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靈脂

周武剛

一

清雍正初年，武陵山金山寺遠近聞名，香火鼎盛。善男信女們絡繹不絕，大都是沖著該寺院的送子觀音來的。說來也奇，但凡婦人年紀在五十以下的懷不上娃，夫妻二人只需到送子觀音面前燒三炷香，磕九個頭，共同喝下一大碗拌有香灰的神水，不出仨月，婦人定能懷上孩子。

金山寺的送子觀音十分靈驗，然而誰也沒想到，忽然有一天，方丈了空大師對外宣稱，送子觀音給他托夢說，神水已經耗盡，今后不再為百姓送子了。

消息傳開，一片嘩然。有的夫妻認為是了空大師嫌香火錢少，于是表示愿意多捐銀兩。了空大師雙手合十，一臉愁苦道：“施主，確實是神水耗盡，老衲無能為力。”

求子心切的人們紛紛來到送子觀音跟前，燒香磕頭之后，自己動手舀來一大碗清水，撒上一小撮香灰，拌勻后幾大口喝下。小和尚攔不住，只得跑去告訴方丈，了空大師連聲長嘆。

越來越多的人喝了自制的神水不見效后，終于相信送子觀音的神水確實是耗盡了。但是也有人懷疑，從前的神水都由了空大師親手舀來清水，撒香灰拌勻之后，再遞到善男信女手里，會不會是他有什么秘密法門？

不久，一對夫婦來到衙門前擊鼓，狀告了空大師，有意破壞送子觀音的善德。知府李安看過狀紙后，和顏悅色安慰告狀者說：“此案涉及佛門，干系重大，待本府查明緣由后，自會秉公處理，你們先回去吧。”

當晚，李安換了便服，帶上湯師爺和兩名隨從，乘轎來到金山寺。知府大人星夜私訪，了空大師豈敢怠慢，急忙命小沙彌奉上香茶和素點心，送到方丈室。

李安三十多歲，為官清正，兩袖清風。之前他在外省任知縣，夫人是該縣一布商之女，兩人婚后多年，夫人的肚子一直沒動靜。升任知府第一年，他聽說了金山寺送子觀音的盛名，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跟夫人同往寺院喝下了神水。因為身份特殊，他沒有公開出現，跟這次一樣，也是夜間微服私訪金山寺。此后不出仨月，夫人果然懷上了，二人驚喜交加，對金山寺和了空大師感激不盡。

李安說明來意，喝了一口香茶問：“大師，送子觀音的神水當真已經耗盡？”“這……”了空大師看了看李安身邊的幾個人，欲言又止。

李安當即會意，對兩名隨從道：“你們去大殿外等候。”隨從遵命離開，卻獨留下師爺。了空大師轉頭對小沙彌說：“你也下去候著吧，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許靠近方丈室。”

李安對了空大師說：“大師，這位是湯師爺，跟隨我多年，絕對信得過。”了空大師連連說好。沒有了外人，了空大師終于把事情的真相向知府李安和盤托出。原來，真正讓不孕不育夫妻懷上孩子的并非什么送子觀音的神水，而是一味極其珍貴罕見的中藥——血靈脂。所謂血靈脂，也稱猴結。山中母猴每月攀援到高崖絕壁上，會將經血排在一個固定的地點。年復一年風吹雨淋，集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最終會凝結成暗紅色或者棕黑色的血塊，小的十來斤，大的有上百斤，這就是血靈脂。血靈脂是猴群的寶貝，即使猴群搬家，也會把血靈脂搬走的。

湯師爺皺了皺眉頭，捋著山羊胡子說：“這血靈脂我也曾聽江湖郎中說過，從前半信半疑，沒想到真有此物，真有如此神奇功效。我還聽說，血靈脂里有母猴分娩后的胎盤。”

了空大師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說：“沒錯，含有胎盤者功效更佳。”

李安問：“大師，請問你從何處得來這血靈脂？”

了空大師道：“說來也是機緣巧合。出家前，我在武陵經商，某天忙完生意后回家，看見街上有人耍猴戲，于是湊過去看熱鬧。耍猴人有兩只猴，一大一小，小猴子左耳朵上有一撮白毛，非常可愛。可能它剛剛被抓來訓練，不時出錯，耍猴人當眾拿皮鞭狠狠抽它。我看它被打得血痕累累，實在可憐，就掏出銀子從耍猴人手里買下它，帶回家請郎中療傷。傷好之后，我把它帶到金山寺所在的武陵山放生。五年之后，由于生意慘淡，我心灰意冷來到金山寺落發為僧。有次在山里砍柴，遇上一群猴，領頭的大公猴看見我又蹦又跳，吱吱亂叫。我發現它左耳朵上有一撮白毛，原來這就是當年那只小猴子，居然還記得我。血靈脂就是它給我的，大概有十來斤。我做過藥材生意，見過血靈脂，知道這東西的神奇功效，于是小心收藏起來。后來，我做了方丈，經常看見有人跪在送子觀音面前求子，我就弄一點兒血靈脂混在香灰里，又拌在水中讓他們喝……”

李安忍不住打斷道：“大師為什么不明說？”了空大師嘆了口氣說：“血靈脂極為珍貴，我擔心有歹人打它的主意。”頓了頓，他接著說，“二十多年過去了，就在前不久，血靈脂全部耗盡。那猴群雖在，但我很多年未見白耳公猴，只怕它早已死去，猴的壽命也就二十年左右。”

李安又問：“那絕壁上應該又凝結有血靈脂了吧？”了空大師眉頭緊鎖道：“就算有，可那驚天絕壁除了猴子，常人根本無法上去，除非……”

“除非什么？”李安連忙問。

“除非擁有絕世輕功之人。”

聞言，李安和湯師爺情不自禁對望一眼。

二

府衙大牢內，湯師爺奉知府李安之命探望一個死囚。那死囚年過不惑，身形精瘦，兩眼溜圓，雙臂奇長。他姓時名進，據說是梁山好漢“鼓上蚤”時遷的后人，因輕功了得，江湖上人稱賽活猴。憑著一身絕世輕功，他屢屢出入富豪高官的府邸，竊取無數金銀珠寶，用來周濟窮人。

上個月，他來到武陵，行竊吉泰錢莊得手后，一時沒忍住酒癮，在棲身的客棧暢飲女兒紅，酒醉中放松了警惕，被捕快抓了個正著。

看著湯師爺帶來的一大桌子美酒佳肴，賽活猴毫不客氣，風卷殘云般胡吃海喝。

湯師爺笑瞇瞇地說：“若不是你那天貪杯，我們只怕是抓不住你。”

“有話快說，爺沒心思聽你繞彎子。”賽活猴瞪了他一眼。

湯師爺不緊不慢地說明來意。賽活猴用衣袖抹了抹油嘴問：“幫你們去絕壁上摘取血靈脂，我能有什么好處？”湯師爺說：“按大清律，死囚當秋后問斬。如果你能摘取血靈脂，也算是為民造福，就沖這一點，我保證，在你行刑前的三個月，每天都給你送來這么一桌子酒菜，怎么樣？”賽活猴是酒肉之徒，這樣的條件自然格外誘人。他眨巴幾下眼睛說：“我要最好的女兒紅。”

“沒問題。”湯師爺大喜。當下，兩人商定七天后前往武陵山。七天中，湯師爺每天都派人送來酒菜，好吃好喝伺候著，讓賽活猴養精蓄銳。

七天后，李安帶著捕快，押送戴著腳鐐枷鎖的賽活猴來到武陵山，在了空大師的指引下，行至猴群聚居的絕壁下。

為賽活猴解開腳鐐枷鎖后，湯師爺說：“賽活猴，我不得不提醒你，如果想耍花招，趁早打消念頭。這四周已被我們包圍，有數十位弓弩手埋伏在這一帶，箭頭涂有劇毒，見血封喉。”

賽活猴裝作沒聽見，仰頭望著筆直高聳的絕壁。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賽活猴施展絕世輕功，毫不費力地攀上絕壁，快速向上移動，底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很快，他變成一個小黑點，登上頂峰，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了空大師雙手合十，不住地念阿彌陀佛。

大約一盞茶的工夫，有人高聲驚呼：“賽活猴摔下來了！”李安大驚，急忙抬頭望去，只見一個小黑點急速掉下來，很快墜地，正是賽活猴。此刻賽活猴被摔得腦漿迸裂，面目全非。一名捕快從他的囚衣里找出一大團黑黝黝的物件，經了空大師仔細查看，正是血靈脂。

峰頂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人們不得而知。有人猜測，賽活猴得手后遭到了猴群襲擊，不幸墜崖。

三

李安請了空大師為賽活猴作了一場法事，然后將其厚葬。

一轉眼，兩年過去了。這年冬天，因奸臣陷害，李安被朝廷罷官問罪，打入大牢，受盡各種酷刑。一天夜里，一個黑衣蒙面人悄悄潛入大牢，迷暈了看守的獄卒，從其腰間取下鑰匙，打開牢門，救出奄奄一息的李安。

三天后，李安從昏迷中醒來，驚訝地發現自己躺在禪房里，床邊坐著心腹湯師爺。

“李大人，你終于醒了。”湯師爺抹著眼淚哽咽道。

“湯師爺，這是哪里？”

“大人，我們在金山寺，這是了空大師的方丈室。”

“我怎么會在這里？”李安大惑不解。

湯師爺起身說：“我讓了空大師跟你說吧。”說完，他出門叫來了空大師。

很快，了空大師趕來，他身后還跟著一人，身形精瘦，兩眼溜圓，雙臂奇長，竟然是兩年前墜崖身亡的賽活猴。

了空大師告訴李安，前些天，湯師爺來到金山寺，祈求菩薩保佑李安逢兇化吉，他這才知道李安被下了大獄，連忙請賽活猴前去營救。至于賽活猴，當年根本就沒死。

賽活猴眨巴著眼睛說：“那天，了空大師念佛經的時候悄悄告訴我，我老婆就在絕壁頂上等我。嘿嘿，我老婆的輕功得我真傳，不在我之下。她在峰頂上為我準備了兩樣東西，一是跟我差不多個頭的一具無名男尸，一是血靈脂。我攀上峰頂后，脫下囚衣給尸體穿上，把血靈脂塞進他懷里，然后推下懸崖，摔得面目全非，你們哪里還能認得出是真是假。至于那血靈脂嘛，當然是了空大師給我老婆的，想不到吧！”

李安頓悟：“你跟了空大師原本早就相識？”賽活猴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說：“早些年，我不學好，在鄉里偷雞摸狗，被村民逮住，他們揚言要廢我一條腿，幸得了空大師及時攔住村民，我才得以幸免。后來，我拜一位江湖前輩為師，學了一身輕功。出師后，我專偷為富不仁的大戶人家和貪官污吏，用于接濟窮苦人。”

了空大師說：“出家人不打誑語，為了救賽活猴，我不得不說了假話。所謂白耳公猴贈血靈脂，都是編造的，血靈脂其實是我請賽活猴摘取的。他被官府抓住以后，我把血靈脂藏了起來，就是要人去官府告我有意破壞送子觀音的善德。”

賽活猴說：“李大人，你是清官、好官，是被奸臣陷害，我賽活猴才不計前嫌，把你救出來。”李安急忙連聲道謝。半個月后，三個和尚結伴離開金山寺，他們是喬裝打扮的李安、湯師爺、賽活猴。

選自《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