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輝

北岳文藝出版社為現當代文學研究界所熟知,多半是因為出過皇皇三十二卷、一千余萬字的《沈從文全集》。此全集惠及學林之處甚多,張新穎先生自述其《沈從文的后半生》的寫作,頗多得益于《沈從文全集》所收沈從文此前未刊的四百余萬字的作品,即是典型例證a。或許也有心推動沈從文研究,該社后來還曾出過張新穎先生的《沈從文精讀》,上下兩卷,也頗為可觀。此番再出《沈從文家事》,自然意義別具。無論《沈從文全集》,還是《沈從文精讀》,很有可能是熱愛沈從文的讀者或研究者的枕邊書和案頭必備書。它們分別呈現出沈從文的不同“面目”——《沈從文全集》是一種,《沈從文精讀》是一種,這一本《沈從文家事》,亦是一種。
該書有著類似《干校六記》甚或《浮生六記》的“體例”,不過要多出兩記(說)。這八說并不嚴格依照時間和空間轉換的慣常邏輯安排,筆墨也不全在沈從文一人。它偶然也會說起沈從文的交游,說沈從文的家世以及張兆和的家世,有時還會來一番較為詳盡的“考證”,敘述最后的“落腳點”,說是在沈龍珠和沈虎雛,似乎也無不可。說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命運,他們作為下一代與上一代命運遭際的不同和足相交通之處……讀者若有興味,沿著這些思路,的確可以如作者所言,“聆聽沈從文的足音”、他的“心跳”,了解他的“心跡”與“足跡”。
說是體例,其實也是志趣和“作法”。這書中的文章,長短不一,深淺無定,筆法搖曳,約略還有些沈從文文體的意思,看似隨意揮灑,實則有層次脈絡,有起承轉合和用情用心之處。在置于卷首的《恍惚是與沈從文的一個約定》一文中,作者較為詳細地敘述了該書寫作的“緣起”——他對沈從文作品持續多年的喜愛,以及因偶然機緣與沈龍珠的近乎“口述史”的閑聊,二者差不多決定了這一部書的基本面向。它是一個因熱愛而研讀沈從文的寫作者種種思考的記錄,同時也是沈從文家人提供的關于“日常”的沈從文的觀察。參與此書“敘述”的沈龍珠、沈虎雛,包括偶然一現的張兆和,嚴格而言,皆非文壇中人。文壇圍繞沈從文和他的文學的種種說法,那些持續多年的“爭議”和是是非非,似乎也未影響到他們對沈從文的“理解”。他們四個人,很長一段時間經驗交集,但彼此各有其愛憎,有其洞見和不見。所以張兆和在《從文家書》“后記”中才說:“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但讓她抱憾的是,在沈從文的有生之年,她“不能發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b巴金后來回憶沈從文時,也說過,自己無法如沈從文一般“平靜”且“從容”地“離開人世”,他不能躲避知識人的“悲劇”。這話也頗值得玩味。而作為沈從文的家人,沈龍珠和沈虎雛多年間雖用心于沈從文作品的搜集、整理工作,《沈從文全集》的出版,他們功不可沒,但他們仍然自覺并不真正“理解”沈從文,他們明白他的“優點”和“缺點”,知道他并非“完人”,但那只是日常生活中作為父親的沈從文的形象。沈從文的文學成就,他們自知并不了解,也無意去做簡單的“評價”。
也正是這樣一種“謙遜”的風格,使得這一部書便秉有兩種意義。對普通讀者或研究者而言,開卷皆可有所得。普通讀者,尤其是熱愛沈從文,也樂意了解沈從文生活的讀者,可以以書中所述若干事件為進路,去理解沈從文的作品,自然也可能由此書“發覺”沈從文的一種面向:他曾經面對的“居夷處困”時刻的“狼狽”;他如何“戀愛”,又怎樣“教子”;他的家世種種,如何成就了他;他緣何喜歡青島;轉事“雜文物”研究之后,他的日常生活情狀有何發人深思之處;在去往咸寧干校時,他為何生出“將老死新地”的浩嘆;我們愛他和他筆下的世界,但那個虛擬的世界,那個鳳凰城、茶峒,以及生活于沅水上下的吃水上飯的種種人物,和讀過書再去目下的鳳凰城所見的“差別”緣何而生;還有他和徐志摩、林宰平、巴金、汪曾祺、丁玲c、黃永玉,甚至劉文典等人物交游的若干故事,又蘊藏著多少可以深入發揮的有意味的“命題”……當然,“故事”的主要“講述者”沈龍珠,他的敘述自然奠基于個人的目光和情感,也就不可避免地為故事引入了個人的生命遭際以及由之生發的世界感覺。他和沈虎雛命運的起落,也是大時代普通人生命經驗之重要一種,足以和沈從文的經驗構成一種有意味的對照。他們皆身處時代的鼎革之變,也均有個人的不得已處,但他們承續自乃父的精神努力,卻實在蘊含著一股頑強不屈也生生不息的“上出”的力量。即如沈從文所言,“活動”與“變易”,乃是“大如太空列宿”“小至蚍蜉螻蟻”的無可逃遁的基本狀態,其中“儼然都各有秩序”,似乎在“照固定計劃向一個目的進行”。死生、榮辱、成敗,自然之物事人事,皆循此理。然而人心復雜,為求“生命永生”,謀子嗣延續,即為形式之一。就中最令人神往的,當然是文學藝術的創造。也唯有“從抽象產生一種境界”,并在這“境界中陶醉”,由之“得到永生快樂”,或許最為沈從文傾心,就中既有身處自然運化之中人的精進處,或也包含著生命的限制和不得已處。讀《沈從文家事》,以彼時世態人情為參照,去看沈從文的日常際遇,以及他如何依托這些生活經驗,營構個人的藝術世界且神游其中的生命和藝術經驗。可知如胸中有此所見所得,且借文字而得以“永在”,外部世界之得失、榮辱、進退,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轉換所致的“浩大的虛無”之感,又何足道哉?!此為該書的一大用心處,亦是其不同于諸種沈從文研究論著的重要價值所在。
也不限于此,該書作者,顯然還做了一番資料爬疏的考證工夫。且看他敘述沈從文的家世,將沈家世系上溯至二十余代,且列有極為詳細的家世表。也對沈從文的苗族身份,做了較為細致的考辨,所繪沈從文上兩代與沈從文身世關系圖,也頗有些意思。其他如對張兆和家世的考證,對其時湘西大家族的梳理,對沈龍珠和父母在云南住址變遷的考察,還有與沈從文同期住在中老胡同32號院的北大教授情況的詳列……也都各有各的意味。這些信息,貌似無關緊要,卻是有情生命的有情處,也是沈從文和他的作品敘述未及之處,自有一番發人深思的道理在。沈龍珠一度師從黃永玉,學得些繪畫的方法,數年間也以此記錄父輩及他們的生活狀態。沈龍珠所繪圖畫在此書中幾乎隨處可見,無論人物圖還是曾經居住地的“寫意”,也都為我們更為直觀地理解甚或重構沈從文某時某地具體的生活狀態,提供了最為鮮活也最為生動的資料。何況這些地方,還關聯著虛擬的文本世界的生成,“虛”與“實”的兩相對照,正是理解沈從文和他筆下世界的重要法門。若沿此思索開去,獲得一種切入虛擬的文本世界的路徑也未可知。
從目下學界史料研究的眼光看,上述種種,已蘊含著若干可以深入發揮的重要論題,自無須多言。單是沈虎雛為整理沈從文遺著所下的工夫以及相關成果,便再度說明沈從文研究雖成果堪稱豐碩,但仍然有著可以進一步拓展的較大空間。比如沈從文作品輯佚的工作,雖有較多學者投入其間,仍然值得進一步推進。再如沈從文書信的搜集整理,雖《沈從文全集》已出十二卷,累計1588通,也可能不過是沈從文所留書信的一部分。對尚未收入《沈從文全集》的若干書信的“去處”,沈龍珠亦有大致的說明。有心的讀者如按圖索驥,下些史料工夫,或也會有較大的發現。比如他提到的黃永玉、汪曾祺,以及筆名“蕭離”的向遠宜,他們或他們的后人手中皆可能有未及整理的書信作品……對這些可能存在的書信的發掘和整理,或許會豐富我們對于沈從文和他的作品的理解和闡釋。
《沈從文全集》初版,迄今已近二十年。差不多十年前,沈虎雛搜集的沈從文佚作已過三十萬字,正是一卷的篇幅,卻一直未見正式出版。此后十年間,想必輯佚工作所獲,早已超出了一卷的容量。所以北岳文藝出版社如再出《沈從文全集》第三十三卷或“補編”,仍有值得讀者期待之處。
照作者所述沈龍珠的說法,沈從文一生之中稱為“老師”的,僅有兩位。一位是他在鳳凰老家讀書時的老師田箇石,一位是曾提攜過他的林宰平。早在1925年,林宰平便讀過其時尚在摸索階段的沈從文的“習作”《遙夜》,并從中看到了這一個普通青年的“天才”。他以為《遙夜》“全文俱佳”,頗能動人。尤須注意的是,林宰平還由該作及其時沈從文的際遇生發出如下“告誡”:“我們以為現在學生們,尤其是大學生,應該有個共同的目標,即是立志要在天地間做一個人,不要隨隨便便混過了有用的光陰。”d這樣的觀念,對沈從文究竟產生過多大的影響,如今自然難以說明。但數年后沈從文在《從文自傳》中的如下說法,卻實在可以讀作對林宰平此說的“回應”:“我們各人都知道行將有一個機會要來的,機會來時我們會改造自己變更自己的,會盡我們的一分氣力去好好作一個人的。應死的倒下,腐了爛了,讓他完事。可以活的,就照分上派定的憂樂活下去。”e這當然不是對被派定的運命的“泰然任之”的態度,其中隱然包含著一種自我不甘于被給定運命的精進姿態。沈從文早年前往北京尋找另一種生活,此后在時代鼎革之際出入進退的復雜糾葛,以及在特殊年代對“雜文物”研究的執念,皆可照此理解。
“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一位懷揣不凡理想的人,身在時代歷史巨變之中,他的幸與不幸,似乎皆蘊含著遠超個人命運的更為復雜的意義。這是張新穎《沈從文的前半生》和《沈從文的后半生》的“主題”f。我以為,也是這一部《沈從文家事》的“主題”。普通生命如何因應時代,并做出個人的命運選擇,實在是一個太過宏大卻也切己的難題,無分古今中西,人人皆無從規避,也莫能逃遁。考諸沈從文的生活和生命遭際,其間既有若干可謂“成功”的經驗,居多卻是常人所言的“失敗”的記錄——讀者對于沈從文未能繼續創作的惋惜,即源出于此g。死生契闊,普通生命所謂的“自主”終究有限。這一部《沈從文家事》,也因此記錄了“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記錄了“事功”與“有情”的夾纏,記錄了死生、得失、進退,也記錄了不曾為時空阻隔和磨滅的“愛”的不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