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
由于總在念著“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的古訓,也總在勉勵自己務必要“慎終如始”,所以一般來說,只要我認準了又干上癮的學業,無論是我所創辦的叢書、所主持的雜志、所發起的機構,乃至所從事的治學活動,總還被公認為有始有終, 乃至終于“熬成了傳統”。
當然,也曾遭遇過很多波折頓挫,比如早年參加的叢書和雜志,以及后來倡議的民間學術組織。而每一回這樣的碰壁,都并非緣于自己的心灰意懶,無非是撞上了無可抗拒的,還往往有些相似的緣由。同樣事出無奈的是,半年之前,不得不又忍痛離別了清華國學院—這個我曾以高度熱情去復建、冀望它能續寫輝煌的研究機構。
至少從相當長一段時間算起,相對于自己總還算不乏耐力的、仿佛已能自在充滿的學術生涯,這都屬于一種罕見的例外了,而且是代價慘重、不堪回首的例外。不過,既然一時間這般地不堪回首,也就姑且按下心頭的隱痛,干脆等過些時日再來回顧吧。義山所講的“此情可待成追憶”,正可用來狀摹此時的心境。
不過反過來說, 如從更積極的角度來寬解,總還能把由此得出的人生教訓,帶到今后的規劃與企圖中;而且,一旦轉移到了久別的西子湖畔,還油然記起了已有些淡忘的夙愿, 那正是三十八年前在湖邊立下的,希望能在“學業有成”之后,再返回這座“畫中游”的校園?!谶@種自我寬解的意義,這趟磕磕絆絆的人生軌跡,也總算畫出了一個完滿的圓周吧?
還可聊以自慰的是,雖說已然“三十八年過去”,而且,任何學者用功到了此時,也總難免或多或少地,帶上了某些身體上的傷損,可不管怎么說,畢竟自度還遠沒有衰老;無論是遠近的友人,還是身邊的弟子,都往往在驚嘆我的“精力過人”。更不要說,這次再把書桌又搬回杭州,也正是借以“抗拒衰老”的手段,由此就獲得了更多的工作時間,來享受自己摯愛的治學活動,以完成許多藏在心底的未竟計劃,這就益發逼得不敢認命老去了!
此外,還可借機再找一點方便。雖然昔日在“ 清華國學院”里,也曾一再提示那邊的弟子們,先不要講早年的“五大導師”,其國學造詣是如何的深厚,至少要同樣看到他們的西學,在當年也屬于領先或超前的;可無論如何,畢竟創辦在西湖邊的“中西書院”,更可以由自己來自主地命名了,于是從感覺上就來得更加平衡和妥帖,遠比像“國學院”那樣單向度的名號,更能匹配自己此生的用心所在。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一旦調整好了運思的角度,那么自己這次搬遷或挪移,雖說也頗費時間與精力,甚至經常弄得夜不成寐,就算不上什么舍棄或斷裂了。無論如何,自己一手打造的這兩個機構,雖說分別坐落在北國與南國, 可至少在我的內心深處,后者正乃前者的邏輯延續。這也就意味著,不管清華那邊會怎么辦下去,自己當初所企劃的辦院宗旨,都會在中西書院里接續下去,乃至更加發揚光大。
也正是借助于此間的連貫,自己這個原本就嫌開始得太晚,故更怕它結束得太早的學術生涯,即使已算是勉強畫出了個圓周,可在我心里卻毫無告老還鄉、頤養天年之念;剛好相反,恰是在某種“重臨起點”的新鮮感中,反讓自己重又鼓起了一股心勁,希望能在“樂以忘憂”的心態之中,去“不知老之將至”地忘情寫作,那不光會從數量上,意味著很多很多的新作,還更將從質量上,意味著越寫越好的新作。
說到這里,就不免要再來分說一下:從當年那個返本開新的“國學院”,到如今這個更加平衡的“中西書院”,都貫穿了一條怎樣的思想脈絡,乃至對準了一個怎樣的思想目標?如果一言以蔽之,那正是因為我一向堅定地認為:真能讓我們度過當前這場人類危機的,絕不會來自哪種特定的“殊別文化”,而只會更寬廣地來自“文化間性”。
基于這樣的信念,如果我當年為清華國學院所擬的院訓,是“寬正、沉潛、廣大、高明”這八個字,旨在提倡一種中正平遠的學風,那么,我現在為中西書院擬出的楹聯, 則是“ 日就月將,學究中西之際;朝乾夕惕,思通今古其間”,其中又隱藏了自己新擬的院訓,以提示什么才是當今思想的要沖。事實上,自從中西文化開始了劇烈碰撞,為了適應并走出其中的困境,至少在中國文化的地界中,成為一位“大學者”的自我期許,也跟著從往昔的“經史子集”,拓展成了此后的“學貫中西”;或者說,對于以治學為業的學者,他以往那種“剛日讀經,柔日讀史”的寒窗生涯,也隨之變成了“ 半日古文, 半日外文”的日常功課。
正如我在北大教書時所寫到的:“每天都摞向我們案頭的西方學術譯著,和林立于我們四壁書架上的中國古代典籍,已經非常鮮明和直觀地提示著我們,如今不管誰想要‘接著講,也至少要承襲這兩種精神傳統去開講,而且是兩種經常相互在解構和解毒的傳統!由此很自然地,如果我們自信還并非只是在以西方傳統或中國傳統為業,而是在以思想本身為自己的事業,那么兩種傳統之間的‘對著講,就無疑是一種更合理也更寬容的學術選擇?!边@就意味著,在相互解構的“諸神之爭”中,任何只愿去倚靠一個文明的想法,都不啻放棄了思想上的選擇自由,說到底不過是淪為文化宿命論。
又正如我在清華教書時所寫的:“正是在這種具有‘自反性的‘對著講中,我們在把自己的國學帶入那個‘大空間的同時,也應當頭腦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身后的傳統無論多么厚重和偉大,都絕不是什么僵硬的、刀槍不入的死物;恰恰相反,它會在我們同世界進行持續對話的同時,不斷借助于這種對話的‘反作用力,而同整個國際文化展開良性的互動,從而不斷地謀求自身的遞進,也日益地走向開放與自由。如果宏觀地展望,實際上全世界各個民族的‘國學,都在百川歸海地加入這場‘重鑄金身的運動,而我們的傳統當然也不能自外于它?!?/p>
如此這般的“對著講”,意味著眼下所要進行的,不再是以往那種“點與點”之間的對話,那種直如“ 思想兒戲” 般的對話,更像能變出任何東西的魔術,或者用我以往的形容,是所謂“比較的巫術”;與此相反,立足于犬牙交錯的文明邊際,也只能去進行“ 河流與河流” 之間的對話。換句話說,我們更需深入到價值內核中,去探索各大文明的基本運勢, 以反思其中的成敗利鈍、進退得失;而絕不只是在某個文明史的轉彎處,去隨意對比哪兩段曲率的碰巧相似。只有在這樣的思想力度和寬度上,我們眼下正盯緊的這個“中西之際”,才有可能成為未來文明價值的生長點。
可想而知,這豈止是成倍地增加了難度!而且,又正是因為這樣的難度,越是到了人生的這個階段,也就越痛惜早年被耽誤的時光。要是能拿“ 十年寒窗”的充實, 來替換那“ 十年浩劫”的空耗,那么,此生又該能多讀多少好書、多掌握幾種語言?那樣的話,或許現在的學術可能性,就足以獲得成比例的增加?所以,一直活到了今天這個份上,生命中還是這般充滿偶然,而且,下一個更加不確定的因素,就在于究竟是否“天假以年”,讓自己去完成那個心心念念的目標。
話雖如此,還是要充滿歷史感地看到,當今整個世界所遭遇的危機,對于任何一位思想家而言,又偏都屬于“千載難逢”的機運。正如我在社科院工作時又寫道:“歷史陣痛最劇烈的時代,往往也正是歷史惰性最小的時代。縱觀孔子、蘇格拉底、釋迦牟尼和耶穌之后的全部世界史,也許再沒有哪個時代的哪個民族,會像近現代中國人這樣苦難深重地游離于各種既成的文化秩序之外;但也正因為這樣,也就再沒有誰會比他們更容易從心情上接近敞開著最大創造機會的新的‘軸心時代。為了不辜負這樣千載難逢的返本開新的歷史良機,或者更干脆一點兒說,為了不白遭這一場大罪, 當代中國的真正主題,就……在于平心靜氣地參考著中國、西方及其他文明歷程的全部正反經驗,敏感著已經對全人類構成巨大挑戰的所有當代問題,去比較和檢討過去那幾個偉大先知的一切長短得失,借此思想出融匯了東西文明之優點的更正確的價值理念,并把它有效地注入正待激活的中國傳統之中?!?/p>
不管能否最終完成這種使命,可畢竟在前述那幾個“十年”中,自己既沒有片刻地消歇過,更沒有哪怕一次沉淪過,還是由于心存了這樣的念想。此外,也不管在新的“軸心時代”里,那樣一種嶄新的“人生解決方案”,到頭來會產生自哪一副頭腦中,可畢竟,它終究要由哪個人去想出來,反正不是你的,就是我的,要不就是他的,絕不會聽命于任何指令, 也絕不會產生于任何機器。此外,既已創辦了以此為名的學術機構,那么,這種念頭也勢必從個人的念想,更其轉化成某種集體的使命,并非唯有一人在孤獨地思考。正因為這樣,這套再次創辦的“中西叢書”,也自然要從一個重要的側面,記錄下我和我的同事們朝著這種方向的接力探求。
好吧,既是這般“路漫漫其修遠兮”,那就權且以眼下這套書,發出“再次出發”的啟動訊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