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光才
在歐美眾多國家中,恐怕少有如法蘭西這樣一個民族,既擅長“立”得氣勢恢宏,又敢“破”得義無反顧,但無論是立與破,它成就的似乎總是他人,有一種墻內開花墻外結果的吊詭。政治、思想與社會風尚如此,高等教育亦然。法國著名學者克莉絲汀·穆塞琳(ChristineMusselin)曾經出過一本專著—《法國大學的漫長之旅》,開篇就提到這樣一種困惑:法國有大學嗎?她認為,至少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法國確實無大學。對于高等教育史略有所知的人們,相信對此都會感到極為詫異。因為回溯大學的源頭,盡管意大利的薩勒諾與博洛尼亞可謂先驅,但近現代意義上的大學真正的締造者無疑是中世紀的巴黎大學。它最早確立了大學文、法、醫、神四大學部架構,在羅馬教皇的保護與支持下,最先創制了相對穩定成型的教師主導大學治理結構。一一六七年,當時擁有如今法蘭西近半土地的英王亨利二世與法王路易七世交惡,他禁止英國學生到巴黎大學就讀,并要求在巴黎的英國學者返回牛津,于是才有了后來聲名顯赫的牛津大學;隨后于一二0九年,因為牛津大學師生與市民發生沖突,不少學者逃到了劍橋,然后才有了劍橋大學;而劍橋大學又與哈佛大學有特殊淵源,一六三六年,英國的馬薩諸塞殖民地仿效劍橋大學創辦了一所學院,學院所在地本叫紐鎮(Newtown),故出于對劍橋大學的膜拜,特更名為劍橋(又譯為“坎布里奇”),學院稱劍橋學院,后在一六三八年接受約翰·哈佛的捐贈才更名為哈佛學院。由巴黎大學到牛津、劍橋,再到哈佛,順著這個線索我們不難發現:將巴黎大學稱之為現代綜合大學的母機,應該一點都不過分。至于它的精英高等教育機構—大學校,則不僅影響了俄羅斯,由蘇俄而到中國的專業高等教育體系,甚至也為美國眾多學院,如加州理工學院、弗吉尼亞理工學院等提供了模板。
然而,這個擁有現代大學母機的國度,為何后來卻沒有了大學?穆塞琳認為,如巴黎大學這樣傳統機構的消失,始于法國大革命時期。由于帶有舊制度、宗教和特權象征,法國傳統大學被關閉。一八0六年,拿破侖開始重建法國高等教育系統,但與當時同時啟動的德國洪堡研究型大學理念和模式不同,拿破侖不關心大學的自由探究與理性精神訓練,而僅關注它對帝國的價值。因此除了極力推崇與發展以培養工程師、教師、科學家、行政官員為目的的新興專門學院(即大學校)以外,他創建了帝國大學。帝國大學其實為一所行政機構,它統轄全國各大學區的教育。大學區的高等教育部分包括神學、醫學、法學、科學與文學五個學部(faculty),前三者為高度職業化的機構,而科學與文學更傾向于作為中學教育的延伸,為一個學歷文憑授予機構。各個學部之間完全獨立,并接受自上而下高度集中與等級化的垂直管理,學位授予由國家控制,甚至教師教學的課程詳細提綱都需要國家主管部門審批。對于這種帝國大學模式,穆塞琳認為,它塑造了法國近代以來的高等教育特質與品格,也由此葬送了法國的大學—作為一個不同學問與知識交匯的場所與社團。
可以說,整個十九世紀,在德意志民族以及德國研究型大學迅速崛起的背景中,對于由國家強力控制帶來的科學自主探究能力的貧闕,法國知識界也并非沒有危機感。從第二到第三共和國期間的改革頻仍,特別在第三共和國時期,政府開始嘗試全面清理拿破侖帝國大學模式,嘗試借鑒德國經驗以淡化國家直接干預方式,如免除教授向教育部提供教學大綱的義務,來塑造具有相對獨立性的法國大學。但是這些改革并不成功,根由還在于國家其實沒有放棄控制權。一八九六年的《國立大學組織法》開始恢復法國的綜合大學建制,但由于在大學內部學部主任的任命、教師聘任以及財政等事務上,學部是作為歸口教育部管理的法人實體,大學并沒有獲得自主管理的權力。甚至在穆塞琳看來,這種新的改革反而以一種專業社團(專業精英)與中央政府合作的形式,強化了自上而下學部分立式的垂直管理。其運行邏輯大致如下:大學教師聘任與學生畢業資格由全國性的學科專業社團掌控,但社團其實為教育部按學科或專業細分的各部門代理,而這些部門的行政主管往往是不同學科的資深教授,他們直接與大學的學部主任發生聯系,因而以一種共同管理(joint management)的機制,加強了與學部的紐帶聯系,進而使得大學層級完全邊緣化。對于這種看似有了綜合大學的面目,實際上卻由各彼此分立學部主導的格局,穆塞琳稱之為“學部聯邦”(facultyrepublic),它徒有大學之名而已。
穆塞琳認為,直到一九六八年的《富爾法案》,法國才開始嘗試終結這種狀態。破解的撬桿是取消學部,打通不同學科之間的聯系,在大學中創建類似美國院系的“教學與研究單位”(UFR),在校園內建設共享設施以凝聚大學的認同。然而,欲擺脫延續百年的路徑依賴并非易事。事實上,在《富爾法案》頒布后十幾年中,法國大學充其量還是形式上的學科組合。不同學科之間常帶敵意,校園內充斥著利益與政治沖突,大學理事會成員們僅關心自己的部門利益,無心參與集體事務,理事會形同虛設;有五年任期但不能連任的校長與UFR 的負責人,樂得做個老好人的調停角色,表現消極和低調。因此,相互之間更多是踢皮球,UFR 把球踢給校長,校長再踢給教育部,最終是一切基本都按照教育部的要求、標準和規范運作。對此,穆塞琳認為,即使傳統學部已遭廢棄,但是,宏觀上大學改革并沒有動搖教育部與學科社團共謀的垂直與集中管理模式。在大學、中央行政與學科社團三者之間,大學作為獨立學術組織的自治邏輯極為疲弱。《富爾法案》之后的法國大學,依舊是有其表而無其里,有其形而無其神。
穆塞琳的分析表明了美國學者伯頓·克拉克關于學術、政治與市場三角模式的復雜性,三者之間在現實中往往不是簡單的博弈關系,而往往帶有共謀取向,政府可以與學術權力如學科精英社團聯合,也可以借用市場力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前的法國便屬于前者,它以尊重學科邏輯為由確立了中央行政權力全面介入的合法性。這種專業官僚與專業精英之間的合作,帶有一種理性的自負,它推崇一切皆可專業化、統一化與標準化,如實行課程、國家學位要求、教師資格水準、機構地位、收費標準等的全面規范化與均質化管理,相信如此可以推進公平且維持專業水準。當然,更為重要的是,在一個已經為大革命深深植入平等基因的國度,它還可以降低學生走上街頭的風險。然而,也正是這種自負與對平等的刻意,消解了大學作為自治組織的特性,使之難以應對社會與市場的急遽變化。
均質化與平等可謂法國大學傳統的核心理念,而這一理念既是其問題所在,又是歷屆政府確認問題、制定政策和付諸行動的依據,因而構成了一種以管控去解決管控之弊、越追求系統內部的平等與均質它越拒絕創新的悖論。在精英教育時代它尚可為繼,在個體和社會需求日趨多樣化的大眾化時代則越來越捉襟見肘。故而,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法國不得不重新開啟新的改革之旅。因為有“五月風暴”的前車之鑒,高等教育改革一向是敏感區。為此,當時的密特朗政府沒有宣傳與輿論營造,基于試點經驗,以自愿方式悄悄與部分大學簽訂了四年的合約,并逐漸擴及全部大學。這種基于契約的改革過程雖然曲曲折折,且在穆塞琳看來,它更多是一種“政治上可行而未必解決問題的方案”,但隨著合約中資金的增加與各方關系的磨合,它的確實現了大學內部學科與大學雙重邏輯的共存,讓大學不再徒有其名。此外,它也重塑了國家與大學的關系,國家干預逐漸由過去的官僚主義管控模式向目標管理模式過渡。政府通過設定總體目標為大學提供方向與原則,大學自主決定具體目標的制訂與選擇。如此,在不危及政府所關注的平等與均質等敏感議題的同時,大學作為自治機構的差異性與多樣性也得以體現。這也是一個兼顧各方而沒有引起社會風浪的政治策略,它在悄無聲息中漸次展開,其效果歷經十年緩慢地顯現出來。因而,這一改革終于破解了百年魔咒,在被大革命關閉兩百年后,法國綜合性大學再次現出真身,成為理性化與專業性的實體機構。
這一靜悄悄的革命,以大學而不是學科為合約方,擴大了大學層級的權力,弱化和淡化了長期居于絕對強勢地位的學科邏輯。以伯頓·克拉克的三角模式來審視,則意味著合約不僅在政府與大學關系中揉入了一種市場化元素,如將政府5%—15% 的常規撥款和研究資助與大學的業績表現建立起關聯,而且還通過解除中央的行政管控,將大學推向市場以促其從社會中獲取資源。
不過,無論是大學與政府還是社會間市場機制的引入,很有可能成為打開的潘多拉盒子,將不僅改變法國大學的組織性質,而且沖擊大革命以來的核心理念—均質與平等。穆塞琳的法文著作出版于二00一年,如今看來,九十年代法國大學基于契約的改革僅是在傳統圍堰上破開一個口子。它一旦給市場邏輯留下余地,無論是天使還是魔鬼,市場力量就會沖決而出。競爭必然會帶來差異,而均質勢必將逐漸讓位于多樣性。政治邏輯與專業(精英)邏輯雖然不會全面讓出它們的傳統地盤,但不得不圍繞市場邏輯重新組織運行方式和操作空間,為面向市場的大學自主邏輯讓路。
正如隨后發生的情形,二00七年,法國頒布了《大學自由與責任法》,在法律上明確了教育部與大學之間的關系。大學層級的主導地位確立,對外,至少理論上讓其擺脫了教育部的官僚主義控制,對內,則有助于進一步掃清傳統學部分立、學科各自為政的殘余,推動了內部不同學科的交融。不止于此,鑒于傳統大學中學科的相對單一格局,二00九年后法國掀起了大學合并浪潮。如巴黎三大、五大、七大和十三大形成聯盟,巴黎四大與六大合并為索邦大學。二0二0年,聯盟解散后巴黎五大、七大與巴黎地球物理學院正式合并為巴黎大學。同時,通過借鑒美國模式,制定與完善大學章程,各大學逐漸建立了由內與外人員組成的管理委員會(the Executive Board)或理事會(the Board ofDirectors),負責重大事項如校長選聘的決策,設立學術評議會提供學術事務指導。
至此,法國大學與它眾多的歐洲同行一樣,固然不能說是以美國為師,但它確實并不非常情愿地借鑒了美國模式。不過,體制的形成與演進史本身就是一卷謀篇布局已經成型的大書,重新編纂甚至部分修改都不容易。如穆塞琳所言:“法國大學正踏上告別拿破侖帝國大學體制的路,但它還需要時間。”無論是法國還是歐洲大陸其他大學,其實在習慣了中央政府為平等與規范的干預和管控的同時,也享受到了體制內穩定生存的好處,它是否具備面向市場的魄力,學者們是否愿意放棄精英主義而臣服于大學內部日益凸顯的行政力量?可能還真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觀察。何況,拿破侖集權體制的遺產也非一無是處,如它雙軌中的大學校體系,的確一定程度上滿足了社會對經濟實用的精英人才的訴求,而中央政府的專業官僚機構與學科社團合謀性的共同管理,也確實迎合了專業主義與精英主義的訴求,甚或多少保護了大學教授們“為科學而科學”的自由自在。如今賦予了大學層級以面向社會與市場的自主權力,實現了大學的自主自治,但是否會將學術引向他們歷來反感的“為社會(市場)而科學”的道路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