“這孩兒沒有啥毛病啊!”他用溫水洗了手,觸王福強額頭,不燙。再用溫水洗了手,解開包裹,七個月大的王福強竟然轉啼為笑。肖紓聃眉頭一皺,溫手輕摸,細皮嫩肉,王福強不哭了,眼睛水汪汪的。誰料肖紓聃的手到了他的腿間,王福強又畦地哭了,同時,肖紓聃覺得手指頭肚兒被什么刺了—下——卻是一別針,已經將王福強那里扎破!王福強他媽圖省事,用別針系軟布圍其屁股……
還有李小青,也就剛一歲的樣子,從城里的姑家回來后乳食銳減,無精打采。一有人來,李小青無非從母親胸襟轉出頭來,稍一觀望即又以面貼母懷。李小青的姑就帶回來保和丸、胃蛋白酶啥的,心疼有加,可是李小青仍不領情。沒有辦法,爹媽就抱著李小青來找肖紓聃。
那時候興“赤腳醫生”,肖紓聃被清理出公社醫院回生產隊種地,沒有給人看病的資格了,否則要受批評。李小青的爹媽一直等到他放工回家,趕緊悄悄地跟著進了院子。肖紓聃剛把在袁店河邊挖拾的蘆根兒放下,李小青的爹媽就進來了,差點兒跪下,把肖紓聃嚇了一跳!
肖紓聃看看院子外,急忙洗手,沒有溫水,就用手對搓后,摸額頭按肚腹再看舌苔——“沒有哈呀!”一問,說是從姑家返回時,其表哥正沖她開玩具槍,她當時還不想回來,由笑而哭。肖紓聃說:“那不用吃藥了,明兒個叫她姑給她買個一樣的玩具槍吧。嘿嘿,這小妮兒,念想怪大哩……”果然。李小青一見玩具槍,笑了,好了。為啥?“小兒亦有心思。所欲不得,憂思傷脾。”就使起小性子來了。
肖紓聃寫一手好字。過年自己寫春聯,聯嵌藥名兒:春至但聞藿香木香,人來不論生地熟地;天冬寒水石上流,地黃梅花雪里開;等等。他在墨汁里加了中藥,字有香。閉眼,現在還能感覺到那香味兒。
人都會老。肖紓聃也老了。手哆嗦了,他就去放羊。他說,手勁兒不準了,再看病就有些糊弄人了。
肖紓聃想收個徒弟,可是沒有人學,都說下不了那樣的真功夫。再說了,街頭、村尾,小診所多的是,頭痛發熱就掛水,省事,快。中藥得煎得熬,半碗一碗,黑糊糊的,喝起來還苦。
肖紓聃更老了,放羊也沒有精神了,總打瞌睡,走到哪里就睡到哪里,枕著一個藍布包。八十七歲的那年秋天,肖紓聃睡過去了,人們發現他所枕的藍布包里,是一套厚厚的醫案:啞科。可惜得很,那醫案被腦油浸潤得粘連在一起了,目錄里有“夜尿”“口瘡”“不啼”“傷食”“百日咳”“腹痛”“水痘”等條目,模糊不可識。
可惜得很!
南陽仲景國醫大學的一位教授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