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六月

葉玲

一

美麗剛從火車上下來，手機就響了。是六月打來的。六月在電話里問：“你到哪兒了？”美麗說：“我已經下車了，正準備去坐地鐵呢。”美麗拉著箱子一邊打著電話，一邊東張西望地尋找地鐵的方向。六月在電話那頭又大聲說：“你記住坐幾號線了嗎？”“記住了。”美麗回答著。六月又說：“到西客站后一定要注意看標示牌，記得從東北口北廣場出來，我在門口接你。”

掛了電話，美麗拖著箱子又繞了兩圈，這才喘著氣走到買票的隊伍里排隊買地鐵票。美麗覺得六月有點啰唆。雖然她一進地鐵站就暈了頭，辨不清方向，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可她仍然覺得六月有些啰唆。美麗是個路癡。美麗知道自己是個路癡，六月也知道。當初學駕照的時候，教練對美麗說：“你這樣只管開車不認路，就是學會了有什么用？”美麗還沒有說話，六月就對教練說：“有沒有用你不用管，你只管把她教會，我給她當向導。”教練瞪了一眼六月。六月說：“你不用瞪我，現在都用手機導航了，誰還自己認路？”

事后美麗對六月說：“你不是也老說我是路癡嗎？為什么教練就不能說？你這樣惹惱了教練，還讓不讓我拿駕照了？”六月說：“沒錯，你就是個路癡，是世界上最大的路癡，但這話只有我能說，別人不能說。”美麗也瞪了一眼六月：“有你這么霸道的嗎？”

“對，我就是這么霸道。”六月說著用胳膊摟著美麗咯咯地笑。美麗和六月曾經是同事，也是最好的朋友。六月到單位報到的那天上午，美麗正端著一杯茶站在窗前想心事。美麗常常心事重重。這時，剛剛大學畢業的六月從大門口走了進來。六月當時的樣子，讓站在窗前想心事的美麗感覺有些恍惚。瘦瘦高高的六月上身穿了一件小巧乳白色T恤，下身是長及腳踝的A字綠色碎花長裙，肩上背著一個和長裙同樣花色的布包，平底布鞋，齊耳短發——如一縷清風，六月款款地向美麗吹來。

一直到六月走進大樓，又跟著部長走到了美麗的面前，美麗依然在恍惚中。部長說：“這是美麗，這是六月，以后你們就是同事了。”六月看著美麗，低下頭說了句：“以后就請您多關照了。”美麗笑了起來，溫婉漂亮的六月讓美麗的心情好了許多。以后的許多個日子里，美麗眼前常常出現那天六月走進單位大門的情景。還有美麗最后一次見到六月的樣子，像新娘一樣美麗的六月……

美麗和六月一起共事了四年，在一個辦公室。四年前，美麗和另一個同事一個辦公室，那是一個嗜煙如命，整日不停咳嗽的男同事。盡管美麗每日上班前都噴上昂貴的香水，可下了班走出辦公室，她依然能從自己身上聞到濃濃的煙味。嗜潔如命的美麗幾乎崩潰。有一次沒忍住，美麗沖到部長辦公室，說：“辦公場所不是應該禁煙的嗎？他為什么是個例外？”部長說：“他就是個例外。”部長說：“說了好多次了，可沒用，他說他抽了幾十年了，如果戒了，會得病的。”部長又說，“他如果得病，誰負責？你能負責嗎？”于是，美麗要求給她調一個辦公室。“財務部幾乎都是女同志，你讓我調誰？”

無奈，美麗陪著那位男同事在煙熏火燎的環境里待了兩年多。有一天，沒有任何征兆地，男同事突然戒了煙。美麗連續兩天見他沒有抽煙，就問他怎么沒抽煙，男同事的回答讓美麗哭笑不得。男同事說：“人一生干什么都有個定數，吃多少飯，活多少歲，包括抽多少煙，都有定數。”還說，“我的煙抽夠了，所以不抽了。”美麗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說：“你這樣突然戒了……不會得病嗎？”男同事奇怪地看著她說：“怎么會？我一生的煙已經抽夠了，再抽，我才會得病。”

煙是戒了，可每日的咳嗽還在繼續。美麗常常覺得這樣下去，她也會像那位男同事一樣，很快步入人生暮年。美麗做夢都希望男同事早日退休，能讓她從日復一日老氣橫秋的苦海里脫離出來。現如今，男同事終于退了。退了，六月就來了。每日清新秀麗、氣質如蘭的六月就坐在了美麗的對面。她可真是一道迷人的風景呢，美麗想。這樣想著，美麗在班上，時不時地會抬起頭，看著六月發呆。有首詩是怎么說的？

今天，我終于看到了我在尋覓的容顏，

我看到了閉月、羞花，

無法度量的優雅。

二

六月在很短的時間里愛上了秦一冰。

六月準備嫁給秦一冰的時候，美麗痛苦得幾乎瘋掉。保安秦一冰在和六月結婚之前，已經有未婚妻了，是一個野菊花一樣質樸的姑娘。而且，家里把婚期都定了，就等著辦婚禮了。六月的到來，讓這個婚禮一下變得遙不可期。六月和秦一冰的事美麗事先一點兒也不知道。直到那一天早晨秦一冰的姐姐找到單位，在走廊里抓住六月的胳膊，一邊哭一邊央求六月放了她弟弟。秦一冰姐姐說：“你是大學生，又這么漂亮，你怎么會看上我弟弟？他現在被你迷惑了，連婚都不結了，你去勸勸他吧，就說你是和他鬧著玩的。你一定是和他鬧著玩的，是不是？”

整個過程，六月一句話都沒有說。直到秦一冰的姐姐被人拉走，回到辦公室坐下來，六月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美麗就那樣看著六月，看著六月像往常一樣安靜地做著手里的工作，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我怎么一點兒也不知道？”美麗問。

六月繼續手里的工作，沒吭聲。

“你就不打算給我說點兒什么嗎？”美麗又問。

于是，六月抬起頭笑笑說：“現在是上班時間，不談私事。”

終于等到下班。美麗說：“今天你不給我說點兒什么，我們誰都不許回家。”美麗說著，走過去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等美麗轉過身再看六月，六月已是滿臉淚水。

誰都阻止不了六月要嫁給秦一冰。六月的母親阻止不了，單位領導阻止不了，秦一兵的姐姐阻止不了，當然美麗也阻止不了。六月對秦一冰仿佛著了魔。六月對美麗說：“你知道愛情，不，是好的愛情會讓人變成什么？”美麗看著六月搖搖頭。六月的眼睛亮亮的，說：“好的愛情會讓人變成傻子。他們都說我傻了，才會愛上秦一冰，那是因為他們沒有遇到好的愛情。”美麗愣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之后的日子，六月完全陷入愛情中，每天都是幸福的模樣。一天下午，要下班了，六月對美麗說：“明天我和一冰去領證，上午我請兩個小時假。”

一切似乎都不能改變了。一周后，六月和秦一冰就要舉行婚禮。美麗盯著六月，她很想讓自己說點兒什么，可說不出來。六月望著美麗冷漠的表情，笑了，六月的笑容讓人捉摸不透。美麗覺得自己又恍惚起來，就像她第一次見到六月從單位大門走進來，那么不真實。

六月成長于一個單親家庭。六月12歲時，父親在一場意外事故中去世。父親去世，讓六月的生活一下變得安靜下來。這是真的，六月太需要安靜，需要寂寞了。六月記得那天是她七歲生日，風好大天好黑，本來答應要給六月過生日的父親，卻回來得很晚。父親進房間沒多久，父母兩人就開始了爭吵，六月半夜醒來，看到父親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從那以后，父母的爭吵越來越頻繁。有一天晚上，六月坐在自己的房間，聽到母親對父親喊：“我要把她殺了，把你們都殺了。”父親說：“你來吧，你先把我殺了，我們都解脫了。”六月終于失控，她尖叫起來，然后淚流滿面地沖進了父母的房間……

第二天，父親一夜未歸。后來父親夜不歸宿成為常態。而母親則整日充滿怨氣。那時的六月就想好了，她希望父母早日離婚，然后她誰也不跟，是的，誰也不跟。她要一個人待著，她只需要一個獨立的空間，讓她孤獨地待著就行。

六月決心要嫁給保安秦一冰時，六月的母親曾以死要挾六月。六月的母親說：“我把你精心養大，讓你亭亭玉立，讓你美麗如花，不是讓你去給一個保安當妻子。”又說，“你如果這樣做，不如讓我去死！”

六月說：“長這么大，我一直都聽您的，一直都是您說了算，這次我要自己做主。您不讓我嫁給秦一冰，我也去死。您是想看著女兒死，還是想看著女兒出嫁？”

一年后的一天，六月對美麗說：“美麗姐，還記得那一次我們去游泳嗎？你突然找不到我，最后喊救生員把我從游泳池里撈了上來。我給你說是我不小心滑倒了，其實不是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沉到了水底，我真的想那樣沉下去、沉下去……不再上來。”美麗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三

美麗從出站口一出來，就看到了匆匆趕來的六月。這是夏初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因為著急趕路，六月的臉熱得通紅。她一邊用手背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一邊從美麗手里接過拉桿箱，有點兒委屈地說：“這兩天忙死了，一堆報表要做，等過了這幾天，我就能好好陪你。”

美麗說：“我是來出差的，又不是讓你陪著玩的，你忙你的，別管我。”又說，“兩年沒見，你漂亮了。”

六月笑著說：“也許京城的水土養人吧。”

美麗說：“是京城的水土養人，還是京城的人養人？”

六月說：“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養了我，沒有人能養我。”

兩人說著走出車站打了個出租車。不遠，三站路就到了。下了車，六月讓美麗等著，她去取花，一束鮮花，她專為美麗定的。六月說完轉身跑了。美麗拉著箱子，站在路邊等。這時季宇的信息發了過來：“接上你了嗎？”美麗笑著回了信息：“接上了，放心。”

只一會兒工夫，六月抱了一束鮮花從拐角走來。美麗看著走過來的六月，頭發剪得很短，臉似乎比來北京前圓潤了一點兒，一件白襯衣扎在牛仔褲里，像個男孩子一樣精干、帥氣。美麗想，以前那個柔弱的六月真的不在了。

六月住的是個小單間，單位給租的。一張雙人床，一個衣柜、一張寫字臺、一架古箏、兩把椅子，還有一個茶幾。一進門，六月就把手里的鮮花插進了茶幾上裝有水的花瓶里。這是一大把蘇醒的玫瑰，還有幾枝香檳色的桔梗、幾枝白色的滿天星、幾枝情人草。六月一邊插花一邊說：“你別嫌我這兒簡陋啊。”美麗深吸了一口氣，聞著滿屋的花香，笑著說：“只要有花就行，何況還有你這樣一個美人。”美麗走過去撫著古箏，“你在彈？”六月笑著說：“沒事，學著玩唄。”

兩人到外面的一家小餐館吃了飯。六月又打包了兩個菜，還要了一瓶清酒。美麗說：“你這是干嗎？”

六月說：“我們回房間喝清酒啊。兩年沒見了，我們一定要喝點兒。”

這是一個寬敞的陽臺。六月后來多次說，她喜歡這個陽臺，喜歡坐在陽臺上胡思亂想，喜歡晚上或者凌晨，趴在陽臺上看風景，看五光十色的人生。六月后來真的買了一個漂亮的搖椅放在陽臺上，周末，她就躺在上面看書，聽音樂，附帶著胡思亂想。

六月用養生壺燒了水，把清酒放進去熱了，兩人在陽臺上慢慢地喝。六月的臉很快微微泛紅。她端著杯子，看著杯中清酒說：“其實清酒不是酒，它只是一種溫暖的液體，喝下去，它會讓你身體的溫暖變得更溫暖，當然，也會讓你的憂傷變得更憂傷……”

美麗覺得臉滾燙的時候，看到了季宇的信息：“你們干嗎呢？吃飯了吧？”

“吃了。”美麗回了一個笑臉。美麗沒說她們在喝酒。放下手機，美麗趴在陽臺上，望著夜色中的霓虹發呆。那閃爍的一束束光線，像一條條千絲萬縷的情意，讓人幻想，也讓人迷離。美麗想著季宇，心是柔軟而溫暖的。對于愛情，美麗一直覺得自己要的不多。她只需要在夜晚入睡時，有一個人能攬她入懷，把她冰冷的身子慢慢暖熱。清晨，能在那個人溫暖的懷抱中醒來。

美麗輕輕地問六月：“你說，這個世界上有圓滿的愛情嗎？”

六月此時正站在離美麗兩米遠的地方抽煙。六月把煙優雅地從嘴里拿出來，扭過頭看了一眼美麗，沒吭聲。

美麗盯著六月手里的煙說：“你現在學會了抽煙喝酒，還學會了什么？”

“打架斗毆，然后是……”六月說著就笑了起來。

美麗說：“我不希望你抽煙，我討厭煙。”

六月看著手里的煙火，突然冷冷地說：“我也討厭。”

“那就把它扔了。”美麗說著走過去從六月手里搶下煙，轉身進了房間，丟進了抽水馬桶。

六月和秦一冰并沒有結婚。在走進民政局大門的那一刻，六月突然變了卦。秦一冰蒙了。他問六月：“為什么？”六月又像秦一冰的姐姐找到單位去的那天一樣，只是笑著，一句話也不說。秦一冰最后哭了，他拉著六月說：“你這樣，讓我怎么辦？婚禮都準備好了，親戚朋友都通知了……”

六月看著秦一冰一字一句地說：“也許是我的錯，也許我是愛你的，也許我需要的，只是愛情，只是。”六月說完轉身走了。一周后，秦一冰的婚禮如期舉行，只是新娘換了個人。秦一冰又回頭去找了他那朵“野菊花”。

與其說六月甩了秦一冰，不如說六月放過了自己。從民政局回來后，六月直接去單位上班。美麗看著六月說：“你們辦完了？”“完了。”六月笑著回答。

下午下班時，六月對美麗說：“你陪我去喝酒吧，我想喝酒了。”美麗說：“今天怎么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六月說：“是的，今天是個好日子，我想喝酒好好祝賀一下。”

美麗說：“我今晚有事。”

六月說：“我們沒有領證，我和秦一冰分手了。”

美麗和六月去了一個酒吧。六月要了一打啤酒，一瓶接著一瓶地喝。美麗看著痛苦不堪的六月，心如針扎一般。六月說：“美麗姐，還記得那一次我們去游泳嗎？你突然找不到我，最后喊救生員把我從游泳池里撈了上來……”美麗的眼淚已奪眶而出。

美麗說：“就因為秦一冰？六月，你知道你有多自私嗎？你不能為了一個男人就這樣啊。”

“不是因為秦一冰，不是的……”六月哭得說不出話來。美麗看著一個個空下去的酒瓶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六月，又開始恍惚起來。她的眼前又出現了第一次從單位大門走進來的六月，那么美麗，那么清純，那么讓人著迷。

四

六月站在陽臺上回味著美麗的問話：“這個世界上有圓滿的愛情嗎？”

可什么是圓滿的愛情呢？遠處城市的夜里燈光璀璨，繁華喧鬧，令無數人沉迷。可六月知道，她心里的一個地方是寂靜而灰暗的，沒有一點兒光亮。那個地方曾經是那么溫暖而明亮！那是曹陽點燃的。然后曹陽又親手熄滅了它。秦一冰再次點燃。可那個光亮是如此沒有生命力，它脆弱短暫得只熬過了一個冬天就枯滅了。

和許多女生一樣，六月刻骨銘心的愛情始于大學。學音樂的曹陽是另一個學校的，一個校草級別的男孩。那天，曹陽到六月他們學校來找同學玩，六月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曹陽剛好和幾個男生在校門口道別。曹陽轉身時，看到了迎面走來的六月。六月看著曹陽愣了一下，曹陽也愣了一下。然后曹陽說了句“你好”，六月也回了句“你好”。

一見鐘情的六月和曹陽很快墜入了愛河。三年多的時間里，六月和曹陽像許多熱戀的少男少女一樣，愛得轟轟烈烈。可轟轟烈烈的愛情，最后大都是一片灰燼。三年后學音樂的曹陽去了美國。曹陽對六月說：“我愛你，但我更愛音樂。”又說，“沒有音樂多好啊，我就可以一心一意愛你，但命運讓我先愛上了音樂。”曹陽當時說這些話的表情，讓六月痛而無淚。六月和曹陽最后分別的那一晚，曹陽一直哭著。曹陽抱著六月，哭得像個孩子。六月不明白，既然相愛，既然這樣難舍難分，為什么還要天各一方？

六月愛上秦一冰，就是因為秦一冰有一雙干凈、純樸的眼睛，像兩汪幽靜的湖水，如曹陽。六月第一次在大門口看到秦一冰，嚇了一跳，隨后她的心就蕩漾起來。六月知道，她和曹陽愛情的灰燼一直沒有熄滅，它被自己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一個地方，稍有一點兒風吹草動，就有亮光閃現。

最后，秦一冰終于用他熾熱的目光，將那灰燼點燃。

六月后來才明白，為了一雙如曹陽一般干凈、純樸的眼睛，她再次淪陷，再次搭進了自己對愛情的幻想。和秦一冰分手的第三天，他來搬東西。六月說：“一件都不要留，我不想再看見你的任何東西。”秦一冰沒有說話，走進房間默默收拾。秦一冰的衣服、鞋子幾乎都是六月買的，秦一冰的許多東西都是六月買的。此時，六月坐在那兒，看著秦一冰把它們一件件裝進箱子。還有一塊手表，這是他們要去領證的前兩天，六月給秦一冰買的，花了她兩個月的工資。秦一冰拿在手里說：“這個我能拿走嗎？”

六月站起來，從秦一冰的手里拿過手表，然后把它放進了秦一冰的箱子里：“你拿去吧，就當我送給你的結婚禮物。”秦一冰走時，回頭又看了六月一眼，六月還是說出了那三個字：“對不起。”

六月轉眼又成了一個失去愛情的女人。那段時間，六月一晚接一晚的失眠，她整夜看電影，看愛情電影。看到喜劇她哭，悲劇她更哭。哭夠了，她關了燈，打開音響，放著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傷感而溫暖的音樂，一個人在房間里如癡如醉地跳到半夜。快凌晨的時候，她就趴在陽臺上抽煙，一根接一根，直到遠處深藍的天空漸漸泛白，還有隱約起伏的山巒。六月想，此時在天的那一邊，曹陽在做什么呢？她發現自己那么想他。曹陽習慣用手插進她的秀發，把她的頭按在他的懷里說：“六月，怎么辦，我這么愛你，沒有你我怎么活？”然后深深地吻她，直吻到六月喘不過氣來。曹陽每次俯身看著六月，六月就心疼得想哭。六月知道即使在那一刻，在曹陽懷里，她依然那么想他、思念他。她怎么會想到有一天他們要分開！六月想到這兒又哭了，她泣不成聲。

哭夠了，六月就對著薄霧中的城市發呆。這時的六月多想讓自己活在電影里。他們說了，只有在電影里，所有生活中的不如意所有的傷痛，最后都會被簡化成一行字幕：多年以后。

是的，是到了幾年以后六月才明白，她和曹陽那段非世俗缺少煙火氣的愛情，終究是不能長久的。那是在一次出差旅途中，在火車上，六月看了一本書，是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不知為什么，書中的男主角斯特里克蘭讓六月在那一刻想到了曹陽。斯特里克蘭本來有一個溫暖安逸的家庭，他和妻子還有兩個孩子本來可以相伴終老，幸福一生，但40歲的斯特里克蘭有一天突然拋妻棄子離家出走了。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妻子都以為他是為了另一個女人為了愛情離開的。但真相是，斯特里克蘭是為了他心中的理想，為了繪畫而毅然決然地出走。知道了真相后的斯特里克蘭太太極度絕望，斯特里克蘭太太覺得，她的丈夫如果是為了一個女人而離開她，他是可以被寬恕的，但他因為理想而離開她，他就永遠不能被寬恕。因為前者是個對手，但理想不是，你永遠沒有辦法和他的理想較量，你就永遠沒有辦法原諒和寬恕他。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長沙轉眼進入了深秋。豐收的飽滿擋不住那蕭瑟，寒塘冷月的景色隨處可見。六月表面上一切如常，但私下里，她卻像一只受傷的貓，不斷舔自己的傷口。這傷口是屬于曹陽的。她讓那傷口再次慢慢止血，結疤。但她知道，疼痛是抹不去了。那天早晨一上班，財務部長叫她去一趟。六月走進部長辦公室，部長看著有些憔悴的六月，關心地問：“你最近好嗎？”六月點點頭：“我很好。”部長說：“總公司那邊要我們派一個年輕人去駐勤，你去嗎？”

一個星期后，六月去了北京。

五

這是一套漂亮的茶具。六月在灑滿陽光的客廳里看著美麗泡茶。真的是一套漂亮的茶具，這是丈夫李若強給美麗買的唯一一件東西。

六月說：“你每天溫暖著它們，撫摸著它們，親吻著它們，是不是想留下什么？難道你還有什么念想嗎？你為什么不離開這個家，離開李若強？”

美麗沒有理會六月。美麗時常覺得六月沒心沒肺。比如她對秦一冰。她那么愛秦一冰，似乎所有人都阻止不了。可最后，她卻輕易地和秦一冰分手了。這時的美麗又為秦一冰感到難過。“既然這樣，何必當初？”美麗說。

“當初怎樣？也許他真正愛的還是他的野菊花。”六月一副無所謂的口氣。

“你呢？你真正愛的是誰？”美麗盯著六月。

“我真正愛的，是我的愛情。”六月盯著窗外的樹葉。

“我不希望你這樣對待愛情。”美麗說。

“我對待愛情一直是全心全意。我恐懼的，是婚姻。”六月認真地說。

美麗對六月這一點實在不解。不結婚干嗎要戀愛？真正愛一個人不就是想和他走入婚姻嗎？

美麗默默地泡茶，默默地喝。六月感到無奈，坐在地毯上看著美麗發呆。去北京之前的那些日子，李若強不在的時候，六月常常到美麗家來。

美麗是在對愛情充滿無數幻想的時候，遇到李若強的。之前美麗也相過幾次親，但都如耳旁的風，過去就過去了，沒有任何印象，直至遇到李若強。李若強的一切似乎都符合美麗擇偶的標準：英俊的外表，名校的光環，體面的工作。美麗第一眼看到李若強，就渴望嫁給他，做他的妻子，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美麗陷入這種鐘情不能自拔。她甚至常常被自己的鐘情感動著，沉醉著。美麗唯一忽略的，就是李若強對她是不是也有同樣的鐘情。是的，李若強畢業于一所名牌大學，有一份很體面的工作。可干體面工作的李若強，并不是一個體面的男人。只是美麗不這樣認為而已。戀愛時，一向倔強的美麗變得百依百順。李若強說東她絕不說西。愛不對等，悲劇就發生了。李若強很快厭了，去找了另外一個女人。

和李若強分手的日子里，美麗一度懷疑自己抑郁。她整日活在自己對愛情的回憶里。是的，她回憶，但不審視。她無法從自己的愛情里自拔，她仍然愛著李若強。好在那些日子單位經常加班，她就用拼命加班來療傷。

一個很深的夜晚，美麗加班回來，李若強在門口站著，蒼白而憔悴。美麗看著李若強，李若強的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了一種光，卑微的光，這種光刺痛了美麗的心。美麗是個不懂得掩飾的人，李若強看到了她的痛。李若強說：“我錯了，你是個好女人，我不該離開你。”

美麗用顫抖的手開了門，兩人進了房間。

李若強站在門口，看著美麗小心翼翼地說：“這九個月我時時刻刻都忘不了你，我終于發現，我愛的還是你，你能原諒我嗎？”

獨自飲了九個月苦水的美麗，等來了李若強的謊言。可謊言有時候也是可以暖人的，它足以在那一刻，讓美麗冰冷了很久的心，有了一點兒溫度。李若強依然站在門口說：“我還能回到你身邊嗎？”

美麗依然保持沉默，倒水，喝水。

李若強說：“你喜歡喝茶，我一直說要給你買一套茶具的。我已經定好了，明天去拿。”

第二天，李若強就把一套漂亮的茶具擺在了美麗的面前。李若強第一次坐下來給美麗泡茶，充滿耐心和溫情。美麗默默地看著李若強，李若強理了經典的板寸頭，這使得長臉型的他更顯出了男性的魅力。李若強的手白皙修長，指甲紅潤，指尖修剪得光滑漂亮——這是一雙男人少有的手。當然，也是一雙美麗喜歡的手。那雙手，曾給過美麗溫柔的撫摸。美麗看著那雙手，想象著它們再次撫摸自己的感受，她的心顫動了一下。李若強把一小杯泡好的茶端到美麗的面前。美麗沒有拒絕，她接了過來。李若強突然哭了。美麗看著哭泣的李若強，心又痛了起來。隨后，美麗也哭了。美麗為自己在心里已經原諒了李若強而哭泣。愛是無助的，對美麗而言尤其如此。

美麗最終在家人和朋友的反對下，嫁給了李若強。美麗天真而固執地認為，李若強再次回到她的身邊，一定是像他說的那樣，因為愛，愛她，忘不了她。因為她也一直在愛著，愛李若強。美麗后來才知道，那個讓李若強瘋狂愛著的女人，不是自己。那是一個比美麗大三歲，精瘦，長相氣質完全不如美麗的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先是對李若強指手畫腳，接著因李若強是個沒主見的男人，把李若強甩了。李若強回過頭，又找了美麗。

婚后的李若強很快恢復了他的本性。除了上班，家里的事幾乎什么都不做。早晨睜開眼睛，李若強說：“我想吃湯圓，你包的。”“對了，你那天包的小餛飩很好吃，我現在想吃……”諸如此類的要求，美麗從不拒絕。早晨短暫的時間里，美麗打仗一樣把早餐做好，端上桌。看著李若強狼吞虎咽地吃，美麗一邊刷牙洗臉，一邊還會問上一句：“好吃嗎？”美麗常常來不及化妝，更來不及吃早飯。可這些，李若強都看不到。

一天吃完晚飯，美麗和李若強難得一起看電視。電視上正在演一部有關家庭暴力的電影。那個丈夫是那么愛自己的妻子，愛到不知如何向妻子表達自己的愛意。于是他采取了極端的行動，他開始折磨自己也折磨妻子，他一次又一次對妻子實施暴力。一個男人，居然用拳腳表達自己的愛慕之心，這當然是一種病態。看著電視上那位被打傷的妻子、那對痛苦的夫妻，美麗說：“強，有一天，你會那樣做嗎？”

李若強說：“你懂什么？那個男人畢竟是瘋狂地愛著。”影片的最后，那個男人終于尋求到了一種解脫，以自殺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愛。電影結束，美麗呆在那兒好久。她心里的一個地方揪得難受，以至于無法呼吸。那晚，李若強和她兩個月以來第一次親熱了一次。盡管美麗努力地讓自己充滿熱情，她真的想讓自己放縱一次，以此釋放一下堵在胸口的那股郁氣。可李若強很快完事，兩人仍然以不溫不火結束。李若強轉身睡去。

六

李若強著迷的只有兩種東西，一個是美麗每日端上來的食物，另一個是上網。李若強常常上網到半夜。剛結婚那會兒，李若強對美麗似乎熱情過，但也是不瘋狂、不纏綿的那種，很快就淡了。一次親熱完，李若強很快背過身去，淡淡地說：“你真是個無趣的女人。”美麗默默地縮起身子，抱著自己的雙肩，看著昏暗的窗戶發呆。因為李若強的指責，美麗也覺得自己無趣，并開始感到內疚。

但就是那一晚的不溫不火，美麗懷孕了。宮外孕。四個月后，因大出血，美麗被送進醫院。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美麗滿眼都是紅色，汩汩流淌著的紅色，美麗覺得她要被這紅色淹沒了……

再次回到家的美麗，蒼白虛弱得像一片羽毛。美麗無聲地哭著。李若強這一晚動了少有的惻隱之心，他把美麗蜷縮的身體和美麗的眼淚一起抱了過來，擁吻著她……美麗終于在李若強的懷里失聲痛哭起來。

六月和秦一冰分手的那天晚上，美麗把喝醉了的六月帶回了家。六月一直在吐，美麗一邊為六月擦洗，一邊哭。六月好不容易睡著了，美麗卻難以入眠。半夜醒來，六月口渴得厲害。她起來找水喝，就看到了坐在沙發里的美麗。

六月說：“你怎么不睡覺？”美麗抬起頭看著六月。這時六月看到美麗整個人被一種憂傷的氛圍包裹著，讓人心痛。六月把桌上的半杯水喝了，然后在美麗的身邊坐下來。美麗拉著六月的手說：“告訴我，和秦一冰分手真的不傷心？”六月說：“怎么會？我的心一點兒也沒傷，也不痛，真的。要不然，我不會和他分手。”六月說著把頭靠在美麗的肩上，兩手抱著美麗，“我知道你一直心疼我，一直。可你最應該心疼的是你自己，你心疼一下自己，好不好？”美麗笑了一下，拉著六月一起回到臥室躺下。

早晨，太陽暖暖地照進房間。美麗做好了早餐，進來叫六月。六月正對著書桌上的兩張照片發呆。那是美麗剛工作時，為了留個紀念，專門到照相館拍的。剛出大學校園的美麗，陽光燦爛，青春飛揚，對生活充滿了向往。六月看著相片，嘴里念著：“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美麗站在書房門口，半天沒有說話。六月站起來，用手撫摸著美麗的臉，輕輕地說：“嗨，你知道你有多美嗎？你本可以讓自己幸福，讓自己快樂的。”

周末，兩人吃了早飯，坐在地毯上看電影。美麗從小就喜歡看電影。上小學時，為了看電影，她每星期都會有一兩次下了課不回家，背著書包去電影院，用一周省下的午飯錢買一張電影票，看完一場接著看第二場。直到她在椅子上睡著，被趕來找她的母親打醒，然后把她背回家。一個冬天的夜晚，母親背著看完電影的美麗回家時，在路上被一塊冰滑倒。這次事故讓母親一個月沒能下床。美麗哭著向母親保證，下課以后再也不去看電影。

兩人選了一部根據海明威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乞力馬扎羅的雪》。因為《羅馬假日》和奧黛麗·赫本，美麗和六月都喜歡美國影星格利高里·派克。派克在這部電影里飾演了一個自負清高，一度迷失自我的作家哈里。他帶給妻子辛西婭的不是安定和幸福，而是居無定所與失去孩子的痛苦。

女主：我真不應該太奢求快樂，期待著它像禮物一樣來臨。我也不該到處跟著你，我是你的累贅，我真不喜歡這樣……

男主：女人們吵架可以挑個時候。

女主：哦，親愛的，咱們別吵了，這很傷心。你有你的雄心壯志，我有我的愧疚自責，許多事情令人悲傷。斗牛比賽中，他們為什么在牛身上披上護具？

男主：我告訴過你了。

女主：再說一遍。并不是因為牛不會感到疼痛，對吧？只是為了觀眾。這樣，他們就看不到里面了。

男主：對，是為了保護觀眾的視覺。我記得，你以前是不喜歡牛的。

女主：但是我現在特別喜歡牛，就連它們身披護具時的感受，我都一清二楚。你應該在我身上披上護具來保護你，親愛的。

女主辛西婭美麗的眼睛里，滿是痛楚和絕望，那痛楚和絕望如同房間里彌漫著的空氣，一點一點被美麗吸進了身體里。女人都一樣，一旦愛上一個男人，就變得傷感而癡情，變得沒有了自己。幾年了，美麗一直不愿承認，她作為一個妻子該有的溫柔都給了李若強，而本該屬于她的愛情，李若強卻從來沒有給過她。結婚那會兒，美麗認為愛情的圓滿，就是和自己愛的人走入婚姻，結婚生子，白頭到老。美麗為了這份圓滿，努力讓自己做個好妻子，她做得辛苦而委屈。美麗很喜歡孩子，她一直夢想著有一個女兒，一個漂亮的女兒。可現在，她甚至喪失了一個女人做母親的資格。

美麗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六月看著傷感的美麗，嘆了一口氣，從地毯上站起來，一邊給美麗倒茶一邊說：“一個男人為你流過淚，為你下過跪，可浪子終究是浪子，謊言無數，哪有什么浪子回頭金不換，他只不過是上岸緩一緩。”美麗端著茶杯，看著六月：“你從哪兒看來的這些話？”

六月說：“甭管我哪兒看來的這些話。我想說的是，你愛李若強沒錯，但你不應該走入婚姻。女人有愛情就夠了。”美麗說：“你又來了。”

美麗又說：“六月你告訴我，你是不是還忘不了曹陽？”

六月呵呵地笑著說：“也許過了100年，我還是忘不了他的樣子，你信嗎？”

美麗盯著六月，沒有說話。六月笑出了聲：“怎么可能？世界上的男人多的是，我早把他忘在腦后了。才不會像你這么傻。”

很長一段時間，日子如墜入了霧中，變得漫長而沉重。李若強常常上網至天亮，美麗仍如母親一般照顧著李若強的日常起居。一天早晨，李若強吃了一口美麗煮的菜粥，不高興地說：“這是什么粥，咸死人。”美麗看著李若強，因為打了通宵的游戲，李若強的臉色發青，渾身憔悴而頹廢，還有剛剛增加的，對美麗的不耐煩、不滿意。

“你自己去煮啊，你去煮啊！”一種聲音終于從美麗的嗓子里呼嘯而出。

“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美麗一邊吼著一邊脫下圍裙，扔到餐桌上，并迅速地換了衣服，走出家門。

那天上班，美麗在地鐵上坐過了站。因為出門后她一直在哭，一直哭。進了地鐵，她讓自己安靜下來，然后從包里拿出鏡子，精心地給自己化了妝。很久了，美麗沒有這樣心疼過自己的臉，它以前是那么白皙、光潔，她的眼睛也是明亮的，它們讓美麗驕傲而有光彩。

整個上午，美麗都無法靜下心來做事。第一次這樣吼李若強，這是她不愿意的。人的感情不應該用于爭吵、用于怨恨，它不是應該用于潤澤日常生活，使之變得柔和，變得有色彩嗎？何況，她一直愛著李若強。可那一刻，她就那樣爆發了，就那樣突然地爆發了。

直到那一天的傍晚，她遇到了另一個男人。

七

那是一個下雨的傍晚。美麗在路邊等車。那天打車的人很多，車卻很少。美麗等了好幾輛車都讓別人搶先一步。雨卻下大了。美麗的傘在她辦公室的柜子里。下午出來辦事，天并沒有下雨的征兆，而且美麗想辦完事就回辦公室。但一下午她的事都沒有辦完，因為中間李若強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和她糾纏了很久，弄得她心里一直很煩。這時的美麗在雨中站著。

季宇恰好帶了一把傘，季宇出門一向習慣帶傘。他看到了一個柔弱的女人在不遠處淋著雨，他猶豫著，然后向這個不認識的女人走了過去，并和這個女人并肩站在了他的傘下。美麗沒有拒絕季宇，美麗抬起頭來很感激地望著季宇說：“謝謝你。”

后來六月對季宇說：“那么多要打車的人，你為什么就去為美麗姐撐傘，難道其他人都帶傘了嗎？你肯定圖謀不軌，我討厭只為女人獻殷勤的男人。”季宇說：“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一個女人那么無助地在雨中淋著，我覺得那是一個需要幫助的女人，我就去做了，難道我錯了嗎？”

那天很長時間沒有空車過來。雨卻越下越大。在嘩嘩的雨中季宇說：“真不巧，我的車被撞了一下，去修了，否則我就可以開車送你回家。”說完這句話，季宇就笑了。他如果開著車，也不會在這兒碰到這個女人了。

季宇又說：“我還是叫輛滴滴打車，送你回家吧。”

美麗搖搖頭說：“我家就在前面，不遠，我想走回去。”

季宇在傘下看著美麗說：“你真的想走？”美麗點點頭。

“好吧。”季宇說，“我送你。”

雨中，兩個人在一把傘下走著，像一對情侶。

美麗不敢靠季宇太近，這使她的身上時不時會淋上雨，季宇只好不斷地把傘往美麗那邊傾斜，季宇的身上也淋了雨。走了很久。季宇真的覺得走了很久。他有些著急。這時，他們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拐彎時，美麗不小心踩到了一個水坑，腳崴了一下。慌亂中，美麗抓住了季宇的胳膊。季宇這才發現，美麗渾身都在發抖。

季宇說：“你是不是冷？”美麗已抖得說不出話來。季宇猶豫了一下，把美麗攬進了自己的風衣里。

終于到了美麗的家。季宇對美麗說：“你上去吧，我看著你上去后我再走。”美麗沒有上樓，她只是望著一個窗戶發呆。那個窗戶是亮著燈的。季宇想這個女人為什么不上樓呢？也許這個女人家里發生了什么事。可季宇知道他不能問，他畢竟是一個外人。季宇又不能走。季宇站在那兒，就在他左右為難時，美麗突然哭了，美麗用雙手捂著臉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季宇站在那兒難堪極了。季宇真害怕這時出來什么人。好在天已經黑了，又下著雨。季宇彎下腰去拉美麗，說：“你這樣淋著雨會感冒的，還是趕緊回家吧。”

美麗哭的更兇了，說：“你走吧，不用管我。”

季宇沒有走。季宇陪美麗去了不遠處一家24小時營業的酒吧。季宇要了兩杯熱茶，然后靜靜地看著美麗哭。茶水快涼的時候，美麗安靜下來。她理了一下頭發，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看著季宇說：“對不起。”季宇輕輕笑了一下，沒有說話。美麗在這個陌生而又憔悴的男人眼里，看到了一絲心疼，還有憂郁。季宇讓服務生給美麗換了一杯熱茶，說：“你把它喝了，讓身子暖暖。”美麗搖搖頭。“聽話。”季宇又說。美麗喝了茶，季宇又把她送到樓下。這時雨已經停了。季宇看著美麗上了樓，轉身離去。

半年后的一個下午，季宇和美麗在一個公司門口再次相遇。季宇先站住了，看著美麗。美麗滿臉通紅地迎著季宇的目光，不知該說什么。

季宇說：“你今天很漂亮。”美麗仍然紅著臉笑著。“是過來辦事嗎？”季宇問。美麗點點頭。就在兩個人已經告別走出幾步后，季宇突然轉過身說：“辦完事我們一起吃個飯吧？我請客。”美麗轉身看著季宇，猶豫著。季宇說：“你晚上有事嗎？”美麗搖搖頭說：“沒事。”

季宇說：“那就說好了，地址我一會兒發你手機上。”兩人這才發現，他們還沒有對方的聯系方式。于是，雙方加了微信。

辦完事已經有點兒晚了，美麗按照季宇發的地址，來到一個飯店的二樓。季宇已經到了，在一個靠墻的座位上坐著，看到美麗，季宇笑著招招手。等美麗坐下后，季宇說：“這里的西餐自助很有特色，你喜歡吃什么，我們去拿。”美麗說：“我想先喝點兒什么。”季宇站起來走了，一會兒端了兩杯咖啡過來。兩人慢慢地喝。美麗這是第二次和李若強以外的男性單獨坐在一起吃飯。第一次也是和季宇，那個下著大雨的晚上，季宇帶著哭泣的她喝茶。季宇的出現，對美麗來說像個幻覺。那天下班，她專門又到那個酒吧，坐在那個位置，喝了一杯茶。她看著對面的空位置，想象著那天坐在對面的男人，她終于確定，那個男人真實地存在過。

喝著咖啡，美麗想說什么，卻沒說，只是微笑地看著季宇。季宇穿著一件深藍色暗條的夾克，雪白的襯衣，領口一塵不染。季宇光潔英俊的臉上少了那天的憔悴，多了一份自信和一個成熟男人才有的那份隨和。美麗覺得季宇像一個她認識的人，像誰呢？

喝完咖啡，兩人站起來拿了盤子取菜。美麗的盤子里是一塊紅燒魚，一些清炒蓮花白和油麥菜，美麗幾乎不吃肉。季宇的盤子里是一塊牛排，一片綠油油的西蘭花。美麗看著季宇的盤子說：“你喜歡吃西蘭花啊，我總覺得這個菜沒有味、寡淡的。”

季宇笑著說：“我就喜歡它的寡味，吃著卻是溫柔清香的。我真的很喜歡。”

八

西餐廳吃飯之后，美麗也請季宇吃過一次飯。兩人算是熟了。美麗是在請季宇吃飯的時候，給季宇講到了李若強。季宇說：“你為什么不離婚？”美麗說：“他不會同意，我父母也不會同意。當初我不顧家人的反對嫁給了李若強，向他們保證過，我永不后悔，永不離婚。現在我怎么能輕易地說出離婚二字呢？”

季宇想著那晚雨中的情景，說：“可你不能讓自己這樣生活下去。”美麗低下頭，輕輕地說：“他對我的父母一直挺好，他是一個很會演戲的人。我也是。我也一直在父母面前說他好，他是我父母心中的好女婿。”

季宇用一雙憂郁的眼睛看著美麗。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美麗沒有對季宇說，那就是她對李若強的愛還沒有終結。愛上一個人容易，但離開一個人卻很難。就像六月說的，她還有一絲念想，一絲不甘心。誰知道呢，也許在她的內心深處一直認為李若強還有回心轉意的時候，也許就在某個月，也許就在某一天，他們會像許多夫妻一樣，和好如初。美麗抬起頭，問季宇：“你呢？你妻子是做什么的？”

季宇說：“我離婚了。”

季宇在一個周五的下午，給美麗打來電話說：“我請你吃飯，不是在外面，是在家里。”又說，“我有一道最拿手的菜，糖醋魚，你要不要嘗嘗？”

季宇記著美麗愛吃魚，這讓美麗有一點兒感動。美麗說：“我們還是在外面吃吧，今天我請你。”季宇說：“還是我下廚做飯吧。”

美麗猶豫了一下，決定去赴季宇的約。

下班后，美麗直接按季宇說的地址去了季宇家。路上，經過一個購物商場，美麗停留了一下，走了進去。出來時，美麗手里拎了一個紙袋，她給季宇買了一條羊絨圍巾。她本來想買一雙羊皮手套，但突然想到在哪兒看到的，手套上有句英文，中文意思好像是“給你我的愛”。她覺得送這樣的禮物有點兒不合適。于是買了圍巾，是她喜歡的黑色。她想，這樣一點小小的溫暖，季宇不會拒絕吧。

按門鈴前，美麗站在門口讓自己靜了一會兒。美麗有些害怕，她的心跳得厲害，直覺讓她有一種不安。門開的同時，美麗看到了季宇溫暖的笑臉，還有一口潔白的牙齒。在以后的許多個日子，美麗都是在這張笑臉中入眠，也是在這張笑臉中醒來。

季宇讓美麗坐下，自己進了廚房。美麗在房間四處看著，三居室的房間，被季宇收拾得干凈整潔。季宇工作之余，極喜歡攝影，房間的墻上有幾幅季宇從西藏、貴州等地拍回來的照片，美麗很喜歡。在書柜上，美麗看到了一張相片，是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女孩站在海邊，海風吹著她的秀發和衣裙，女孩的眼睛大而明亮。她對著鏡頭燦爛地笑著，一臉霞光，還有一點兒羞澀。好美的女孩子。美麗想，這個女孩是誰呢？美麗還想找到一張季宇和他妻子的照片，沒有找到。家里似乎沒有一件女人用的東西。

美麗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季宇做飯。季宇圍著圍裙的樣子，讓美麗感到溫暖。美麗一直覺得季宇像一個她認識的人，但一直想不起來是誰。剛才季宇開門時的笑臉，讓她突然想起了季宇像誰。不是她認識的人，是她極喜歡的一個導演——陳英雄。因為《青木瓜之味》和《挪威的森林》，美麗喜歡上了那個感情細膩而飽滿的導演。中等個兒，瘦，棱角分明的臉，一雙憂郁的眼睛，笑起來非常迷人。想到這兒，美麗笑了。季宇說：“你笑什么？”美麗說句“沒什么”，卻仍笑著。季宇用筷子夾了一塊燒好的魚，送到美麗的嘴邊：“你嘗嘗。”美麗張開嘴，把魚抿住，瞬間她的臉紅了，接著，她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

季宇拿了一瓶紅酒，給兩人各斟了一杯。除了魚，季宇還炒了三個菜，其中有一盤西蘭花。季宇說：“我知道你不愛吃西蘭花，我不勉強你，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吃一點兒蔬菜，有利于健康。”美麗又笑了。吃飯時，她很聽話地把盤子里最后的幾朵西蘭花都吃了。季宇一直用一雙愛憐的眼神看著美麗，像看著一個孩子。飯后，季宇讓美麗休息，他收拾碗筷。看著季宇熟練地忙著，美麗想到了李若強在家里的樣子，不覺心里又酸了起來。

九

美麗發泄的大門終于被打開了。那天早晨對李若強吼完之后，兩人開始了漫長的爭吵。再以后，他們走入了爭吵的最高境界：冷戰。那些日子，李若強不上網的晚上，兩人躺在床上，一夜沒有一句話。美麗整夜整夜看著昏暗的窗戶，聽著李若強的呼嚕聲，盼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

半年以后，他們徹底分居了。

六月到北京之前，美麗向六月說到了季宇。說到了她和季宇的相識，六月看著美麗的眼睛，想象著季宇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她相信美麗對季宇的描述一定有很多主觀的成分。美麗就是這樣，她愛一個人就對這個人充滿了幻想，比如她對李若強。可盡管這樣，六月依然認為季宇和李若強是不一樣的人，他們一定是不一樣的兩個男人。怎么會一樣呢？美麗已經被李若強傷透了心，她現在需要的，是一個能夠治愈她傷口的男人，一個能給她真正愛情的男人。

六月笑著對美麗說：“我這次到北京，一定好好審視一下季宇。”美麗一下紅了臉。季宇年輕的時候是個美術老師，后來被朋友拉下水，到了一家廣告公司上班。季宇到了廣告公司才發現，與以前教學生繪畫的工作相比，他還需要挑戰。廣告公司讓他如魚得水。六月去北京前，季宇剛好在北京學習一年，還有四個月才結束。美麗打電話讓季宇關照一下六月。六月到北京的那天，季宇專門到車站去接她。隨后的一個周末，季宇請六月吃飯。

季宇在電話里問六月：“想吃什么？”六月想了一下說：“是不是北京的銅鍋涮肉特別好吃？我沒有吃過。”季宇笑著說：“那我們就吃銅鍋涮肉。”

那天晚上，六月一改淑女的形象，大快朵頤，一口氣涮了兩大盤牛肉。季宇看著瘦瘦的六月，吃驚于她如此能吃。六月邊吃邊說：“銅鍋涮肉果然名不虛傳，真是太好吃了。”季宇突然說了句：“美麗如果能像你這樣吃肉多好。”

六月聽到這話，抬起頭，看到了季宇的目光。季宇略帶憂郁的眼神里，充滿了愛意。她知道，那愛意是給美麗的。六月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份感動。她抽了一張紙巾，擦了一下嘴對季宇說：“你們的相識還挺浪漫的。”

季宇說：“什么浪漫？”

六月說：“那天那么多要打車的人，你為什么就去為美麗姐撐傘，難道其他人都帶傘了嗎……”

季宇說：“難道我錯了嗎？”

“你當然沒錯。”六月一邊剝橘子，一邊頭都不抬地說，“英雄救美，而你只是一介草民。”季宇說：“你好像有什么情緒？”六月笑著把剝好的橘子一掰兩半，一半遞給季宇說：“和你開玩笑呢，我怎么會有情緒。”

其實，第一眼見到季宇，六月就喜歡上了這個男人。

他和李若強一樣清瘦，但他渾身散發著一種平和溫潤的氣息，這是李若強沒有的。還有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有一點兒憂郁，還有一點兒調皮。仿佛那憂郁就是美麗的，美麗的憂郁也是他的。但那憂郁背后的調皮，卻給人以溫暖和歡喜。

因為剛到公司總部，六月的工作很忙，要適應的關系很多。在季宇離開北京前的幾個月里，他們一共沒見幾次面。大部分都是季宇約六月出來。六月也請過季宇，僅一次。

那天是個陽光尚好的日子，六月約季宇去看一個國際攝影展。六月知道這是季宇喜歡的。看完攝影展快到晚餐時間，六月請季宇吃飯，在北海邊的一個魚莊。季宇一直很興奮，不停地給六月說著影展中的作品，六月又看到了季宇眼睛里的調皮，孩子一般的調皮和真誠。

六月說：“今天高興，我們喝點兒酒吧？”

季宇說：“算了，還是喝茶吧。”

六月想，這就是季宇。幾次吃飯，他們的面前永遠是兩杯清茶。即使送六月回房間，季宇的分寸也掌握得恰到好處。

六月說：“我希望你真心對美麗姐好。”

季宇在夜色中看著六月，沒有回答。六月說：“你愛美麗姐是嗎？”季宇說：“是的，我愛她。”六月突然熱淚盈眶。進房間后，六月給季宇發了一條微信：答應我永遠對美麗姐好，永遠。

十

美麗記不清她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想回家了。她和李若強開始分居以后，李若強下了班要么整晚不回來，要么回來了卻整晚打游戲。除了吃飯，兩人幾乎沒有什么照面。和季宇第一次相遇的那天中午，美麗出去辦事。堵車，美麗坐的車停在那兒，從搖下了一半玻璃的車窗，美麗看到了面對面站在路邊的李若強和那個女人。李若強好像在哄女人，著急討好地在說著什么。李若強看著女人的眼神讓美麗永遠忘不掉。充滿了愛憐、心疼，還有害怕的目光，李若強從沒有給過美麗這樣的眼神。李若強當初在她的面前流著淚，說他是愛她的啊。可那么多風輕云涌的日子，那么多月照花林的夜晚，世界上有無數的愛情在表達著，有纏綿在流淌著，但都不是李若強和她。你知道嗎？其實最傷人的不是不愛了，而是他早就不愛了卻不告訴你，一邊和別人好著，一邊還要享受你給他的好。

一個小時后，李若強給美麗打來電話，問她要10萬元。美麗當場拒絕了。結婚幾年了，美麗從沒有見過李若強的工資，兩人經濟幾乎是獨立的。這是因為，美麗收入不錯，她養活自己綽綽有余。當然，李若強的收入也是豐厚的，只是很少用于家里。但李若強好吃，他下班的路上剛好要經過一個菜市場，想吃什么了，也會買了拎回家。有時是一只雞，有時是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有時是一塊排骨。還有兩樣東西李若強一定會記得買，牛奶、雞蛋，他說這是他每天必須要吃的。

李若強繼續糾纏，說他急需10萬元，借也行。美麗依然不同意。這讓李若強很是惱火，在電話里和美麗吵了起來。以前李若強也向美麗要過錢，一萬兩萬的，美麗沒有多說什么，都給了李若強。可這次美麗如此堅決，讓李若強沒有想到。打著電話的美麗，滿腦子都是剛才路邊李若強和那個女人的畫面，她知道李若強要錢一定是為了那個女人。她真的傷心難過，她怎么會給呢？李若強又說了半天，美麗一直聽著他為了那個女人而在她面前編織的謊話，美麗意識到這樣的謊話她以前聽得太多了，她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后李若強說：“你去死吧。”便掛了電話。

心情糟糕透頂的美麗，在走廊里站了很久。辦完事，已是傍晚。美麗不想回家。她本想給六月打電話，到六月那兒去。可轉眼一想，她又放棄了。她不想再把自己的痛苦說給六月聽，她和六月在一起共擔的煩惱和苦痛已經夠多了。第一眼看到六月，美麗就把六月當成了另一個自己，更年輕的自己。日子久了，她漸漸把六月當成了妹妹，她比心疼自己還要心疼這個妹妹，她多希望六月能真正快樂起來。

站在路邊，看著周圍亮起的萬家燈火，美麗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吞沒著。雨在不知不覺中下了起來。美麗站在那兒，一輛又一輛車來了，人們蜂擁而上。美麗不急。美麗覺得那些人在急著奔赴溫暖，奔赴愛情。她沒有。她甚至不想回家。就在這時，一個男人走了過來，為她撐起了一把傘，一個陌生的男人。突然停止的雨水讓美麗轉過頭，她看著這個男人，感激地笑了。他們繼續等著，傘下的氣氛變得潮濕而溫熱。美麗垂下眼簾，低著頭，聽著傘上雨的敲打聲。

一年以后的一個周末，美麗陪季宇一起去一個地方拍攝照片。兩人住在一個民宿里，一個房間。季宇當時說定一個房間時，美麗沒有反對，只是笑著看季宇。季宇說：“你就是同意了？”美麗依然笑看著季宇，季宇就笑了。晚上，一個房間里，一人一張床，兩人躺在床上，都望著天花板，聊天，聊到了那天雨中的相遇。

美麗說：“你為什么會答應陪一個陌生女人走到半夜？

季宇說：“我沒有答應，我只是上了賊船，沒辦法。”

美麗笑了起來：“為什么？”

季宇說：“你說你家就在不遠處，我信了。”

美麗轉過身側躺著，看著對面床上的季宇，繼續笑著說：“你就這么輕易相信一個女人的話？”

季宇說：“是啊，我就是輕信女人的話。”

季宇說完這句話，突然變得沉默了。美麗說：“你怎么了？你生氣了？”季宇沒有回應。美麗又問了幾聲，然后從床上坐了起來，說：“你說話呀？”仍然沒有回應。美麗下了床，走到季宇的床前。她看到了季宇臉上的淚水。美麗沒有說話，坐在床邊看著季宇，用手在他的肩上撫摸著，然后，她在季宇的身邊躺了下來。季宇轉過身抱住了美麗，失聲痛哭起來。

美麗說：“你怎么了季宇？你不要嚇唬我？”季宇把頭埋在美麗的懷里，哽咽著說：“她讓我等她，我信了，我等了十年……”

美麗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女孩，一個在海邊燦爛地笑著的女孩。

十一

美麗：

要等一個多小時才有去小鎮的班車，我就坐在嘈雜的候車室里給你寫信。六個小時的火車使我疲乏了，我需要喘口氣，我需要細品一下你給我的快樂和溫存。你呢？我依然相信我相信的，我同時會讓你相信，我們的相交相知，將成為你我生活中最有意義的事。

我是真誠的。我知道我對你的感覺。美麗，每個相愛的人都希望走入婚姻，但你知道，那不是目的。人進人退，情重情淡，本無定式。我很珍惜你。這一點，我想讓你知道。

天氣尚寒，注意保暖。

季宇

一段時間里，美麗總是很晚才下班。美麗喜歡上了人去樓空后，在安靜的辦公室里做些自己的事。此刻，她的辦公桌上正放著季宇的信。盡管隨時可以電話、微信，可季宇依然堅持在外出的時候，用筆寫一些簡短的信寄給美麗。美麗看著信，她像一個編輯改稿一樣，在信上圈圈畫畫，以示重點、疑點。季宇在匆忙中寫的信，帶著跨越的思維，使美麗陷入沉思。她在“我是真誠的。我知道我對你的感覺。”這句話下畫了幾個圈，她在想季宇這句話指的是什么。“……那不是目的。”季宇的“目的”指的又是什么呢？

民宿的那一晚，季宇給美麗講了他的前妻。

是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叫瓊。那時的季宇是一個大學的美術老師，瓊是他的學生。當時的瓊18歲，比季宇小12歲。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季老師的，只是每次上美術課的那天，她都會穿上一身漂亮的衣服。而瓊的畫和瓊對色彩的敏感，總會讓季宇眼前一亮。季宇喜歡這個聰慧易感的女生，瓊知道季老師喜歡她。但季宇是一個老師，他喜歡瓊是一個老師喜歡一個優秀的學生。他不知道一個小女生也喜歡上了他。小女生的喜歡是一個女孩對一個有魅力的男人的喜歡。

瓊先表白了。暑假，學校組織了一次夏令營，年輕的季宇是隨行的輔導老師。三天時間里，瓊和季宇幾乎是形影不離。那張瓊站在海邊的照片，就是季宇給瓊拍的。季宇忘不了那天是瓊的19歲生日，瓊特別高興。同學都走了，瓊卻遲遲不愿回去。最后，瓊對著大海說：“我19歲了，季宇，你等我啊，等著我，然后嫁給你，做你的妻子。”瓊說完扭過頭看著季宇，瓊的臉通紅，瓊燦爛的笑容宛如海面上絢爛的霞光，讓季宇陶醉了。季宇在那一刻，愛上了瓊。

瓊碩士畢業后并沒有從事繪畫相關的工作，而是進了一家大型合資公司。季宇終于等到了畢業后的瓊。季宇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瓊正式上班前，他們舉行了婚禮。蜜月時的他們是幸福的，瓊的幸福都寫在臉上，她那么努力地愛著季宇。可慢慢地，季宇發現了瓊的異樣。瓊常常在吃飯時，看著季宇發呆，有時候看著電視，瓊也發呆。有一次兩人躺在床上，瓊緊緊地抱著季宇說：“我是愛你的是嗎？季宇，我愛你愛了這么久，這么久……”

瓊在一個早晨離開了家。她只給季宇留下了一張紙條：

對不起，我的季宇。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這樣叫你。季宇，這么多年了，我仿佛一直在做一場夢。現在夢醒了，我卻發現一切都已不是原來的樣子。你不是我心里的那個季宇，我也不是原來的我了。我常常問自己，這些年我滿懷熱情地愛的是誰呢？難道不是你嗎？

季宇，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讓我找到答案。不用找我。祝一切好。

你的瓊

季宇看了這張紙條，第一個反應是去找瓊。他不能沒有瓊。可隨后他就冷靜下來，他知道他要聽瓊的，他只能聽瓊的。他必須給瓊她要的時間，還有她要的答案。可季宇還是哭了，他拿著紙條號啕大哭。三天時間里，季宇沒有出門。季宇愛瓊，而且這愛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加深，直到他認為瓊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十年，季宇所有的生活，所有的人生規劃都是和瓊在一起的。是的，怎么能沒有瓊呢？

季宇遇到美麗的前兩個月，剛剛和瓊辦完了離婚手續。瓊在離開家一周年的日子，回來找了季宇。這時的瓊像換了一個人，整個人是高雅的，卻也是平靜的，客氣的。瓊把離婚協議放在季宇的面前時，季宇很久沒有說話。一年里，他曾無數次地欺騙自己，說他的瓊會回來的，會像以前那樣，臉上寫滿愛情，充滿渴望地回到他的身邊，向他表達無盡的思念。可此刻，季宇看著瓊臉上精致的妝容，陌生的微笑，心里竟是無限感慨。季宇不知道瓊找到她想要的答案沒有。瓊沒有說，季宇也沒有問。一切似乎都不需要答案了，一切又似乎有了答案。季宇默默地簽了字，然后輕輕地推到瓊的面前。兩人辦完手續，瓊說：“一起吃個飯吧。”季宇答應了。吃飯時瓊幾乎不說話。季宇也是。他看著對面這個他愛了十年的女人，出了門以后就將變為陌生人，不禁心如刀絞。十年時間，季宇曾無數次構想過他和瓊以后的生活，那被愛充滿的每一個日子，是溫馨浪漫的，猶如春天里藍藍的天空白云飄，綠茵茵的草地惹人醉。是的，季宇在婚禮上，曾對美麗的瓊說了一句話：愿以后歲月安然，我們彼此溫暖，互不辜負。可現在應驗的是，風雪是你，春華是你，往后余生不再有你。分別時，瓊擁抱了一下季宇。

那晚聽完季宇的故事，美麗抱著季宇哭了。

十二

中午的陽光透過玻璃暖暖地照進房間。美麗有氣無力地躺在病床上，她的高燒剛剛退去。三天前，美麗又收到一封信，一封季宇的短信。

美麗：

分別一星期，卻恍若隔世。我差點兒死了一回。10月14日，在去那個小縣城的長途汽車上，被搶，車被炸，死了3人……我是幸存者之一。這封信是我第二次生命之后，發出的第一封信。在死與不死之間，我想到了你。

有句話說得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所以，出院以后，我會繼續往前走。祝安！不必回信。

季宇

美麗在讀季宇的這封信時，恰巧也是在一輛奔馳的汽車上。等美麗讀完信茫然地抬起頭時，車剛好駛進一個悠長的隧道。黑暗中，美麗已淚流滿面。等下了車，天正下著雨。美麗獨自一人在雨中走了很久。她一邊走一邊哭著給季宇打電話。季宇的胳膊和臉受了外傷。他輕松地說：“我已經出院了，正趕往小城。”又說，“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毀容，到時候你別不見我。”美麗哭著笑了。半夜，美麗開始發燒。

一直到凌晨，她昏昏沉沉下樓打出租車去了醫院。

季宇再次去一個小城拍廣告。季宇走的一個星期前，開了兩個多小時車，帶美麗去了一個植物園游玩。那天秋高氣爽，暖陽斜照。很久沒出門的美麗顯得異常興奮。車里，她唱起了歌：“那秋風落在小河上，那秋葉飄過云水間，靜靜地，我在夕陽下，等待你寄來那封信……”季宇扭頭看著美麗，笑著說：“我真為你高興，這才是你真實的樣子。”美麗也笑了，說：“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我以前很喜歡唱歌的。”季宇一邊開車，一邊伸手在美麗的頭上撫摸了一下，說：“以后你天天給我唱吧。”

還有兩天才是十一長假，植物園的人不多。停好車，季宇背上一個水壺，和美麗走進了一片如霞光般絢麗的落羽杉林。五彩繽紛的色彩讓人陶醉。美麗仰著頭，瞇著眼睛，似乎進入了一個遙遠的夢幻世界。

“你知道嗎季宇，還是在上大學的時候我來過這里，那以后，我再沒有來過。”季宇看著美麗長長的睫毛，白皙的脖頸，小巧的耳窩，突然想到了瓊。他最后一次帶瓊來這里，也是那年的秋天，瓊也是這副表情，讓他心動，他深深地吻了瓊，瓊一臉幸福的樣子就在他眼前。季宇笑著，再次想到瓊，他的心已不再痛，他終于發現瓊已是一段美好的記憶了。美麗睜開眼，用手在季宇的臉上輕輕地撫摸著，季宇抓住了美麗的手，然后把她擁進了懷里。

一個星期前，美麗和李若強辦了離婚手續。也許是李若強的愛情打動了那個女人，也許是那個女人習慣了對李若強的依賴，她終于答應嫁給李若強。李若強向美麗提出離婚時，美麗安靜地看著李若強，沒有任何表情。

李若強說：“我知道，你早就等著這一天了，你只是想讓我先提出來。”美麗無聲地笑了笑。從民政局出來，美麗站在陽光下，看著遠去的李若強。李若強的背影依然是瀟灑迷人的，可美麗不再心動，她的目光里也沒有了愛慕。曾幾何時，她以為她找到了自己深愛的男人，找到了她想要的幸福，為此她全身心地付出。可如今，這個男人靠傷害自己成長起來，并以他的真情去愛另一個女人。自己應該給他祝福嗎？美麗同時想到了季宇。是的，她現在愛的是季宇，那個讓她想起來心里就溫暖如水的男人。

季宇的溫暖真的讓美麗感到踏實。季宇每日很忙，常常出差。但每天早晨，他都會給美麗發一個信息，讓她起來健身，讓她好好吃飯。晚上他也不忘發信息，讓美麗早睡，不要熬夜。周末只要有空，他就親自下廚，做兩個美麗愛吃的菜，讓她享受美食。

季宇從不讓美麗動手。吃完飯，美麗就坐下來，看著季宇來來回回地忙碌，看著季宇給她泡茶，看著季宇看她的眼神……季宇看她的眼神總有一種心疼在里面，讓美麗想哭，感動得想哭。那天在植物園，他們坐在一棵大樹下休息，季宇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溫暖的陽光下，她就那樣靠在季宇的肩上，感受著幸福在心中慢慢流淌。她真的哭了。季宇扭頭看著美麗臉上的淚水，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把美麗擁進懷里。季宇知道，是這個女人再次給了他愛的能力，他要和她永遠在一起，愛她，心疼她。

走出植物園時，美麗和季宇碰到了一家人。一對夫妻領著一對雙胞胎。一對漂亮的女孩。美麗看著那對女孩，有點發呆。季宇說：“你喜歡小孩嗎？”美麗點點頭。“我也喜歡。”季宇說著轉過身看著美麗：“以后我們也生一對雙胞胎，好不好？”美麗突然沉默了。

季宇不知道美麗為什么不高興。季宇說：“你怎么了？”美麗搖了搖頭。季宇看著美麗說：“到底怎么了？告訴我。”美麗依然搖著頭，突然的傷感讓美麗再次流下淚來。季宇說：“我們回去吧。”一路上，季宇握著美麗的手，再沒有說話。

當晚六月打來電話。六月似乎又處在了戀愛中。她給美麗說到一個叫唐小峰的男人。兩人在一次聚餐中相識，然后有了來往。唐小峰經濟條件優渥，平時喜歡健身，喜歡咖啡，喜歡深夜里工作。工作間隙，站起來沖咖啡的時候，唐小峰會給六月打個電話，問六月晚飯吃的什么，他知道六月常常晚上不吃飯。他說這樣不好，女人需要保持身材，但更需要營養。如果不出差，唐小峰每周會叫六月出去吃兩次飯，然后一起回到他寬大的房間。六月窩在沙發上看電影，唐小峰繼續忙他的事。沒有工作的時候，唐小峰會沖兩杯很濃的咖啡，和六月一邊喝一邊看電影。10點鐘，唐小峰準時送六月回宿舍。

六月從不在唐小峰那兒過夜，唐小峰也不要求。六月說，其實許多時候唐小峰更像一個父親，這使從小就失去父愛的六月對他產生了依賴。

“你愛他嗎？”美麗問。

“應該是愛吧。”六月回答。

“那他呢，他愛你嗎？”美麗又問。

六月說：“他是個不婚主義者，這一點我們一致。”

“狗屁不婚主義，這根本就是不負責任的借口。”美麗有點兒生氣。

“無所謂啊，我覺得這樣挺好的，我本來就不要結婚。”六月真的一副無所謂的口氣。

“那你們這樣能好到多久？”美麗擔心地問。

“能多久就多久吧。你和季宇現在怎么樣？”

“我們挺好的。”美麗說。

“你和李若強已經離婚，我希望你和季宇能早日在一起。”六月說，“你和季宇結婚的時候，我一定要參加，要喝你們的喜酒。”美麗卻沒有接話。

六月說：“你怎么不說話？你現在應該高興才對，我都替你幸福。”美麗依然沒有說話。

“你不會也不想結婚了吧？”六月有些著急地問。

“是的，我不想結婚了。記得你說過，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圓滿的愛情，怎么可能有圓滿的婚姻？所以，我會和你一樣，談一場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美麗說。

“你胡說，我們是不一樣的，我不允許你這樣做。季宇那么愛你，你們如此相愛。”六月急了。

“那又怎樣呢？”美麗說。美麗的語氣讓六月感到莫名其妙。

十三

在一個中午，六月給美麗打了最后一個電話。美麗正在午睡，拿起電話，傳來六月平靜的聲音：“曹陽死了。”

美麗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你說什么？”

六月仍然平靜地說：“曹陽死了，一場車禍。”

三天前，凌晨2點多。六月的電話突然響了，一個越洋電話。六月迷迷糊糊接通電話時，先是有吵鬧聲，接著聽到了哭聲，是曹陽的哭聲。六月一下子從被窩里坐了起來，大聲喊著曹陽，六月說：“曹陽，是你嗎？你在哪兒？你好嗎？”

電話里曹陽停住了哭泣，他的聲音清晰地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六月，你好嗎？我想你……我想見你，我愛你……六月。”然后電話就斷了。

六月哭得昏天黑地。凌晨，她拿了個包，沖出去打了個出租車。她要立刻去美國，她要去見曹陽。那個50多歲的出租車司機被這個悲痛的女孩嚇壞了。他問六月去哪兒，六月說去機場。等到了機場，六月卻沒有下車。司機扭過頭看著她，六月呆呆地坐著。她什么都沒有，沒有簽證沒有任何手續，她根本去不了美國。

出租車返回的時候，司機打開了音響，楊坤孤獨深情的歌聲在車里響起：

可能是寂寞，空氣變得很稀薄，

滿城霓虹開出荒漠。

還為你等著，我的心快要死了，

……

這城市那么空，這回憶那么兇，

這街道車水馬龍，我能和誰相擁。

這眉頭那么重，這思念那么濃，

Alone，

這城市那么空，這胸口那么痛，

這人海風起云涌，能不能再相逢。

……

六月又哭得不能自已。司機從后視鏡里看著六月，說：“姑娘你想哭就好好哭吧，哭完了，心里就舒服了。”六月只是哭。從機場回來，六月一直給曹陽打電話，卻一直沒有人接。下午，電話終于通了，是另一個人接的，說是曹陽的同學。他告訴六月，曹陽走了。

曹陽是在去新奧爾良的路途中出的車禍。曹陽一直喜歡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他曾經給六月說過，他一定要去美國，要到阿姆斯特朗的故鄉新奧爾良去看看。曹陽真的去了，他用生命去看了。在他還有意識的最后一刻，他想到了六月，想到了他心里一直愛著的姑娘。

曹陽的這個電話和曹陽的死，摧毀了六月對愛情的最后一點兒念想。以前，在最痛苦的時候，六月想過，雖然她和曹陽天各一方，但她的每一天都有曹陽陪著，在同一個世界里，同一片陽光下。而且她堅信，他們是相愛的，他們一定有見面的那一天。可現在，曹陽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

六月奇怪她聽到消息的那一刻竟然沒有哭。六月在陽臺上坐了一天一夜。然后她給單位請了假，又去了婚紗店。最后，她給美麗打了電話。美麗那天在電話里勸了六月很久，中間六月哭泣過，但很快就平靜了。

美麗說：“六月你給我聽好了，你一定要想開。七年了，就讓曹陽成為回憶吧，你要好好的，我們都要好好的，好好地開始自己的生活。”

六月說：“美麗姐，你放心。”

美麗不知道這是六月給她打的告別電話。兩個小時后，六月吃下了一整瓶安眠藥。

是唐小峰先發現了六月。唐小峰給六月打電話，一直沒有人接。打到單位，說她請假了。前一天唐小峰才請六月吃了飯，六月并沒有提請假的事。唐小峰有些著急，他似乎這時才發現，他真的很在乎六月，他不能沒有六月。兩天過去，唐小峰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到了六月的宿舍，敲了半天門，沒有反應。他跑去找到了管理員。門打開，房間整潔，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唐小峰來到陽臺——在那個漂亮的搖椅上，六月靜靜地躺著，身上穿著一襲潔白的婚紗。六月看上去美麗極了，美得讓人心疼。唐小峰摸了一下，人已經涼了。

美麗和季宇趕到北京，看了六月最后一面，像新娘一樣美麗的六月。美麗哭倒在季宇的懷里：“她還是忘不了他，原來她一直愛的只是他……”她知道六月是要以這種方式嫁給曹陽，和曹陽相聚。

一個月后，季宇向美麗求婚。美麗不答應。

季宇說：“我什么都知道。”

美麗看著季宇：“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喜歡孩子，我也喜歡。我們可以領養一個，我不能沒有你。”季宇很認真地說著。

美麗這才知道之前六月給季宇也打了電話。她給季宇說了美麗的一切，她讓季宇一定要好好地守著美麗。六月最后對季宇說：“愛一個人，就永遠不要和她分開。”

美麗再次泣不成聲。季宇也哭了，季宇說：“我們就遵從六月的心愿吧。”

美麗和季宇婚后的第二年，領養了一個女兒。似乎一切都是天意。那天兩人到醫院去看一個朋友，臨走時，朋友突然說：“你們不是想領養孩子嗎，前兩天醫院收到一個孤兒，半歲多的小女孩，好像是急性肺炎。孩子在護士站。”

第一眼看到女孩，美麗就決定要收養她。美麗說：“季宇，你看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多像你啊。”

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女兒轉眼三歲了。每天早晨美麗還沒有睜開眼，女兒就已站在她的床前，用手摸著她的臉說：“媽媽，起床了，起來喝奶。”

美麗睜開眼睛看著女兒說：“你喝了嗎？”

“我喝了一大杯。”女兒甜甜地回答。

這時季宇的聲音傳來：“六月，媽媽醒了嗎？”

“媽媽醒了。”六月一邊回答，一邊轉身跑向爸爸的懷抱……