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4年4月,錢鍾書從上海北來探望楊絳,兩人在北平郊區周游。

錢鍾書日記《起居注》11月8日:“得季書,即復。憤懣不釋,吾其將狂矣!”

錢鍾書日記《起居注》2月4日,記為曹覲虞作《守歲閨詞》。

《中書君詩初刊》載有《紅柳曲三十三韻,系錢鍾書生平所作最長的詩。
★錢鍾書先生青年時期日記十七冊,題為《起居注》,“文革”時期落入無錫博物館,改革開放后落實政策,錢先生托人領走,據說已悉數銷毀,近來始知有尚存人間者。錢學專家范旭侖寓目的這一冊,正是錢楊熱戀時期的記錄,兒女情癡之狀,宛在目前。特予刊布,以饗同好。
——編者
1933年9月,錢鍾書(字默存,一字中書,筆名中書君)和楊季康(十年后筆名楊絳)訂婚。楊季康隨后上北平國立清華大學研究院讀書,中書君到上海私立光華大學文學院教書。
許振德《水木清華四十年》:“錢楊二人花前月下,紅娘傳書(古月堂女工),鍾書兄每將其戀愛經過逐一相告,并朗誦往還情書佳作。”情書“都由回祿君收集去了”,誰教咱們沒眼福呢。好在作家、文人戀愛的時候要記日記。中書君二十五歲前日記題名《起居注》,1981年夏有十七大冊《起居注》重現于故鄉無錫,旋為物主借口“編全集”領回,“處理掉了”(吳海發《尋訪錢鍾書舊居庭院》)。陳瑞農后來作《錢鍾書留學前十七冊日記失而復得》說,日記記載“代父親為錢穆《國學概論》作序的經過,和楊絳相識相知的過程”。
安知清流轉,忽與前山通,客歲槐序,托尤景默先生的福,獲睹幸逃劫火的《起居注》第十四冊(始自1933年10月25日,終于翌年2月28日;以病未記者八日,因冗未記者六日,度歲未記者五日,闕逸三日),稍微減少了人間世的缺憾。
中書君的日課
《起居注》1933年10月25日:“得季書,即復”;又28日:“作與季書。”這樣的公式語言幾天天有。給玉人寫信是中書君的日課,漸漸變成一天天的隨感雜記,有時無話可說,他還要寫。末了一則,2月28日:“得季書,即復。聞德銓所戀非人,行將被逐出校,意甚憐之。”可覘“季書”的大概。“德銓”可能是“家銓”的筆誤。顧家銓和錢默存同歲,早一年畢業于國立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時任教于蘇州振華女中。
風起便成秋。10月27日:“得季書,即長復,腹心盡布矣。憂煩不已。”按理,兩人已然訂立婚約,好比船已進港,不再怕風浪。可準新郎嘔心欲盡——“嘔出心肝方教休”,非但未享受“最美滿快樂的人生”(語本汪處厚)。“所以,訂婚一個月,鴻漸仿佛有了個女主人,雖然自己沒給她訓練得馴服,而對她訓練的技巧甚為佩服。他想起趙辛楣說這女孩子利害,一點不錯。”《圍城》第八章這段,這時候讀來,更覺得親切有味。
11月8日:得季書,即復。憤懣不釋,吾其將狂矣!
13日:得季書,為之失歡,真失計也,即復。終日郁郁!
不曉得何“計”;蓋婚姻之道,多出于倘來偶遇,智力每無所用之。而兩人各自為計、殊情異計,則不待言。只有淚可出,無復情可吐。郁怒孤憤,慘悽抑悒。中書君脾氣高傲,郁抑無所施,寧可忍痛至于生病(《槐聚日札》第五則:“克欲忍性之功,非人能堪,流弊甚大”),只有回到母親身邊,“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夾著尾巴竄回家”。這天以后,日記遽爾中斷。八天后:“病愈,自家返校。得季四書,即復。”他害病回無錫時沒有告訴她,不識此番大病于其一生的肉體和心靈是否“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嬋娟決絕有書來
一周后中書君自解嘲:“人生兒女情癡,亦不過此一遭耳。”翌日:“中宵夢醒,此心如急電奇光,表里洞明。一剎那間,又萬念交集,輒喚奈何。”亦“情癡”所致也。
12月6日:“不得季書,意甚憤郁”——觖望而滋悔蘊怒。15日:“作書致季,內疚不已”——又因甚“內疚”?第二天:“得季書,即復,幾欲心腐。”“心腐”,痛憤欲絕,極厲害的病痛,極深切的悲憤。中書君“郁勃得心情像關在黑屋里的野獸,把墻壁狠命地撞、抓、打,但找不著出路”。
12月30日:
去年今日,正待季復書,胸如舂而眉作繭,含情欲吐,儲淚待流。倐忽星終,舒戚殊狀,雖籠鳥轅駒,一身猶贅,腐鼠之嚇,才士不甘,蔚豹之文,君子思變。然而今夕何夕,且貪歡笑,所謂“欲愁那得工夫”者也。往日情事,無論悲歡順逆,皆不堪追憶,只須歲月推排。已足惆悵,更未須參插以歌哭笑啼也。
郁結蹇產,以致末句蹇躓。十數年后,中書君假口布心:“無形的猜疑,有意的誤解,以及其它精致的受罪,這次加料嘗遍了。那種情感,追想起來也可怕,把人擾亂得做事吃飯睡覺都沒有心思,一刻都不饒人,簡直就是神經病,真要不得! 不過,生這種病有它的快樂,有時寧可再生一次。”《紅柳曲》三十三韻,中書君生平所作最長的詩,托名“予同學紅柳詞人”,自敘風懷,其中“不道情深易得猜,嬋娟決絕有書來”,即紀“去年今日”事,只恨未肯分明道。楊季康末年追想“去年”的內辭,“大寫”本(《楊絳生平與創作大事記》):“錢鍾書不贊成我放棄投考清華,我無暇申辯,就不理他。他以為我從此不理他了,大傷心,作了許多傷心的詩。但是他不久來信,我們就講和了”;“工筆”本(《聽楊絳談往事》第六章):“錢鍾書要求訂婚,阿季寫信不接受他的要求……錢鍾書一心想和阿季同學一年,不贊成她本年放棄投考清華研究院。阿季無暇申辯,就不理他。錢鍾書以為阿季從此不理他了,大傷心,作了許多傷心的詩……我雖然不寫信,還是很想念的。蔣恩鈿知錢鍾書傷心,勸他再給我寫信。他寫得很誠懇,我很感動,就又和他通信了。”
時復執經問奇字
“寸心雖碎尚余熱”,12月4日:兩得季書,皆復。為季點定文字。
“點定”的是《收腳印》,三周后刊于《大公報·文藝副刊》(“我第一篇發表的寫作”)。又30日:“得季書,即復。善問如攻堅木,予亦大叩大鳴也。”——《紅柳曲》所謂“時復執經問奇字”也。此兩則大可箋證《聽楊絳談往事》第十四章的“凡是我所做的工作,人家總認為有錢鍾書協助”。
12月17日:“大寒。重寫定詩集,錄一本付裝,將以寄季。作一詩,《書季近文后》:娘子能軍不讓先,鷗波天締一家緣。名山各有千秋業,偕老行看到百年”;22日:“得季書,即復。季寄所織一白絨背心并糖果來。非言語所能抒情也。”情意的充沛反造成了語言的窘澀。25日:“匯款二十五元與季,尚有渠代收稿費二十八元,并此可坐二等車南歸,不致為風露所中也。又寄裝本手寫詩集。”傾心傾囊,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1934年1月8日:“得季快函,云下半年愿來光華,得朝夕相近。意可感,而勢不能。兒女之癡,為之腸轉。即電復不可,并作書。”愛情價高,學業可拋;一年后,楊季康果然拋撇研究院學業,并得中書君“可”,當了朝夕相近的陪讀婦(饒余威《清華的回憶》)。今夕何夕,“腸轉”非復“心腐”,庶幾苦盡甘來歟?
也不道西風又起
寒假楊季康返家。1月12日:“夜寒甚,季途中可憐。又聞津浦車屢遇盜劫,又竊為危之——所冀吉人天相耳”;16日:“夙興,赴蘇州訪季。短發齊眉,仍還舊觀,癡黠不可名言。快談至下午五時。作書致季”;20日:“大寒。赴蘇州訪季,以所畫像出示。下午訪石老,精神完固。五時車歸。作書致季”;數日后“赴吳一次”。2月1日:“為季校中臥室撰一聯,云:好學曾窺金匱,明妝宜稱玉臺。夜雨潺潺,不識后來吳游能乞取東風一日晴否”;3日:“晴寒。四時即起,與霞妹同赴蘇訪季,覲虞(曹覲虞)旋來,歡敘竟日。”乘星冒風見佳人,為情甘憔悴,為情甘苦辛,精誠信可動地感天。
一日之內而氣候不齊——癡兒呆女賀新涼,也不道西風又起。2月4日:
得季書,云擬八日赴平。欲留不可,為之失神落魄者終日,兩作書與之。[高]昌運來談。終日不快,率二頑弟出觀電影。門里安心,出門亦不能遣也。作詩一首。《守歲閨詞》:覲虞小住即出,不待新正。余呵之曰:獨不念歲除之夕,閨中思婦,怨慕勞人,高燒絳蠟,顧影伶俜耶?退而思其語,亦足以發,遂作此。予前跋為覲虞寫詩,謂君好利,茲復不戀家居,故以《琵琶行》中商人比之。郎君今夜尚風塵,重利輕離薄幸身。蠟影搖紅妝鏡畔,燭花不剪卜歸人。
此葉似涴淚漬。“失神落魄”者,“憤懣”也,“憤郁”也,“心腐”也,“將狂”也。無方可療相思病,有藥難醫薄幸心。中書君端的懦弱,瑟縮局趣,私底下也常常得指桑罵槐或者移花接木,繞了個彎,借“閨詞”來渫憤煞氣——怨你又戀你,恨你惜你。奇怪,楊季康不在家好好和親人情人過大年,提前兩三周帶病冒寒回校干嘛呢。
過了一天:“與覲虞同車赴蘇,訪季話別。弦彈錄別,花贈將離。夢繞梨云,淚零蘭露。雖皆知言面在即,而各有忽忽作惡之懷、惘惘可憐之色。旋復哂彼此之情癡,破涕為笑也。季將于八日夜午時行。風霜勿厲,中我玉人! 晚歸,即作書與之。”2月8日:“作書致季。得季書,又復。夜坐,作一詩寄季:《念季平浦車中第二夜冒寒嗽疾無恙并懷覲虞》:載將離恨乘風去,今夕黃河過也無? 電走遙憐車犖確,霧迷各對月模糊。愁心永夜隨輪轉,病肺高原得氣蘇。拈筆沉吟何限意,最先安善祝長途。”“愁心永夜隨輪轉”,寧信其為“愛情火焰”而非“詩里的詞藻”(Flammen/Poesie)。曹覲虞名列中書君《論師友詩絕句》及《談交友》“三四位好朋友”中,“大好家奴也”(《起居注》),時就讀于國立清華大學經濟學系。
游仙七日已千年
“言面在即”,即“今年破例作春游”,3月30日至4月9日的“以春假赴平”。4月9日《清華副刊》第四十一卷第三期亦人《老大哥消息:中書君翩然臨故園》:“前園內作家第五級老大哥中書君,自去歲畢業后,即被聘為上海光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講師,并任《中國評論周報》編輯。日昨記者忽晤君于園內,豐彩依然,并有一‘哥兒伴行,殊形親密。記者頗訝其際此草長鶯飛、江南春光正好之時,胡竟仆仆風塵重來舊都,經一千八百秒鐘之探訪,始知君于客夏已與本校研究院Y女士互訂鴛盟,奈平滬關山遙隔,尺素難達斗量之情,因乘春假北上為入‘宮之賓,一傾積愫。并聞Y女士為本校沈秘書長太太之令妹,故日前沈秘書長會為君洗塵,頗有一番熱鬧。至歸期則在八號,‘人生最苦是離別,未知君何以堪此也。”沈履夫人楊保康,楊蔭桓之女,楊季康的堂姐。《朱自清日記》4月6日:“晚雨僧約飯,有張素癡、中書君、張季康。中書君言必有本,不免掉書袋,然氣度自佳。”后一個“張”字,如非手民之誤,則流露作者于楊季康初不注意。《槐聚詩存·傷張蔭麟》:“吳雨僧師招飯于藤影荷聲之館,始與君晤。”
中書君即作《春游紀事詩》七絕二十二首。《光華大學半月刊》刊十九首,《國風半月刊》刊二十一首(改春字為北字)。兩刊刊落的正是為楊季康作(全載《中書君詩初刊》中):“話到溫柔只兩三,薄情比勘彌增慚。任卿投筆焚書后,注定全神學定盦(羽琌山民詩云:整頓全神注定卿)。/朝朝暮暮日旋過,世世生生事不磨。臨別愛深翻益恨,恨時怎比愛時多。/分飛勞燕原同命,異處參商亦共天。自是歡娛常苦短。游仙七日已千年。”“薄情比勘彌增慚”,似因情人“薄情”而自恚多情;情如白居易所謂“處處傷心心始悟,多情不及少情人”,或《紀念》所謂“結果不滿意,反使他天良激發,覺得對不住曼倩”,心析學所謂“反作用形成”(reaction formation)之例歟? 句則徑攘孫廷璋《亢藝堂集》卷一《和友人無題》之五:“向日心情道近憨,誰知幽緒逼春蠶。書來珍重終千萬,話到溫柔只二三。玉縱尚全售己誤,石如能望化還甘。傷心語語難終讀,比勘都增薄幸慚。”《滂喜齋叢書》輯入孫集,中書舊年購得一部。
依然一寸結千絲
這年秋,錢默存自刊《中書君詩初刊》,朱印巾箱本。《得孝魯書卻寄》謂:“余二十四歲印詩集一小冊,多綺靡之作,壯而悔之。”《季二十二歲生日奉賀》:“霜欺雪壓逞風華,修到寒梅未足夸。赤白摩訶長不壞,鈴旙何用護天花。/長日嬌癡暈頰渦,自從相識轉愁多。衷腸百結憑卿解,莫更工顰蹙翠蛾。”夸飾情人顏皎,婉諷其心堅性傲。
人懷前歲憶,花發故年枝,《中書君詩初刊》后,詩人依然一寸結千絲,照常于《國風半月刊》流布閑情艷體之作——“幸而其意中人心腸堅冷,不許其遂欲如愿,吾輩耽詩者遂有佳什可以吟賞;倘渠好事竟成,則如鳴禽已營巢,不復嬌啼恰恰矣”。《中秋夜坐》:“不堪無月又無人,兀坐伶俜形影神。忍更追歡圓斷夢,好將學道懺前塵。杯盤草草酬佳節,弦管紛紛聒比鄰。詩與排憂真失計,車輪腸轉自千巡。”《此日忽不樂》:“晝長悄悄夜何如,贈影酬形強自娛。恨故難量千斛過,言還不盡一書無。香能引緒煙飄篆,蠟亦煎心淚滴珠。剩有微波詞賦托,最憐鴻斷與魚枯。”《別緒》:“天塹長江限北南,年來別緒已粗諳。頗疑事以磨多好,私慰味將澀盡甘。辛苦風塵憐仆仆,團欒燈火憶醰醰。人間離恨當填海,銜石他山借亦堪。”想來將來的眼前人又在撒嬌使氣鬧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