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楣
和老同學聚會回來。老妻問:“談些什么了?”
我回答:“又說那些我們敬重的老師了。”
老妻說:“有學問的老師,當時必不在少數,能讓別人記得那么久,除了課講得好,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我說:“當然,道德文章缺一不可。”
老妻問:“你們都七十多歲了,那些老師還有健在的嗎?”
我說:“健在的不多了。”便有些傷感。
老妻便在紙上寫了一個字,“跽”。“若是你教學生,如何讓人認識這個字?”
我說:“這是古文啊。那意思是長跪,又與‘跪有別。可畫一張簡筆圖吧……”
老妻便說:“你也做過語文老師,可真不如我的老師。”
“知不知道我的語文老師如何教這一個字?他在黑板上寫過跽字,便側過身子,突然就兩膝著地,先將臀部緊緊貼著兩腳,那就是一個‘跪字。然后一下子挺直上身,臀部離開腳后跟,便是那個‘跽字。”
一個教室的學生都站了起來,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擠擠挨挨,探頭去看老師如何用自己的身體來“寫字”。
黑板下面,正是粉筆灰最多的地方。老師等學生都看清楚了,便站起,走出教室,抽下袖套,拍打褲子上的粉筆灰。復又走上講臺,戴上袖套,從容講課:“‘項王按劍而跽,……此時,項羽驟然驚起,作格斗的準備……”
“那時候,我們不過十四歲,至今過了五十六七年,都不會認錯這個字。”
我說:“這一‘跽,道德文章都有了,那是真正愛學生愛教書的老師啊。”
我便懷念,我的初一語文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翻開作文簿,逐一批點。到細致處,便用兩眼盯著我的臉,用蘸著紅墨水的手指,篤篤敲著桌子。他難道未卜先知,這孩子一生都會和文字打交道?
記得那時校園的早晨,凡有那幾個學生特別尊愛的老師到校,操場上很多走步背書、打球奔跑的孩子,都會停下來。男生女生都很恭敬地迎著老師,喊一聲“老師早”。只有一個鄰班的小個男生很調皮地躲在老師背后高喊:“同學們好!”然后就跑開了。老師一次次停步,左右含笑點頭,不忍漏掉任何一個學生,連那個愈跑愈遠的背影也在內。
第二天,早上和老妻外出。附近一所學校,禮儀甚重。校門口左右各有三個學生,手臂上有值日的紅袖章。見老師進校門,便恭恭敬敬集體九十度鞠躬,行尊師之禮,高頌“老師好”。
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可能習慣了每天享受這樣的禮遇,嫌回禮麻煩。戴著黑框眼鏡的她,抬頭望著操場上一無所有的天空,顧自推著助力車,進了學校。
這場景,可能一萬次經過校門,僅能遇上一次吧?老妻和我,都不免嘆了一口氣。欲說還休,我們都想起了當年的老師。
(常朔摘自微信公眾號“夜光杯”/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